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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崔昌杰(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2022级博士生),编辑:卷心菜,原文标题:《崔昌杰丨飞越老人院:那些一心“逃离”的人》,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不得了了,快来人啊,这老头儿要翻出去啊!”
某天上午我正在工作,忽然听到楼下的齐阿姨在喊人,听到声音之后我赶忙下楼,却看到了十分震惊的一幕。75岁的赵大爷挂在了养老院的大门上,一只脚已经越过了铁栅栏的最高点,但裤子却被栅栏最高处卡住了,所以一只脚已经跨过了大门,另一只脚却还挂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机构动员了当时所有工作暂时不忙的员工,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想办法赶紧把赵大爷接住,万一掉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在院长的指示下,有的员工去取被褥在地上垫着,以防止赵大爷摔到地上;有的则在下面手拉手并在一起,万一老人支撑不住还可以接住;有的被安排赶紧去取折叠梯,梯子取来之后,男性员工上去把卡住的地方解开,老人再次双脚踩在了同一侧,我和另外几位员工则举着双手托住老人的屁股和脚,最终赵大爷成功“落地”,坐到轮椅上被我推回房间。
谁都没看见赵大爷是怎样翻过近四米高的铁门的,通过回看监控才发现,老人是踩着铁栅栏的空隙上去的。他的目的很明确:离开养老院。而这才是赵大爷入住养老机构的第三天。
初入机构的不适应
赵大爷原先是A市某工厂的工人,育有一儿一女,退休后和老伴两人住在一起,老伴去世后便自己独居,但其自我照顾能力比较差——不会做饭只能在外面买,又不收拾垃圾,房间也很脏乱。孩子们不放心他一个人住,便把赵大爷送来了养老院。
刚被送至房间时,赵大爷的儿子说:
“你好好在这里啊,我有时间就来看你。”
赵大爷则一直带着哭腔在重复:
“我就在这里住一个月,就一个月,你要把我接回去。”
到了中午送饭的时候,赵大爷忽然情绪很激动,要我们打电话给她女儿,把自己接回去:
“我不吃,快端走!快,快给我女儿打电话,我有心脏病,我还没好就把我送到这里来。”
我们把午饭放在了房间里,不一会去取餐具,赵大爷还是吃完了。但他想离开养老院的情绪却一直都在。收拾完餐具后,赵大爷一直在走廊里拄着拐杖找人,看到我们之后,从怀里取出一张蓝色小卡片,和我们说这是他儿子的电话,要我们打电话给他儿子把他接回家,在安抚并送赵大爷回房间之后,我去收衣服,结束之后发现赵大爷又在楼梯口等我,还是拿着那张蓝色卡片,护工孟阿姨看到之后则赶忙让我离开,说我搞不定他,她会把老人送回房间,还特意叮嘱我这几天尽量绕着赵大爷走。因为找不到我,赵大爷开始找机构的其他工作人员,并且始终重复着那句:
“我有病,我要看病,我要出去,我不住这里,我要是病死了你们负责吗?你们负不起!”
谁料次日就发生了随笔开头的那一幕,虽是有惊无险,但还是给机构提了醒,当天中午便让我协助机构的电工把铁栅栏进行了加固。护工也很无奈,对我说道:
“刚进入机构的老人都有一个适应期,在这个时期就不能频繁联系家属,不然会让老人的适应期变得更长,管理也会更困难......而且家属把老人送到了这里,就是不想操心,你说要是一直联系家属来,那他们何必要把老人送到这里来呢?”
赵大爷发现自己的一系列行为,工作人员都不为所动,第二天话语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我不是不讲理的人。”
随后从怀里拿出来了自己早年的工作证,和我们证明自己是有工作单位的人,不是一个会胡来的人。然后回到房间把昨天因为翻大门不小心扯烂的裤子拿给我们补。负责照顾赵大爷的孟阿姨和我说:
“他身体应该还不错,那么高都能爬上去,也能吃,每顿都是满满一大碗都要吃完,早上那个油条吃了三根!”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好胃口”的赵大爷接下来却通过“绝食”来抗议,想要离开养老院。两天后,我在走廊里又碰到了赵大爷:
“快拿个轮椅把我推下去找院长,我不行了,我走不动了,我两天没吃饭了,心脏有问题。”
孟阿姨说她已经和院长反映过了,刚开始以为是有情绪不吃饭,现在两天没有进食,不管是不是情绪,都要重视起来了,我也赶紧拿轮椅把他推下去,然后他手里拿着一张纸要给我看,上面写着:
“我现在整个人快不行了,请你们把我送到医院陪着我,我现在整个人都是昏的,不能走路,快把我送到医院。”
见到院长之后,我们三个人进行了如下对话:
院长:(朝着赵大爷说)你儿子明天来!
