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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欧洲价值(ID:ouzhoujiaz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原文标题:《摧毁这片热带雨林的千年部落制,殖民者只用了几十年》,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20世纪70年代末,当我沿着刚果河上游进行口述史研究时,人们经常将殖民酋长制度描述为他们‘传统’或‘习惯’的地方统治体系,他们没有意识到,早期的雨林分权统治的传统不经意间早已被抹去,逐渐被遗忘。虽然森林民族分权的政治制度在象牙猎人和橡胶公司的攻击中幸存了下来,但最终还是被殖民改革家的重压压垮了。”
《泪之地》中的这段论述,对传统的逝去颇多惋惜,我对此倒是有不同看法。文明并无高低之分,但随着时代的进步,某些东西必将成为过去。对于森林民族而言,早期的雨林分权统治确实是一种长期存在的治理方式,但它毕竟是原始的,也没有过渡为现代文明的可能,消亡是必然。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传统的消逝并非自然而然,而是由外力所驱动。残酷的殖民贸易史,摧毁了非洲的原有社会体系,使之进入了残酷血腥的开发进程。
耶鲁大学非洲研究专家罗伯特·哈姆斯所著的《泪之地》,以三位最早进入非洲腹地的著名冒险家的旅程为切入点,展现了欧美殖民者对赤道非洲地区残酷掠夺的历史。外部力量的介入,使赤道非洲原有的社会结构和政治制度(雨林分权统治)分崩离析,代之以殖民酋长制度、自治邦等殖民统治方式。殖民者以科学和人道主义的名义,利用贸易、欺骗等手段对原住民进行了极为残酷的剥削。
迄今为止,赤道非洲区域仍然是全球最贫穷、最混乱的地方之一,还在饱受内战、恐怖主义、极端贫困和海盗的困扰。当然,批评殖民掠夺,不等于就要赞美固有体系。如果保留雨林分权统治,并持续到今天,这片土地是否能变得更好,也是一个未知数,因为这片土地确实是太特殊了。
作为非洲史的重要叙述者,罗伯特·哈姆斯的叙述从19世纪的最后几十年开始。当时,欧洲探险家们正在为帝国扩张与瓜分赤道非洲探路,与这场疯狂争夺相伴的,是全球贸易网络的利益纠葛。
在世界殖民史上,赤道非洲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地区。它在政治和社会结构上极为原始,这个缓慢的发展进程被长驱直入的殖民者强行打破,可以说是完全被迫地卷入工业化大潮,沦为西方工业原料产地。同时,相比其他殖民地,赤道非洲缺乏欧洲人熟悉的居住环境。也正因为无法长居,殖民者采取了纯粹的掠夺方式,压根没有可持续开发的意愿,因此涸泽而渔。
近80万平方公里的刚果盆地雨林是世界第二大热带雨林,因为地理因素,外人很难进入,原住民则以小部落形式分散定居,形成雨林分权统治的传统。
直至19世纪后期,这一地区的隔绝状态被打破。最初吸引殖民者的是象牙,之后是橡胶。阿拉伯商人和斯瓦希里商人组成的联盟控制了被称为马涅马的雨林东部,以武力获取象牙和奴隶。法国政府控制雨林西部,即法属刚果。位于二者之间的是“刚果自由邦”,也就是如今的刚果民主共和国前身,它本质上是由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控制的私人领地。三股殖民势力相互作用,逐渐构建了赤道非洲最早的殖民统治体系。
三种势力各不相同。马涅马是一个相对松散且不断变化的贸易商联盟,法属刚果则不被法国政府所重视,无法获得其他殖民地所获得的同等投资。
