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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14 17:25
19岁那一年,我在监狱当医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蓝字计划(ID:NPO2020),原标题《我在监狱当医生的日子》,作者:大道无言,插画:一盐,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19岁那一年,我因为伙同大两岁的浪哥撬保险柜,被一纸判决书送进了监狱。


在那里,父亲转托几层关系,把我塞进了监医学班,我得以免去重体力劳改,也由此知道了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当时,和我同时进去的,还有两个老乡:一个叫杨明,父母是城里有名的医生,但他的罪名很奇葩——盗窃牛羊;另一个叫李珲,他一直不肯说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但我多少猜到一些。毕竟他的名声在我们县很响,大家都说他是个厉害人物,打架敢动刀子的那种。


我虽然犯了罪,但骨子里是个胆小的人,倒是这两个狱友的故事,透露出了监狱这个高墙电网合围下的特殊环境,暗流汹涌的一面。


你永远不能轻易相信这里面的任何一个人,直到最后一刻,也很难猜到故事的结局究竟如何。



我第一次见到狱医,是从看守所转去监狱的第一天。 


草绿色的大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轰鸣惊动了门里的人,一个个穿着洗得发白短袖囚服的光头朝我们投来打量的目光,那眼神里无形的寒意让人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按照规矩,新来的需要先去体检,患有重大疾病或传染病的会被退回看守所。


医院在监狱的最里面,门楣上面红漆写成的医院两个字斑驳不堪,漆皮像是一块块结痂,四面翘起。



我和杨明、李珲一齐走了进去。杨明看起来很瘦弱,个子不太高,头发有点自来卷儿,但我在看守所见过他的胸肌,很结实。


李珲也不高,但身材敦实,单手能做二十个俯卧撑和三十个引体向上,除了脸,身上都是纹身,胸前是一尊闭眼关公,背后是一条绝地苍狼。在看守所时,他已然是一条好汉,地位在所有的号子里没人敢动摇。


我是三人里最小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太懂得如何管教孩子,所以我初中毕业后一直在社会上流浪。后来遇到了比我大两岁的浪哥,他去偷保险柜的时候,我就给他放风。被抓之后,他因为刑期超过十年被送去省城,而我则留在了市监狱里。


我暗地里希望自己能够被检查出某种足以保外就医的疾病,但结果显示,我和李珲各项指标都很正常。


轮到杨明时,他却忽然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头正好磕到桌子腿,血立马像泉水一样往外冒。杨国抬手捂住伤口,鲜血却仍然从指缝中渗了出来,他浑身哆嗦着说:我之前有过脑血栓,腿脚不灵便。


杨明有病?我和李珲对视了一眼,在看守所的时候没听说过啊。


我们的眉眼官司还没打完,负责押送我们过来的人已经跳了起来,指着杨明的鼻子骂道,你小子别装,你这种情况我们见多了,不就是想逃避劳改吗?你这招不好使。


后来我们才得知,看守所每往监狱押解一个犯人,就能根据岁数以及劳动力和刑期长短,得到监狱500至10000的伙食补贴。


果然最后,医院根本就没理杨明的说辞,直接用一把消炎粉简单粗暴地摁在了伤口上。



新入监的犯人,首先得去入监队学习一些基本的行为条例,之后才会分配到各个监区。


如果把半军事化管理的监狱当成部队,那么入监队的定位就是新兵连。新兵每天的日常任务是操练,而我们则是劳改。


有段时间,网上流行一个段子,说年纪大了就去监狱养老。但事实上,我们刚进去没多久,就明白一个道理——监狱不养闲人,我们必须给狱内创造经济价值。


那时,监狱不知道从哪里搞到几吨南瓜子,拿到入监队,要求我们把瓜子仁取出来。于是几十个光头男犯人像绣花一样,拿一把指宽的竹板开始剥南瓜子。


一开始,每人每天的任务是两斤,听起来不多,但实际上从一领到瓜子就得开始一刻不停地忙活,这样才能赶在晚上睡觉前交工。完不成任务的人会受到小组长严厉的惩罚。



在监狱里,大多数时候都是犯人自治,中队干警即便是来,也不会过多介入与干预,日常看管我们的都是来自犯人的小组长。


当小组长的好处也很多,不用劳动,不用出操,而且不用背58条(写着监狱行为规范的小册子)。更重要的是,从伙房打回来的饭菜,他们可以先把干货捞掉。


李珲在进来的第六天,不知道怎么运作的,升成了小组长。那天,他和其他小组长照例给我们一人发了两斤瓜子,但杨明却出了意外。


他看起来精神有点恍惚,手速也很慢。我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因为前两天完不成任务的人,都挨了好一顿训。


我偏过头小声问他,今天怎么了,不在状态?


