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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26 20:35

当一个90后决定揭露日本舞妓行业黑幕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苏枕书,原文标题:《揭露舞妓行业黑幕的90后年轻人,正在日本引发讨论》,头图来自:《艺妓回忆录》剧照


或许会被从这个世界上抹除痕迹,但这就是舞妓的现实情况。当时我十六岁,被灌了许多酒,还以和客人泡澡的名义被强行拉去混浴(虽然拼力逃脱了)。这真的是传统文化么?恳请诸位思考一下。


以上这段话,来自今年6月下旬,一位曾在京都祇园做过八个月舞妓的年轻人在网上的揭露。她回忆自己从业期间的遭遇,未成年饮酒、性剥削、深夜工作、无偿劳动……引起轩然大波。


她生于1999年,网名叫桐贵清羽,据自订年表可知,她童年时演过舞台剧,少年时做过地下偶像,2015年来到京都花街做见习生,因为无法忍耐舞妓世界的性剥削而逃出京都,后来在酒吧工作。新冠蔓延后饮食业大受打击,她开始做自由作家,如今已婚已育。


桐贵清羽的推特主页,如今已有超过7万人关注者。她在推文中称,曾经差点被以50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250万)的价格卖掉处女之身,且舞妓本人并不能获得这笔钱


尽管有人立刻攻击“这是污蔑传统文化的谎言”,但有许多知情者提供有力的旁证,指出清羽的话确实不差,《周刊文春》等媒体也纷纷跟进报道。6月28日,在每周举行两次的厚生劳动大臣(厚生劳动省为日本中央省厅之一,主管医疗卫生、社会福利、雇佣劳动等政策领域)记者见面会上,有记者询问京都花街的艺妓、舞妓是否属于适用《劳动基准法》保护的劳动者范畴。现任厚劳大臣后藤茂之没有直接答复,只承认禁止未满18岁的未成年人深夜工作或陪侍酒席。


京都闹市区常有舞妓款款而过的身影,就是游客绝迹的前两年,偶尔也能看到她们戴着口罩端然而过。若想成为舞妓,通常中学毕业就要入行,入住专门培育舞妓的“置屋”,经过一年半载的准备阶段,再见习一段时间,就能以舞妓身份出道,拥有艺名,学习三味线、日本舞等传统技艺,出席酒宴,积累与人应对的技巧,直到五六年后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艺妓。


置屋由年长女性经营,被舞妓唤作“母亲”,负责管理舞妓修行期间衣食住行等一切事务,帮舞妓确定去哪家接待客人的“茶屋”,也相当于舞妓的经纪人。舞妓修行期间叫做“年季奉公”,这是古老的契约佣工制度,过去的学徒制即属此类。合同期间,雇主提供生活必需品,雇工的劳动不领工资,仅有少数零花钱。江户时代的艺妓、舞妓当然是人口贩卖制度下的产物,从业者多为贫家女子,没有人身自由,社会地位卑下。


明治初年,政府曾发布《艺娼妓解放令》,旨在解救受“年季奉公制度”束缚的女性,但明政府并未禁止卖淫,因此法令形同虚设。战后,驻日盟军总司令废除公娼制度,但事实上还是有一些法外之地被默许(“赤线区域”),许多小说和电影都曾以此为题材。真正禁止性交易的法令是1957年施行的《卖春防止法》,差不多同时期,“置屋”的经营者们也结成了全日本规模的同业联合会,强调自身营业的正当性,“主要以和风歌舞音曲接待客人”。其实,战前的艺妓行业就强调艺妓只出卖技艺,民国时有人将艺妓比作书寓清倌人。宴席上固然只是弦乐歌舞,劝酒调笑,宴席之外属于私人行为,法律不干涉“自由恋爱”。


在汉语世界里,对“妓”字颇有避忌,不少出版物都把“舞妓”“艺妓”特意译成“舞伎”“艺伎”,洗去“妓”的本来色彩。但京都倒的确仍用着“舞妓”“艺妓”的旧称,包括“花街”。事实上,京都也是如今日本唯一保留舞妓“年季奉公”制度的地方,这正是清羽这次揭露的核心问题之一。早些年美国拍《艺伎回忆录》,让许多外国人见识了京都的风情,朱红小桥、舞妓与艺妓的背影成为京都的经典印象。