我:(对着他耳边说)院长说,你儿子明天来!
赵大爷:来个鬼!你叫他今天来!
我:真的,他明天来!
赵大爷:真的?那你莫哄我!我还是蛮相信你的。快打电话给他,我快要不行了!
院长:我已经叫救护车了。
我:(对着赵大爷耳边说)已经叫了救护车了!
赵大爷:(带着哭腔)我的医保卡呢?身份证呢?要出人命了!快把我送过去抢救!我儿子还蛮好的,赶紧打电话给他!
随后救护车来到机构,把赵大爷送到了医院,也算是达成了他离开养老院的“目的”。但机构内的护工在谈及此事时,几乎都带有一致的态度,那就是赵大爷是自己不想在养老院生活,才“主动”绝食。
“这老头还是挺能闹能装的,还两天不吃饭。要跑的是他,说自己心脏有问题的也是他。去医院还不是要花钱?花的还更多,还不是一样有人要管?”
寄养生活的持续不适应
据机构管理人员回忆,像赵大爷这样徒手翻大门的老人,还是建院之后的第一个,但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设法离开养老院的老人却很多。不过,“成功飞越”出大门的,目前机构里就仅吴奶奶一人。
吴奶奶育有三个女儿,目前已丧偶,大年初三刚过完就被送到了养老院来。一方面是吴奶奶已经开始出现轻微失智的情况,女儿们工作很忙无法分心照顾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吴奶奶脾气怪异,女儿们的照料体验差。
因为女儿们是靠“哄着”才把她带到养老院,所以刚进入机构时,吴奶奶情绪极差。为了表示自己对入住养老院的不满,把房间的玻璃砸碎了好几次,当时还是冬季,就是为了破坏入住条件,让女儿们把她接回家。发现这种办法不管用后,便开始每天在养老院大门口徘徊,最开始是用嘴咬门以引起注意,后来就开始每天守着开门的时候准备跑回家。护工阿姨和我说:
“她家就在这旁边,隔了几栋楼,她自己认得回家的路。她整天都在门口等开门,有时候晚上八九点还站在那里,下雨都喊不进来。”
但真正给吴奶奶“逃跑”机会的,是个很偶然的机会。某天下午电工修完电路之后忘记把楼梯放回储物间,吴奶奶深夜的时候便踩着楼梯翻出了养老院的大门,之后一个人在外面转了一天多,也没有回家。机构发现之后第一时间报了警,并外出寻找。最终联系到吴奶奶还是因为她带的钱花完了,吃早饭没有钱才给女儿打了电话。
“她晚上偷偷翻出去,一个人打车到了城南,然后在那里开了宾馆住了一晚上,我们发现她走了之后第一时间报警,但是由于没有到那个受理时间,警察说他们不管,我们所有人给她打电话,她女儿给她打电话都没有人接,最后没钱了才联系上女儿了。
我知道后立马打电话过去,她这次才接了起来,我问她在哪里,她说不知道。我问是在大马路上还是在巷子里,她说是在大马路上。因为在巷子里的话,就问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在马路上的话更好办,我跟她说让她把手伸出来叫一个出租车,拦到了一个车,但是司机不接,因为司机说她没钱。
最后还是我让她把电话给司机,我跟那个司机师傅说了好长时间的好话,我跟他说‘我有钱,你把她送到地方之后我出钱’,我告诉司机地址,最后把她送了回来。你想,我们要是去接的话,她不一定跟我们回来,而且她就算说清楚了自己在哪里,能不能等那么长时间在那里不动,也是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直接喊一个出租车,我打电话告诉司机目的地,然后把人给送回来,省时省力。”
之后吴奶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离开,就算偷跑出去也回不了家——因为不是女儿接回去的。她的脾气便越发古怪,开始以不配合机构工作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寄养生活的抗拒,例如不做常规核酸采样。
“她从来都不做核酸,抗拒得很。她说做核酸的人给她下毒,我们说所有人都做了,她就说单独就给她那个下毒,我们所有人都想害死她。”
某天下午又到了核酸检测时间,我照常去做思想工作:
我:婆婆,要做核酸了,这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要是有感染的,这里的人都要隔离。
吴奶奶:你去做你的工作吧,你不用管我,我一直都在这里不出去怎么可能感染病毒,我就不做,我要是感染了死了正好。
我:(顺势要搀她去做核酸)
吴奶奶:我的手你不能动啊,我的手有病,你要是动了,那我出个意外,你要负责。
我:(只能作罢)那婆婆您打过疫苗吗?