杨明冲我笑笑,摇了摇头,人却从通铺上滑下来,举手喊道,报告,我今天头晕,不舒服。


除了李珲念在老乡的份上,给他倒了一杯水之外,另外三个组长只是白了他一眼,继续在值班台前唠嗑。


杨国只好坐回来,继续剥瓜子。


上午九点半左右,开始放茅。也就是几十个人集体上厕所。


在这期间,有十几分钟的抽烟时间,犯人们圪蹴在厕所外面的墙根处,奢侈地享受着太阳,再美滋滋地抽一支烟。这是一天中三大幸福时刻之一,另外两个是睡觉和吃饭。


一支烟抽完,组长开始张罗着回屋,毕竟瓜子不等人。


就在这时,刚站起来的杨明猛然间“啊”了一声,接着整个人像是一堵坍塌的墙,重重地倒了下去,尘土在他的头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升腾起来。


情况突然,组长一边往上打报告,一边安排我们几个将人抬进了医院。


监狱医院的医生也分两种,一种是干警医生,另一种是表现好的犯人经过培训后升成的医生,平时我们的小毛病都由犯人医生处理。


但因为杨明看起来病情不轻,干警医生也上了手,有的看杨明的舌头,有的用手电照瞳孔,测血压,听心跳,还有人拿着一柄小锤子敲打着他的膝盖下方。


鼓捣了好一阵,也没有一个最终结果,几个干警医生在杨明的入院证明上写了“疑似血栓形成”。



就这样,杨明住进了医院。


在监狱里,住院需要人陪护,而陪护人员首先刑期要短,没有越狱的言论,再者最好是老乡,便于沟通。


基本符合条件的我就成了杨明的陪护。


其实陪护也没啥事,就是一天守在病人床前,给他端屎端尿,擦洗身子。按时去伙房领取一些鸡蛋和米面油什么的,在病房里的蜂窝煤炉子上给他开小灶,那叫做病号饭。


但很快,我发现,本该给病人的米面油有一半都被几个犯人医生吃了。


我有些愤然,但另外几个病号却对我嗤之以鼻,说我不谙人情世故——这监狱里虽然都是犯人,但也分三六九等。最高等的就是后勤,包括禁闭室,纠察队,教研室,伙房,医院等。最后才是普通犯人。


因此大多数犯人也格外惜命,一点点头疼脑热就会跑来检查,该吃药的要求扎针,该扎针的想输液,该输液的就想住院。因着这一层关系,和犯人医生搞好关系就成了必要之事,而搞好关系只有一个办法:送礼。


我亲眼见过,一些犯人偷偷在厕所里把香烟、火腿肠、方便面塞进医生的白大褂里。而且犯人医生的油水绝对不止于其他犯人的“孝敬”。


很多事是三床的陪护老田告诉我的。


他年纪很大了,满脸胡子,身材消瘦。说完之后煞有介事地总结:监狱其实就是一个社会,你若连着一个小小的监狱都玩不开,又如何面对四年之后的社会呢?


那时老田即将刑满,光头已经慢慢长成了平头。而杨明依然昏迷不醒,医生们都束手无策。晚上来医院看病的入监队犯人告诉我,每天剥瓜子的任务量已经从两斤涨到了四斤,完不成任务就要吃一顿老拳。李珲已经闯出了威信,所有的犯人见到他就哆嗦。


我很担心杨明哪天忽然醒过来,我又得重新回到入监队。但没想到的是,这点担忧很快就遇到了峰回路转。


那是在老田释放前夕,我把四个原本属于杨明的鸡蛋给老田煮了,算是送行。


老田很感动,说自己在这里两年,还是头一次吃上鸡蛋,为了表达对我的感激,他决定向我透露一件天大的好事。



第四个鸡蛋吞进肚子里,老田接过我递的水,看了看另外几个昏昏欲睡的陪床,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监狱医院准备开医学班,第一批招收10个犯人。”


