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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渣渣郡
题图 | yattatachi.com,《貓の遊戲》,1884,歌川國芳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emoji里有很多表情的含义在现在都被再解读了,就拿 “浪 ” 这个表情来说,就会有人把它视为“渣男”、“浪子”的专属。
但却很少有人注意它的原型出处,是来自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里那幅著名的《神奈川冲浪里》。
葛饰北斋(1760-1849),《神奈川冲浪里》,来自《富岳三十六景》。橫大判:25.3 x 37公分。
此作于2017年4月25日在佳士得纽约售出,成交价943500美元。
图片来源:christies
基于这幅作品的高额拍卖记录,总会让人一股脑儿的把浮世绘作品划进常规认知中那种高冷的艺术品范畴,觉得它身份高不可攀,且寓意难以理解。
但在我们参观完今日美术馆《遇见浮世·博览江户——江户时代浮世绘原版珍藏展》之后,对这种艺术有了新的理解。
什么新的理解呢,且听我们粗粗道来。
vol. 142
主播:西瓜、芳菲、渣渣郡
录制、剪辑:七六三
图片来源:Gifphy
现在人眼里,浮世绘无疑是艺术作品。
但江户时代的上流社会和主流艺术家眼里:浮世绘这种由木板印刷所批量生产出来的缺乏韵味,且露骨描绘平民生活的版画,就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画片、是垃圾。他们只会觉得文人画、狩野派绘画这种传统作品才是艺术、才是正统。
不过,这并不妨碍300多年前的江户时代百姓对它的喜爱;而人们之所以会这么喜爱浮世绘,是因为它就是那个时代的新媒体,提供的资讯不是正襟危坐的说教,而是有趣而生动的故事,非常直给。
木板印刷让浮世绘得以大规模生产,进而广泛传播
在浮世绘作品中有个重要的题材,叫做“名所絵 - めいしょえ” 。别看这名看上去特别高雅,但其实翻译过来就是江户时代的《Lonely Planet》,旅游攻略。
尽管当时幕府统治者仅仅允许民众以参拜神宫为目的的旅行,但这并不妨碍日益富裕的平民阶级掀起旅行热潮。
从18世纪享保年间开始名所绘就开始大兴盛,老百姓出行则拿着它指南,回家则看着它回忆美丽的旅行记忆。像咱们开始提到的《神奈川冲浪里》在当时的作用,就是这个。
伊勢参宮略図 (新しいウィンドウが開きます) / 広重 (1855)
这种习惯,也丰富了日本年賀状(新年贺卡)文化,让旅游明信片文化在日本大流行。尤其是在20世纪日本对外侵略时期,把殖民地的风景绘制成名所绘寄回家里,就是最IN的时尚操作。
在日据时期的台湾省,由被誉为“大正的歌川广重”的鸟瞰画师吉田初三郎绘制了《台湾全岛鸟瞰图》。
由这一题材延展出的四联明信片是当时旅台日人最爱往家寄的明信片。
值得一提的是,该作原画被献给了他最著名的粉丝——昭和天皇。
除充当旅行攻略这种工具书的作用之外,以歌舞伎演员为题材的役者絵和以漂亮姑娘为主题的美人絵等等诸如此类的浮世绘作品,在当时也充当了娱乐杂志的作用。
一言以蔽之,役者絵就是明星海报。
在江户时期人民群众特别重视娱乐生活,歌舞伎产业特别兴盛,各个剧场就用浮世绘宣传自己的头牌。
结果呢这么发展发展着,就形成了粉丝经济的雏形;据一些笔记记载,有些老百姓回家把印有明星大头像的浮世绘往家里柱子上一贴,一来能表达喜爱,二来还能装饰空间。而有钱人还会花大钱包养演员。
《東海道五十三次の内 藤沢 小栗判官》,歌川国贞
这个系列绘制出的人物,都是那个时代的超人气演员。
在戏剧、追星之外,在当时逛青楼也是特别受到追捧的生活方式。美人絵就是像役者絵一样的行业宣传单,被专门用来宣传自己公司的头牌美女。
因为画工精妙,很多美人絵都成为了那时男性枕边画。
这种广为流传的现象,是由于18世纪至19世纪初江户城男女比例严重失衡所导致的:据说当时江户城120万人口,四分之三是男性,所以很多人对性就特别渴望,渴望到一张画片就足以令人浮想联翩。这种欲求就有点像改革开放初期,很多年轻人都爱往家里挂美女月历一样。
图片来源:Gifphy
但在一些凡俗绘画作品中,却包含了那时江户社会对于女性的道德观,读起来就是低阅读门槛的《烈女传》。
比如在这次展览中芳菲特别喜欢一张由安达吟光创作的《游女喜游》,这幅画讲了一位名叫喜游19岁妓女因为不愿听从幕府的指令服侍外国人而自杀的故事。在芳菲看来,这就是要求女性在民族情绪面前必须有超越生命的贞操价值观的说教。
《古今名妇镜:游女喜游》,安达吟光,1886年
浮世绘除了是广告、工具书和道德指导手册之外,它有时也是一本教科书,扮演一位教会江户少男少女踏入人生极乐的老师。
这就是春畫。
安土桃山时代,日本从明朝进口了《春宫密戏图》之后,这种描绘两性欢乐事的选题画作就被浮世绘艺术家迅速消化和在地化重塑,创造出了有着夸张视觉冲击力的艺术作品。