吴奶奶:我就小时候打过疫苗,我也从来不打疫苗。
除此之外,与机构里其他院民发生冲突更是经常,但都是“吵架”,并没有肢体冲突。
某院民:打死你,老子拿把刀把你扎死!
吴奶奶:你拿刀先扎死你,扎死你自己!
如何服务“想飞越者”
养老院管理人员曾经和我提及,进入机构的老人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脑子不清楚被送进来的;第二种是脑子清楚自己愿意住进来的;第三种那就是脑子清楚,但是不愿意来的。这第三种管理起来是最困难的,他们的适应也是最长的。
你想一下,第一种就是脑子不清楚,在哪里都一样,只要不是有暴力倾向就还好;第二种他自己愿意来,不管是什么原因,那说明他这个心理层面上还是想通了;第三种那就很难做思想工作了,他孩子都没有给他做好工作,我们只能说尽量给他营造一个好的环境,让他尽快去适应。多数老人住一段时间也就想清楚了,还能活几年呢,慢慢他就想通了。想不通的,像那几个老人也是极少数。”
正如管理者说的那样,多数“第三种”老人逐步在机构生活中接受“现实”,但还是存在“例外状况”,即那些无法接受寄养生活的老人,面对新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始终持抗拒态度。
“没有这个疫情之前,有的行动能力比较强,情绪稳定的老人,我们审批通过后,还能出门买点东西,转一下看看,没有那么的孤单。新冠来了之后,民政要求我们这类养老机构都要封闭管理,家属都不能进来探视。所以刚住进来的老人需要更长的时间来适应。”
那么针对这些老人,养老机构又是如何去进行服务和管理的呢?
首先,一般老人在入住的第一天,机构会与家属签订《寄养协议书》,针对老人的情况进行分级评定。之后便会安排服务的护工多观察老人,多和老人交流,既是帮助老人适应机构生活,也可以“摸清”老人的脾气秉性。
“一般刚入住的老人我们都不会先安装电视,他想看就可以去其他老人房间看,也是促进社交的一种方式。另外一个考虑就是要先摸清楚老人的脾气,要是情绪很抵触,摔东西,砸东西,那我们就能有一个缓冲的时间。”
其次,机构为了保护老人权益,同时也是为了保护自身,便为所有入住老人均购买了意外险,防止意外发生后的纠纷。
“也有的老人想不开要寻短见的,但是是极少数了,有一个老人曾经骑着车从2楼直接下楼梯,他的目的就是寻死,但是还好没有大碍。但是这种寻死的情况很少,要不然就不会吵着出去,毕竟他还是想好好生活的。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我们都给老人买了保险。”
面对众多亟需照料的失能老人,家属无力分心照料,养老机构又无法在一个老人身上注入更多的情感以帮助老人更快适应新环境,因此就只能优先保证老人在机构内的人身安全,剩下的便只能交给“时间”。
但等待时间疗愈的过程是漫长又充满不确定性的。这些对日常环境的抵触情绪会大大降低“想飞越者”的生活质量,也会给护工和机构造成诸多困扰。而情绪和心理问题的抚平,又需要投入巨大的耐心和关爱,但照料资源一直是稀缺的,这就注定了一些情绪难题只能被“放一放”而难以被“迅速扑灭”。在等待他们接受现实的过程中,这些被搁置的情绪,如同一团笼罩在养老院的阴霾。只愿时间如风,将之吹散。
(感谢李婷师姐在田野期间的指导与帮助!为保护受访者隐私,在尊重事实且不影响阅读的情况下,对部分细节进行了改动;文中出现的姓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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