我顿时激动起来,如果能进医院,那么我不仅能够免去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和体罚,还能掌握一门技术,将来出狱后求职也有说头。


老田说完之后又叮嘱我保密,因为他也是无意中听到查房的私下说的。


我忙不迭地点头。但知道好消息之后要怎么运作呢?谁都知道,运作背后的潜台词。


老田想了想,“你要是信得过我,就交给我来办。”他说他再有一周就可以出去了,到时我可以给家里写一封信,他帮我捎回去。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那时,父母已经很久没来看我,即便见面,他们在玻璃窗那头,我在这头,有些话也不好说。


但我到底没有写信,因为父母不识字,看信只能找邻居念,我不愿意让自己的落魄成为邻居们口中的话柄。所以干脆托了老田直接带话。


一周后,老田刑满。就在他离开的第三天,杨明被看守所的干警接了回去。他临走时,依然处于昏迷状态,双腿细得像麻杆,腿上的蔫皮耷拉着,像一条失去了弹力的秋裤。我也重新回到入监队,继续剥瓜子。


但是心里有了盼头后,我总忍不住憧憬自己进入后勤医院的样子,一走神,任务就没能完成。


入监队还是四个组长,大组长叫孙旭波,身高不过一米六,整天在脸上抹一层厚厚的大宝。他的罪名是猥亵幼女,这种罪名很受歧视,可他因为某些原因,没去中队,留在入监队当了大组长。


我很早以前就听过孙旭波的恶名,入监队几十个犯人没有不被他训过的,所以提起他的人们一边心惊胆战,一边咬牙切齿。


那天晚上,他手里拎着一根皮带,让我跪下。


我用眼神向李珲求救,李珲懂了,走过来用肩膀撞了一下孙旭波,又冲我努了努嘴。


孙旭波却没接茬,反而皱了皱眉:这没完成任务的有十几个,难道我都放了?那以后还怎么管理?


李珲不想在我面前丢面子,开始替我辩解道,他这不是一直在医院伺候杨明吗?手生,下次保证能够完成任务。


孙旭波冷哼一声,他伺候杨明,我吃他一个鸡蛋了么?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怪我没有克扣杨明的鸡蛋孝敬他。


眼见今晚这顿免不了了,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却忽然听到一个干警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


孙旭波立马收起皮带,看了我一眼,狐疑地说,教育科的王科长找你干嘛?



疑惑归疑惑,我还是被孙旭波带到了值班室。


被孙旭波称作王科长的干警看起来有五十来岁,穿着一身新式警服,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很是斯文。 


他先自我介绍了一番,然后告诉我,监狱计划组织一次医学班,我父亲找人给我报了名。等过两天下放中队的时候,我就可以过去了。


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我知道,老田把话带到了。


回到监舍,孙旭波和李珲凑上来问我和王科长说了什么?既然已经挑明了,我也索性就抖出来,嗯,这不我们马上要下中队吗,我要进后勤医院了。


话一说完,孙旭波马上露出羡慕的眼神,他犹豫了一下,对着那十几个犯人说,老子今天心情好,你们都起来吧。


五六天后,父亲来探视我。他说,那天老田去咱家,用二百块钱交换了你捎出来的信儿。


接到信之后父亲开始四处打听,得知我三叔的同学和王科长在部队上是战友,于是促成了这件事。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替我交了一千五百块的医学班培训学费。


一千五百块钱,像是一千五百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父亲在建筑队当小工,一天的工资才二十块,他哪怕不吃不喝,也要用近三个月的汗水才能挣到。


又过了几天,天气开始变得十分寒冷,李珲不知道从哪找来一条蓝色的秋裤塞给我,我不敢穿——犯人在没下中队之前,绝不允许穿便装。


李珲劝我穿上,你就要分配到医院了,他们巴结你还来不及。一边说,一边掀起他的裤管——里面是一条暗红色的针织裤。



冬至前一天,下了场大雪,天色一片鸽子灰,入监队终于开始分配,我如愿以偿到了医院。


就在我进入医院的那天,发生了两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一个是李珲也分配到了医院;另一个是,杨明回来了。