美国作家阿瑟·高顿(Arthur Golden)于1997年出版的英文小说《艺伎回忆录》,出版后被京都艺妓岩崎峰子告上法庭,称作者违反守秘合约,破坏了京都花街的规矩,侮辱了艺妓行业


《艺伎回忆录》的作者阿瑟·高顿曾采访祇园甲部出身的艺妓岩崎峰子,并在致辞中感谢了岩崎。小说出版后,岩崎怒称作者违反守秘合约,破坏了京都花街的规矩,侮辱了艺妓行业,向作者提起名誉权诉讼。


不过,岩崎称此书出版后自己收到死亡威胁,恰好显出了京都花街的一痕暗影——或许她自己不觉得这样的“规矩”有什么问题——和这次清羽揭露时所说的第一句话“或许会被从这个世界上抹除痕迹”遥相呼应。区别在于岩崎曾是祇园最出名的艺妓,认为艺妓是有尊严的行业,并不以色事人,艺妓也有恋爱自由,还写了一部《真正的艺伎回忆录》。这部“真正的”回忆录里虽然没有拍卖初夜权等涉嫌名誉毁损的片段,但分明写尽了置屋、茶屋内从业者的艰辛。老一辈从业者或许认为取悦于人是理所应当的工作,但新一代年轻人们是被优美的“传统艺术”吸引入行,知道劳动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不能认同酒席上隐性乃至露骨的性剥削,时代毕竟还是发生了变化。


岩崎峰子,后更名为岩崎究香,2008年


京都的舞妓、艺妓从业人数一度寥寥无几,也是趁着振兴旅游业的浪潮,做了许多美妙的宣传,强调她们是日本传统艺术的代言者,是京都的门面。“おこしやす。”(舞妓、艺妓用语,“欢迎光临”)柔声细语,拨动旅人心弦。纪录片也有不少,聚焦她们学艺的专心与艰苦,随着古都四时风物变迁,蜕变成风度凛然、端庄典雅的女子。


早年的纪录片不避讳表现宴席(お座敷)上舞妓、艺妓与客人互动的场面,最常见的是叫做“金比罗船船”的桌上小游戏。舞妓与客人对坐,当中倒扣一只盛放小酒瓶(“德利”)用的底座(“袴”,通常为圆筒状漆器,置于德利底部),边上艺妓或老板娘以三味线弹奏轻快的小曲《金比罗船船》。舞妓与客人应节奏以手指来回触碰漆制酒瓶底座,亦可拿起底座;若一人拿起底座,则另一人下一个动作需握拳触碰原处;若一人未拿起底座,则另一人下一个动作需打开手掌以手指触碰底座;若底座已被取走却未握拳,又或底座仍在原处却不慎握拳,都算输了游戏,当下要被罚酒。这个小游戏规则极简单,客人很容易触碰舞妓的手,甘愿罚酒,气氛热烈。综艺节目也喜欢表现这样快活的场面,一时宾主尽欢,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尽心招待客人”(おもてなし),本来就是这个行业的宗旨,虽然尽心招待的对象多数是有钱的老男人。近年的纪录片似乎稍稍受到性别观念的影响,较少表现待客场面,而是对花街女性彼此的照顾与羁绊着墨甚多。比如舞妓入行后要认一位艺妓做“姊姊”,受她关照,倾慕她的为人,接近她的技艺,友谊甚至持续一生。但这种做法并不新鲜,倘若记得《桃花扇》里的这句:“这院中名妓,结为手帕姊妹,就像香火兄弟一般。”


“拒绝生客”(一見さんお断り)一向是祇园的“规矩”,从前很为祇园增添了神秘清贵的色彩——对传统文化无知的外地游客有再多钱也没有资格与艺妓舞妓同席。但这次清羽的揭露却让许多人认识到,保守与封闭的环境正是黑暗的庇护所。在人们叩问祇园花街制度的同时,新潟古町花街的从业者出面表示,古町有全新的艺妓制度,首先必须要求高中毕业——京都的舞妓要求中学毕业,不欢迎高中毕业生,这也是此番风波中最受质疑的一点,让十四五岁的少女放弃高中学业,进入这个世界,真的没有问题么?没有高中文凭,将来退路在何处?古町艺妓行业有公司,采用社员制,入职的舞妓艺妓有保险和工资,也有带薪假;她们不需要住在“置屋”,有自己的住所,工作与私人的空间、时间之间有明确界线。这听来似乎合理一些,类似职业僧侣。


