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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18 11:47

河南储户被赋“红码”背后:警惕以科学为名的治理变“伪治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不好为师而人师者(ID:buhaoweirenshi),作者:刘永谋(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原文标题:《刘永谋 | 以科学为名,由专家实施的治理行动,不一定都是技术治理,而可能是伪技术治理|非科学的专家政治》,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并非所有打着科技名义的治理方式都是技术治理,而可能是伪技术治理,即自称为技术治理的非技术治理方式。伪技术治理目标并非科学运行社会,而是打着科学和技术的旗帜,实际贯彻的是其他目标,尤其是某种利益和权力目标。随着技术治理越来越流行,越来越受到全社会的重视,伪技术治理现象也越来越普遍,必须加以认真地厘清,尤其要警惕伪技术治理的危害。一个非常明显的危害是:伪技术治理产生的负面效应,常常被算到技术治理头上,引起普通公众对技术治理的抵触情绪


伪技术治理并非技术治理,但要冒充技术治理,根本原因是如此做能获得好处,能利用人们对科学技术的信任,分享社会对技术治理的实际支持,从而实现自己的潜藏目标。这就像伪科学要冒充科学、伪专家要冒充专家一样。因此,随着技术时代的不断发展,科技越是发达,技术治理越是受到重视,伪技术治理就越是层出不穷。


专家治理社会可能并不遵循科学运行原则,反过来非专家执政可能执行科学原理和技术方法。在现实中,前一种情况更为常见,因为非专家对科学原理和技术方法的理解有限,在实践运用中更是困难重重。在“技治二原则”之中,科学运行则是实质原则,而专家政治原则是形式原则。但实际上,专家执政并不一定等于科学执政,以科学为名的治理并不一定等于技术治理。专家掌握治理权力之后,实际治理措施可能出现偏离科学技术的情况,我称之为“非科学的专家政治"。


“非科学的专家政治”在当代社会大量存在。尤其常见的是:某个专家最初因为专业技能逐渐掌握政治权力,但占据高位后却实施传统的非科学治理方式。也就是说,此时技治主义和技术治理成为专家操弄权术的欺编性意识形态,作用是掩盖非科学治理的真相,为专家集团或家族、个人谋求私利务。


在21世纪之交,当代科技己经进入齐曼所谓的“后学院科学”时代:学院科学时代具有完全自主性的科学,越来越发展成为受到政治、经济和利益团体等社会因素影响的后学院科学。在齐曼看来,“后学院科学”起源于学院科学,但也有着不同于学院科学的一些特征,即集体化、极限化、效用化、政策化、产业化和官僚化。运转方式逐循PLACE规范,即所有者的(proprietary)、局部的(local)、权威的(authoritarian)、定向的(commissioned)和专门的(expert)的规范。于是,专家的“研究被定向要求达到实际目标,而不是为了追求知识。他们作为专门的解决问题人员被聘用,而不是因为他们个人的创造力”。因此,专家掌权后,因为私利原因故意偏离技术治理的情况,在后学院科学时代非常容易出现。


除了有意的“非科学的专家政治”,专家在执行科学运行的时候,可能出现无意间的偏差,从科学技术中“导出”非理性、非科学的治理方式。这与治理转译的复杂性有关,治理转译可能变成治理误译,最终使得技术治理成为伪技术治理。当然,仔细追究起来,有意的“非科学的专家政治”也与治理误译有关:因为它同样要用治理误译将非科学的治理术“装扮”成“科学”的形象,所以有意者必须有意进行治理误译。最近,在汉语世界的一个流行词“话术”,可以很生动地讽刺此类处心积虑的治理误译。总之,“非科学的专家政治”与治理误译关系紧密,其中的区别只在于有意与无意。


我们以进化论到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转译,来说明无意的“非科学的专家政治”中的治理误译问题。在《物种起源》中,生物进化是无目的、无方向的,不过是不断的生物突变和自然选择过程。也就是说,进化并不意味着进步。到了20世纪之交,在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潮中,进化与进步被等同起来,生物进化也被解释为生物从低级到高级发展的过程。在《社会静力学》中,斯宾塞断言:


进步不是一种偶然,而是一种必然。文明并不是人为的,而是天性的一部分;它和一个胎儿的成长或一朵鲜花的开放是完全一样的。人类曾经经历的和仍在经历的各种改变,都起源于作为整个有机的天地万物之基础的一项规律。….…可以肯定地说,人类的各种机能都必然会训练成完全适合于社会性的状态;可以肯定说,邪恶和不道德必然要消失;可以肯定地说,人必然要变得完美无缺。


在达尔文的著作中,并没有此类结论或假定。从外部环境来说,斯宾塞的观点与当时即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盛行的乐观主义不无关系。社会达尔文主义将生物之间的生存斗争的自然法则运用于人类社会,得出诸多社会运行的治理原则,比如淘汰社会中的不适应者是社会进步必不可少的步骤,所以应当放任社会淘汰甚至主动人工淘汰。因此,如白芝浩所言:


这种逻辑下的经济社会政策,背后潜藏了如下价值判断、道德立场和伦理态度:人与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弱肉强食是“自然”而合理的现象,这显然属于有利于既得利益者的强权逻辑。从此强权逻辑出发,可以进一步引申出更为激进的主张,即我们所熟知的纳粹主义者的主张:社会中那些不能适应的失败者,无论是种族,民族还是阶层或个人,都是比较低劣的人,他们不值得同情,活该承受“自然”淘汰的命运。