杨明回来时,我们正在教室上课。


教室是一间杂物室改的,白天,党委医院的干警医生会过来讲课,教材是第二版的全国中等卫生学校教材,包括内外科、生化、中医、药理、传染病、护理学等十六门课程。


课上到一半,我忽然听见窗外一片喧闹,扭头就见到几个干警正押着一个犯人去体检——这个犯人不是别人,正是杨明。


我吓了一跳,杨明不是因病被送回看守所了吗,若按照正常流程,他会在看守所被保外就医。可是他现在被送了回来,而且还是被几个干警一起押着。


一个很有可能是事实的猜测从我心里冒了出来——他之前的病,是装的。


如果是装的,那杨明的本事还真是深不可测,竟然骗过了那么多颇有经验的干警医生,但现在怎么又被拆穿了呢?


教课的干警正是当初参加过对杨明会诊的医生,他也对这事充满了好奇,于是去了院子里,跟几个干警打探。从他们断断续续地讲述中,我终于知道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杨明不是自己露了马脚,而是被人卖了。


当时他被送回到看守所,为了便于管理,狱警把他单独关了一个号子,又派另一个叫王静章的劳改犯照顾他。


很巧,王静章也是我们县的。三十来岁,个子只有一米五左右,但心眼很多,人们都说他是被心眼压得没长高。他犯的是诈骗罪,假借结婚之名,从亲戚那里骗了五六万块钱,然后拿着这笔钱在一家洗头房住了半年。出来后父母已经被气死,自己也遭到了起诉。


王静章一进来,就跟杨明拉近乎。没几天,俩人就成了朋友,杨明的病号饭,几乎都被王静章吃了。


但是王静章照顾杨明时很尽心,擦身体、按摩、端屎端尿,杨明一激动,就和王静章拜了把子。


拜把子的第一晚,半夜里,杨明从床上爬起来。他说,大哥,我们既然是兄弟了,我也不瞒你,我的病都是装的,为了保外就医。你是我的结拜大哥,我不能再使唤你,也不能骗你。


第二天,王静章出去打饭后,再也没回来。代替他的是几个看守所的干警,他们从被窝里拉出光溜溜的杨明。


据说,杨明被押上警车时,还喊了句:王静章,我的枕头下有一包烟,你抽了吧。



杨明重新进了入监队,接受再教育。两个月后,又下放到八监区。期间他也偶尔来过几次医院,拿一些头疼脑热的药。


那时医学班已经飞速学完了十六门课程,只等待分配。


因为监狱管辖着上万亩农田,从一头到另一头需要小半天,为了省事,监狱就又在农田最东头盖了一座小型的分狱。东狱包括一二三监区,约有四百人,管理没那么严格,是一些牢头狱霸的天堂。