比较特别的是成立于1885年的刚果自由邦,利奥波德二世将大片领土授予贸易公司,这些公司拥有私人军队,逼迫原住民开发资源。正是利奥波德二世,以人道主义和废除奴隶贸易为号召,成立了国际非洲协会。1876年,他在布鲁塞尔地理学会议上宣称要“揭开地球上仅存的、尚未被现代文明之光照耀的地区的迷雾,刺破笼罩在人民上空的黑暗”。但实际上,他绝非一个人道主义者,目标仍然是殖民。刚果自由邦的人民无法反抗这一切,否则就会遭到军队的镇压。
书中的三位探险家正是这三大势力的关键人物:非洲和阿拉伯混血的商人哈米德·本·穆罕默德(蒂普·蒂普)创建并统治着马涅马,意大利人皮埃尔·萨沃尼昂·德·布拉柴主导了法属刚果的建立,威尔士出生的记者亨利·莫顿·斯坦利则为刚果自由邦打下基础。
三人的风格也各自不同,蒂普·蒂普不乏诡诈,也热衷武力,斯坦利则相当果决,利字当头,布拉柴则更像一个纯粹的探险家。
他们的时代在19世纪90年代便告一段落,三人都离开了赤道非洲,后来的殖民者在三人打下的基础之上,进行着疯狂的掠夺。
后来者们迅速整合了这一地区的殖民贸易体系。到了1900年,三个区域都被改造为利奥波德二世的那套体系。马涅马的阿拉伯商人虽然被驱逐,但殖民者仍然雇佣阿拉伯人和斯瓦希里人作为代理人以收集象牙和橡胶。而在法属刚果,法国特许公司试图效仿刚果自由邦,但仍然受限于投资,没有后者成功。
书中对这段历史的追溯,很大程度上颠覆了旧的叙事——那些将马涅马、法属刚果和刚果自由邦视为各自孤立的叙事。正如有人所剖析的那样:
“斯坦利、布拉柴和蒂普·蒂普相互交织的职业生涯即是例证。如果没有来自蒂普·蒂普巨大的帮助,斯坦利不可能取得成功。斯坦利和布拉柴之间激烈的公开竞争也深刻影响了法国在赤道非洲殖民主张的性质和时机,影响了柏林会议格局。蒂普·蒂普与布拉柴素未谋面,但不愿与法国人为敌,这也是他决定不带领马涅马军队沿刚果河进入大西洋东岸的原因。将整个刚果盆地雨林作为分析的基本对象,而不是局限于某个特定的殖民地或帝国势力,我们可以看到帝国之间不同的利益诉求和行事方式是如何相互交织并影响彼此的。”
对于当地土著来说,殖民体系的变化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都意味着残酷剥削。随着象牙资源的枯竭,殖民者对橡胶开发的需求加大,强制力度也更大,并犯下无数暴行。许多暴行甚至只是取乐,比如强迫土著爬上棕榈树,再头朝下爬下来,或是将土著丢入河中用来练习打靶。在刚果自由邦,工人奴隶若是没有完成橡胶生产限额,不但会遭受鞭笞,甚至会遭遇砍手割耳甚至枪杀。1885年到1908年间,利奥波德二世治下的刚果自由邦,人口从2500万锐减至1000万,连欧美国际舆论都无法接受,最终通过谴责,迫使利奥波德二世交出管理权,由比利时政府接管。
值得一提的是,殖民掠夺中的黑奴并非当时赤道非洲唯一的奴隶需求,土著社会同样存在奴隶,只不过是相当原始的奴隶制度。
事实上,整个19世纪,大西洋奴隶贸易正在成为历史。欧洲国家出于时代的发展与进步,还有民众的呼声,当然,更重要的是出于利益,渐渐开始将禁绝奴隶制视为执政目标,希望将文明、基督教和商业带入这片土地,以求更好地控制和获取商业利益。但也正是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当地土著的命运并不比奴隶更好,无非是换了一种形式。
罗伯特·哈姆斯将这段历史融入了全球化的叙事体系,显而易见的是,赤道非洲的固有治理模式和社会形态,在全球化面前不堪一击。它也充分说明,早在人们将“全球化”挂在嘴边之前,全球化就已经开启。
书中写道:
“如果说有一种看不见的势力操控着雨林,那必将是普遍存在的贪婪和对权力的欲望。”
而雨林的传统,就在这样的势力面前土崩瓦解。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欧洲价值(ID:ouzhoujiaz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