春畫就是那时的Pornhub,不但画面刺激,而且情节还十分多样,以至于让日本民众非常喜爱,更有意思的是,那时的人在欣赏春宫图的时候,不但受众不分男女老少,而且还会围在一起鉴赏、讨论。
《风流袖之卷》,鸟居清长
春畫不仅仅让普通民众狂热,让彼时日本的贵族也沉沦于此;比如那会儿的上流社会的家长,会专门为女孩嫁妆里准备春畫,以达到性教育的目的。
但这种狂热,让幕府统治者觉得败坏了风气,于是禁止春畫出版并对浮世绘大加审查;现在,依旧能从浮世绘上的印记中看出审查的痕迹:比如圆形的極印就是那时的版号,而名主印则是那时审查员留下的过审标志。
因此,春畫在江户时代很长时间里处在地下流通,一些大师为了讽刺这种情况,有时会用自己的巧思来展开对抗,比如歌川国芳用裸体人脸拼凑成的作品「みかけハこハゐがとんだいい人だ」就是一例。
「みかけハこハゐがとんだいい人だ」,歌川国芳
事实上,禁令始终未让春畫远离普通民众的生活,甚至形成了独特的亚文化:
因为春畫的另一种叫法叫做勝繪,所以会被视为吉祥物和平安符。当时的商人会在自己的店铺里摆上春畫祈求诸事顺利,而武士和军人也会将它带在身边,以此护佑自己在战场上刀枪不入。
上战场带春宫的习俗是因为:日本人觉得性是延续生的力量。
图片来源:百度
抛开咱们上面聊的这些之外,浮世绘的新媒体属性还来自于它的新闻报道的形式。
浮世绘新闻被叫做新聞錦畫,在19世纪中末期曾经短暂的流行。对于当时尚未形成成熟新闻概念的日本新闻业来说,它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它的特点简单来说,就是一切操作唯流量论,怎么吸引眼球怎么来。
举个例子,《邮便报知新闻》锦画第9号就记载了一个血腥的社会新闻:是说横滨(日本最早开放的港口)一男的怀疑自己老婆跟外国人有染,结果砍死了俩人之后又剖腹自尽。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难以考证,但是仅从传播学角度来说:色情、狗血、血腥和幕末开放民族情绪引发的文化反弹,全在这么一篇报道里凑齐了;再经高饱和度的浮世绘暴力美学这么一修饰,销量就有了保证,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绝对称得上是上古UC体的创始人。
《邮便报知新闻》锦画第9号
图片来源:Public Domain
除了这种精心设置用户痛点的狗血新闻,当时的浮世绘新闻里还有大量都市传说和鬼怪题材的报道。
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消失的搭车客”类故事,一般的剧情都是说:一人力车夫拉了活,结果到地发现人没了,结果一细琢磨悟出来自己拉的是稻荷大神。
《大阪锦绘新闻 第四期》,笹木芳光
图片来源:三采出版
抛开大量真伪难辨的奇闻怪谈,浮世绘新闻在这段时间里还成为了日本政府宣传的拳头产品。
比如像小林清亲、月岡芳年之类的绘师,就依西南战争、中日甲午海战以及日俄战争为题材,创造了大量军旅内容的浮世绘,成为增强国民战争意志的内宣物品。
在现在人眼中,会把这一时期的浮世绘当作日本侵略战争的罪证;而对于一些学者来说,这就是了解当时日本国民情绪的一扇窗口。
《我軍牙山清兵ノ根拠ヲ奪》,楊洲周延,明治廿七年八月三日印刷
图片来源: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
图片来源:Gifphy
正因作品题材涉猎很广,所以浮世绘就像史家着重记述皇室贵胄正史外的笔记杂谈,记录下了很多百姓故事。
对于历史学家、民俗学家来说,浮世绘的媒体属性无异于给了他们一粒时间胶囊;像開化繪(专门描绘明治维新期间的浮世绘)里的种种元素,就可以让他们轻易地洞察到当时日本人的时尚密码、心理状态和时代脉搏。
《东京两国通运会社川蒸汽往复盛荣真景之图》,19世纪末
图片来源:Icity
事实上,人类社会中关于美和艺术的定义,从古至今都要看资本和权力的脸色;如果没有它们为某种艺术形式站台,再受人民群众欢迎和喜爱的作品,那都是狗肉不上席。
在黑泽明镜头里的那些落魄武士背影下、在那个日本面对西方列强被迫开放的历史节点上:武士衰落、平民崛起——幕府形而上的道德要求被更为真实的欲望取代,越来越多的人关心起了凡俗的浮世之乐。
在人民的选择下,浮世绘表现出的真实凡俗欲求超过了过去难以理解的雅;它的境遇也从被看完就被当作垃圾、当作出口商品垫纸的环境中被梵高之类的艺术家发现、追捧,从此被全球关注以至于成了日本的国家符号。
浮世绘也是批判的武器。北斋漫画中,作者用武士拉屎平民闻味的漫画,表现了对阶级固化的不满。
想到这,当再看起浮世绘所记录的那个历史大变局里或骄傲、或沮丧、或焦虑的鲜活的小人肖像时,就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带着点张爱玲那句名言的韵味: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