李珲就被分配到了东狱。他走的时候,一脸兴奋,说,狼走千里吃肉,狗走万里吃屎。一边说一边冲我挥手,胸肌上,关二爷的那把青龙偃月刀似乎也在摇摆。


我留在了原监狱医院,负责普通外科,就是扎针输液,包扎缝合小伤口等。


和李珲分开的第五天晚上,杨明突然来了。


接诊他的是内科的犯医组长,他原本自己经营着一个诊所,一个女病人去扎针时,他看着人家白腻腻的屁股,没把握住。


杨明开始讲述自己的病情:每天下午三四点会发烧,而且咳嗽时胸疼,还伴有血丝。


说到这里,杨明用力咳嗽了几声,飞沫落到组长脸上,组长急忙用棉球蘸着酒精在脸上擦了几遍,然后指着杨明说,你先住院,等干警医生来了再汇报。


晚上班会时,组长告诉我们,如果没装病的话,杨明得的应该是肺结核——这种病传染性极强,在保外就医的范畴之内。


医院把人安置到了隔离病房,没安排陪护。晚上查房的时候,杨明躺在床上不住地咳嗽着,看到我走过来,虚弱地说了一句,我这次的病是真的,你离我远点,传染。


几只苍蝇落在他床边咳在地上带有血丝的痰上,兴奋地争夺着地盘。


第二天上班,医院的一把手赵队长在我们几个犯医的陪同下巡房。


一二三号是普通病房,住着几个脑血栓和外伤患者,四号是传染病房,紧挨着传染病房的是太平间。


赵队长走到传染病房门前,立刻有人把门帘掀开,搭在门头上,溅起一蓬蓬尘土。


就在这时,杨明忽然从被子里爬出来,身子搭到床外,口里喷出一口鲜血。那血溅在水泥地上,像极了凶杀现场。


赵队长吓了一跳,摘下脖子上的听诊器指着他说,都病成这样了,马上送去党委医院拍片!


后来从党委医院拍摄的X光片子来看,杨明的肺部已经满是结核病灶。没人再怀疑杨明的病是假的,因为医疗仪器不会骗人。


证实了病情后,杨明变得沉默,整日躲在被子里,病号饭也不吃,话也不说,似乎在等待着死亡和保外就医哪一个先到来。



杨明保外就医那天,是秋天一个刚下过雨的午后。


墙根的木槿花被瓦口里冲下来的水浇得耷拉着,仿佛随时会被压断。而躺在担架的杨明就像那木槿花一样,苍白孱弱。



没想到的是,一周之后,李珲也跟着出了事。


当时,他已经从人人羡慕的医院下放到了五监区的砖瓦厂,那里也是监狱劳动量最大的地方,医院太平间曾经盛放过一个五监区暴病的犯人,手掌脚掌上的茧子比鞋底还厚。


那天,李珲来拿药,他的身上扎了一个铁钉,已经拔下来了,但有感染的迹象。我说,你这个伤口恐怕要输液。


但李珲说,内科不给他开液体。最后,我以外科用药的申请,从药房里拿了青霉素和盐水。挂上之后,我才有空问他,为什么会被下放到五监区?


李珲的食指和中指撇开,做了个讨烟的手势。我递给他一支,他习惯性地看了看牌子,然后叼在嘴上哼了一声,在东狱,这种药烟老子都直接扔垃圾桶里的。


随着烟雾袅袅,李珲开始讲他被驱逐出后勤医院的原因。


刚被分配到医院那会儿,李珲其实如鱼得水过一阵。来看病的犯人,一般都会主动孝敬他,因为他在外科,针头的大小、手法轻重都掌握在他手里。


有一次,他向伙房的犯人组长要一壶醋被拒绝,等那个组长来扎针的时候,他就用镊子把针尖挖成一个钩,针尖拔出来时,挂出了好大一块肉。组长惨叫不已。


普通犯人都不敢反抗他的威权,毕竟那两个碗大的拳头一看就不是吃素的。


但他动了一个不该动的人。


我们那会儿,监狱是明令禁止使用和私藏现金的,但李珲的家属好几次通过衣物的夹层往监狱里递现金——这些钱的用途只有一个:赌博。


跟李珲一起玩的是纠察队的组长,绰号四爷。


四爷当年统治着一个地级市的石油生意,是著名的耗子帮帮主,据说有关人员带队围剿他的时候,他还敢拔枪相向。


但李珲却敢把四爷给动了。



那一次,原本是李珲赌输了,而且输得有些多。


四爷为此很得意,四处炫耀。李珲感觉受到了羞辱,“那输的不是钱,是脸”。于是,他仗着自己力大拳沉的优势,上去就把四爷撂翻了,顺便把他身上的钱连本带利一起撸了过来。


四爷从没被这么下过脸,隔天就纠集了五六个老乡来报仇,这就是后来一直被监狱津津乐道的李珲单挑四爷帮的故事。


这一仗,李珲直接将五个人打倒了两对半。四爷见势不妙,转头把狱警叫了过来。


李珲讲到这里的时候,开始骂娘,什么四爷,不顾江湖道义,要不是他的门子比我的硬,老子还在东狱当老大呢!


送他过来的组长有些不耐烦,催促他快走。李珲顿时炸了,你叫唤什么,想找打?


组长鄙夷道,你现在到了我的手里,是虎也得卧着,是龙也得盘着,信不信到了监区我收拾你?


临出门,李珲突然又回头放狠话,狼走千里吃肉,别看我现在落魄了,但是依然是一条狼,我早晚要让他们看看我的狼性!