20世纪之交,社会达尔文主义在全球流行,影响甚巨。在中国,严复将赫胥黎的《进步与伦理》翻译为《天演论》,加入大量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思想,并由此得出大量关于社会运行的治理命题,比如“优胜劣汰”等观点带有明显的道德意涵,而在《物种起源》中生物进化是没有任何道德意涵。在“互争”篇章,严复强调“与天争胜”,与各国各民族斗争,并认为这是赫胥黎不同于斯宾塞之处,实际完全是严复自己的转译,并非赫胥黎的原意。可以说,刺激各国竞争和民族争胜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对于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不无关系。



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社会达尔文主义已经成为贬义词。越来越多人反对进化等于进步的观点:如果生物进化是低级向高级进化,阿米巴虫的适应能力比人更强,那阿米巴虫比人就更高级,所以“从低级到高级”是人站在主体立场上的价值评价。若如此,evolution也不应该翻译成“进化”,而应该翻译为“演化”。只有消除进化论中的“价值增生”,才能避免从它开始的治理误译。但是,这无疑是非常困难和复杂的。


粗略地说,常见的“非科学的专家政治”现象比如:


(1)官僚主义的专家政治,即以专家政治形式走向官僚统治,以专家组成的官僚集团的利益而不是科学运行社会为旨归,官僚组织的长存和扩展是它的最高目标。


(2)形式主义的专家政治,即没有真正科学运行社会,而是用形式主义的方法迷惑大众,如热衷于让专家“背书”、“站台”,使用各种技术工具(如电脑和物联网)、量化方法、实证方法和所谓“试验推广”,目标不是提升治理效率,而是行谋求私利之实。形式主义方法运用,与一度在街面上留下的“电脑算命”本质上区别不大。


(3)“假智库体系”或“伪智库体系”,即国家政治生活中全面建立的专家支持决策体系,专家并不提出真正的科学建议,而是揣测决策者的意图投其所好,或者干脆就是为政治家的决策进行论证--此类学问,我称之为“政策论证学”。政策论证学形式看起来很唬人,实际经不起科学检验和推敲。它一个典型的特点:对于不同甚至完全相左的意见,政策论证学者均能用相似的逻辑和同样的知识予以证明或否定。


归根结底,伪技术治理产生的原因是对科技的误读和滥用。“伪科学的治理术”以伪科学为根据,完全不是科学,却假充最新科技。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非科学的专家政治”对科学原理和技术方法的理解都是错误的、片面的。它们均将科学视为一种有力的操控术,而不是探索和造福社会的真理术。关于这一点,在《美丽新世界》中就有很好的说明:表面上推崇科学,但实际上将科学阉割和异化,凡是与控制社会无关的科学研究都被视为危险而禁止。换言之,《美丽新世界》中实行的科学已经不是真正的科学,甚至从根本上可以算作伪科学。


信息技术兴起之后,德勒兹提醒我们:当代社会尤其要警惕将新科技视为操控术的情况,否则技术治理可能成为伪技术治理,智能治理社会可能成为智能操控社会。福柯批判现代社会,斥之为规训社会,即社会对每个人的身体和行为进行改造,使之成为驯服的臣民。德勒兹发展福柯的思想,告诫当代社会可能正在从规训社会滑落到控制社会。


他指出:“我们正在进入控制社会,这样的社会已不再通过禁锢运作,而是通过持续的控制和即时的信息传播来运作。”也就是说,社会运行日益强调信息科技在控制中的作用:对统治的社会,与之相应的是简单或力学的机器;对惩戒的社会,与之相应的是高能的机器;对控制的社会,与之相应的是控制学和电脑。德勒兹所称的控制社会,实际上是以信息科技为基础的智能治理社会,是技治社会在21世纪之交的新阶段。


归纳起来看,通过与规训社会相比较,德勒兹谈到控制社会的一些重要特征


(1)上述的信息科技的基础作用。


(2)禁锢被控制代替,前者有清晰的主体型塑目标,后者强调不断地调制的过程。


(3)签名被数字代替,前者说明权力深入到个性化的人,后者只关心识别口令,完全不关心信息背后的人。换言之,人在控制社会完全“消失”了。


(4)规训社会的危险是被动混乱(主要根源于信息掌握不全)和主动破坏的危险,控制社会的危险是被动干扰(信道噪声)和主动的电脑犯罪(如电脑病毒传播)


(5)销售取代了生产,生产是规训社会的轴心,销售是控制社会的轴线。营销学成为社会控制的工具,人们被莫名其妙的成功学激励,逐利享乐之辈。因此,“人不再是被禁锢的人,而是负债的人。”


在德勒兹担忧的控制社会中,信息技术和智能技术本该通过探索世界,为提升整个社会运行的效率而服务,但实际却被用于操控每个社会个体的目标中。这就违背科学运行社会的技治原则,成为伪技术治理的帮凶。当伪技术治理盛行,整个社会可能沦为某种信息技术所操控的社会即信息操控社会。总之,技术治理不等于技术操控,前者是有界限的,为整个社会效率提高服务的,后者肆意超过应有的界限,为某些人或集团的私利而服务。


从形式上看,伪技术治理与技术治理相似,普通公众很难加以清禁第区别。当代伪技术治理实施的操控产生明显的压迫,人们总是将之怪罪干技术治理和现代科技,容易走向完全否定技术治理的极端立场。所以,技术治理在当代社会遭受的各种批评,除了本身运行不好不畅的问题外,与伪技术治理盛行不无关系。


至于伪科学本身就是一种现代迷信,把假的说成是真的,以达到某种庸俗低级甚至卑鄙的目的,通常与别有用心的洗脑或诈骗活动联系在一起,因此伪科学的治理术的危害显而易见,很多已经涉及犯罪活动。因此,我们要反对伪技术治理,揭露以科技为名的社会操控行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不好为师而人师者(ID:buhaoweirenshi),作者:刘永谋(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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