我没有去过舞妓、艺妓出席的酒宴,也没有与业内人士打过交道。但很早就听说过,一些传统艺术的行业拒绝给她们颁发从业者资格证。也就是说,有些传统艺术她们可以学习,但没有资格成为老师、教授他人。


“因为她们说到底从事的是风俗业,没有资格的。”曾听本地人淡淡地解释,令我印象深刻。“若真是尊贵的职业,怎么没见京都本地人把孩子送去学这个呢?都是外地小姑娘被哄骗去了。”清羽的页面下有人这样说。的确,祇园的舞妓、艺妓很多都来自外地,有人是看了纪录片,被这工作吸引,毅然投身此中——细想真是悚然。京都的舞妓、艺妓的确给过人很多有关古都的幻想,然而周作人在1919年就有过犀利的论断:


日本有两件事物,游历日本的外国人无不说及,本国人也多很珍重!就是武士(Samurai)与艺妓(Geisha)。国粹这句话,本来很足以惑人:本国的人,对于这制度习惯了,便觉很有感情,又以为这种奇事的多少,都与本国荣誉的大小有关,所以热心拥护;外国人见了新奇的事物,不很习惯,也便觉很有趣味,随口赞叹;其实两者都不尽正当。我们虽不宜专用理性,破坏艺术的美,但也不能偏重感情,乱发时代错误的议论。武士的行为,无论做在小说戏剧里如何壮烈,如何华丽,总掩不住这一件事实:武士是卖命的奴隶。他们为主君为家名而死,在今日看来已经全无意义,只令人觉得他们做了世代的牺牲,是一件可悲的事罢了。


艺妓与游女是别一种奴隶的生活,现在本应该早成了历史的陈迹了,但事实却正相反:凡公私宴会及各种仪式,几乎必有这种人做装饰;新吉原游廓的夜樱,岛原的太夫道中,(太夫读作Tayu,本是艺人的总称,后来转指游女;游廓旧例,每年太夫盛装行道一周,称为道中)变成地方的一种韵事,时人小说家画家每每赞美咏叹,流连不已,实在不很可解。……我们论事都凭个“我”,但也不可全没杀了我中的“他”;那些世俗的享乐,虽然满足了我的意,但若在我的“他”的意识上有点不安,便不敢定为合理的事。各种国粹,多应该如此判断的。


(周作人《游日本杂感》,《新青年》第6卷第6期,1919年)


令人稍感欣慰的是,清羽目前还活跃在社交网络,应对机敏,词锋锐利明快,忍不住引用数段。有人质疑她抹黑传统艺术,她说:“我不是要让舞妓这个职业消亡。而是希望它向好的方向调整。希望热爱艺术的人磨练技艺,发扬传统文化。过去都是封闭的世界,我想现在是可以开放的时候了。”


有人怀疑她是在日韩国人——常见的日式思维,若有人做了什么所谓“出格”的事,首先怀疑“你是不是在日韩国人”,矛头迅速指向他者,以此确认旧秩序未曾崩塌。她说:“我是日本国籍,就我所知的范围,我的父母、先祖也都生于日本。但是,不论我国籍是什么,对未成年舞妓的违法行为才是问题之所在,将十多岁的少女当做换取金钱的性对象,这是不对的。恳请诸位不要从国籍角度看待这个问题,也不要认为只有日本国籍的少女才应当被守护。”


有人说既然你已经结婚生子,也早就离开了这个行业,何必多嘴呢?她说:“如果有人觉得说已经跟自己没关系了,你就闭嘴吧,那么我也觉得,如果说在学校里,同学被霸凌了,因为跟自己没关系,所以看到了也装作没看到,这种人算什么呢?是觉得因为自己可能也受到牵连,所以没办法。不过,我要直面这一切,仅此而已。”


经常能听到老一辈人对日本年轻人的哀叹,或说他们无用,或说他们不关心政治。但清羽的这次挺身而出,以及她得到的许多声援,都让人看到某种希望。作为生活在古都的异乡人,也不愿不加思考地接受包装完美的古都印象,而更愿听见打破幻景的异调新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苏枕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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