我不以为意,李珲没了特权,就如同狼没有了牙,再有狼性又能怎样?


但很快,我发现自己错了。



李珲越狱了。


那时已经是秋天,我穿着背上用红漆写着囚字的毛衣,仍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秋天,也是犯人们逃跑的最佳时机,监狱外面的万亩轻纱帐(玉米在北方的别称)是最佳掩体,只要跳进去,就像鱼儿游进了万顷江河。


所以,监狱里每个礼拜都会举办一次示警大会。一些监区为了防止脱逃,还会把犯人分作三人一组,一人逃跑,另外俩人都要受到牵连。


唯独砖厂例外,因为总不能三个人一起拉车,况且整个砖窑都被狼牙丝包围着,监区每隔半小时就点名一次,想跑看起来很难。


但李珲偏偏跑了。


半小时后开始点名,大家才发现李珲不见了,他拉土坯的小车被推到了路边的沟渠里,相连的两道狼牙丝均缠绕着一件囚服,李珲从中间钻了出去。


李珲越狱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监狱各个角落。


越狱事件很容易令犯人们兴奋。他们的脑子衍生出两个对立的自我,一个希望赶紧抓住李珲,好看他的笑话;另一个又希望他不要被抓住,那样他们就有了步后尘的可能性。


可惜李珲还是低估了监狱的追逃经验。他刚从玉米地跑到京广线,就被路口设卡的狱警抓住了,当时距离他逃跑不过五个小时。


李珲被抓回来直接关进了禁闭室。那一夜,医院里的老犯人很是兴奋,他们问我见过批斗大会吗?


我摇头。老犯人们得意兮兮,明天你就能看到了。


第二天上午,所有的犯人被叫去操场集合。


我看见李珲跪在主席台下,带着背铐,脖子上挂着一块方便面纸箱,“脱逃犯”大字涂抹在吃方便面的哪吒三太子脸上。


台上有人连夜贴了标语,字毫无筋骨——就像跪着的李珲,但很好认:打倒脱逃犯李珲!


领导们端坐在台上,轮流痛斥他给监狱抹黑。说到高潮时,台下有犯人忽然站起来,振臂高呼,打倒脱逃犯李珲!剩下一千多犯人也跟着喊:打倒脱逃犯李珲!声浪一段高过一段。


喊完,领导开始鱼贯离场,人群里有人扔下一句话,好好照(zhao)(hu)他。


于是,还没等主席台上的人走远,就有人走到了李珲身后……


十一


后来再见到李珲,是在禁闭室。


那里面积很窄,若是躺在地上,头挨着东墙,脚要翘到西墙一尺以上,但天花板很高,像一口倒竖起来的棺材,头顶悬着一盏刺眼的白炽灯。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条破破烂烂的薄被,如同发了霉的烂菜叶铺在地上。


李珲就躺在被子上,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那一道道伤痕,像是一道道绳索,将胸前的关公和背上的苍狼紧紧缚住。


他醒着,一边伸出手让我扎针,一边骂道:我知道他们想借机整我,想让我屈服,没门,狼走千里吃肉。


按照规定,越狱的要加刑,并且更换改造环境,李珲被送到了省二监。临走的时候,他突然凑近我:兄弟,其实我不傻,越狱是为了镀金。不然回去之后,哪里还担当得起道上老大这个职位?


我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为了在我面前逞强。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反倒是四年后刑满释放,在监狱外碰到了杨明。


我很高兴地问他病是不是已经好了。他笑而不答,反而告诉我他现在在做一个特殊的培训机构。


他还会技术培训?我感到讶然。那时已经是千禧年,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


他说,走,我带你去看看。于是我便跟着他走进了一个很偏僻的巷子。一间二十平左右的屋子,简单的放着几张桌子。


里面大约刚刚上过课,昏暗的灯光,映照着黑板上的几行粉笔字:


第二讲,制造肺结核假象。锡片如何能够骗过医疗设备显示出肺结核空洞?如何用肥皂水催吐喝到胃里的血包而造成吐血假象?怎样通过喝墨水会造成胃穿孔的假象?


我突然想起来,杨明的父母都是著名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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