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8.9的《黑暗荣耀》，最戳人的不是复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张文曦，编辑：程迟，题图来自：《黑暗荣耀》

2022年末，新剧《黑暗荣耀》在播出后收获了豆瓣8.9的高分，且一跃成为Netfilx全球榜排名第五的剧集。

这次的故事，是从小受到霸凌的主角文东恩在隐忍、潜伏多年后，用自己的才智、耐心对施暴者进行复仇的故事。复仇的故事我们看过很多，为什么这一次宋慧乔的新剧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响？

从李沧东、奉俊昊这样蜚声国际的导演，再到创作出《黑暗荣耀》《孤单又灿烂的神》的编剧金恩淑，他们看起来是在提供简单的故事，但是细看却能看到丰富的当下思潮。

故事开始于一场持续时间颇久的校园暴力事件：在高中时期，宋慧乔饰演的女主角文东恩频繁受到朴妍珍、李莎拉、全在俊等人的校园霸凌。他们用电发棒烫伤文东恩的身体，多次殴打、羞辱她。

文东恩试图求助警方和老师，但老师的无视和殴打致使霸凌变本加厉。在一次退学申请中，文东恩在退学理由那一栏里写上了几个施暴者的姓名及所作所为，随后朴妍珍的母亲用金钱为筹码，轻易地说服了文东恩的母亲，将退学理由改为“无法适应”。

在隐忍的十多年中，文东恩持续不断地隐蔽地关注着施暴者的生活与工作，并开始以自己的方式逐渐逼近他们的生活，开始实施复仇计划。除了校园暴力外，医闹、家庭暴力等也是这部剧集讨论的议题，施暴者在受害者的伤口上寻欢作乐，而受害者却习惯性地连笑容都要控制和收敛。

如果只从表面上把《黑暗荣耀》当作是俗套的复仇爽剧来看的话，那便浪费了剧中的诸多可供挖掘之处。

1. 因为自己暖和，所以不知道外面有多冷

在《黑暗荣耀》的见面会上，编剧金恩淑曾经向记者讲了这部剧集诞生的故事。在上高二的女儿问金恩淑，“妈妈，是我把别人往死里打会让你更心痛，还是我被别人往死里打更让你心痛？”这个问题难以回答：打人的人丧失人性，被打的人对人性失去希望。在被问完这个问题后，金恩淑开始着笔《黑暗荣耀》这个故事。

故事开始时的校园霸凌恶行根植在阶层的土壤之上。在韩国文艺作品中，这是一个反复出现的议题。

《寄生虫》剧照

《黑暗荣耀》的编剧金恩淑、《寄生虫》的导演兼编剧奉俊昊和《我的解放日志》编剧朴惠英都生于20世纪60、70年代。经历过韩国上世纪80年代的历史剧变，在他们的作品中都能找到关于阶层议题思考的“面包屑”。

《鹿川有许多粪》

李沧东 著，春喜 译

鹿书deerbook | 武汉大学出版社，2021-8

在《鹿川有许多粪》一书同名的短篇小说中，哥哥俊植从一个杂工做起，通过考上夜校、成为老师，买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和一个漂亮的女人结了婚。

按照这个步骤，他似乎总有一天可以摆脱小时候那些不体面的记忆与生活。但作为理想主义者的弟弟玟宇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平衡，在玟宇面前，哥哥俊植显得俗不可耐。

“你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你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还在为正义和道德而战？你为什么不像我这样为了养家糊口，为了职场奋斗而四处看人脸色？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超越一切？”

俊植对玟宇说的这段话，何尝不是那些在生存线边缘挣扎，抽搐着想要爬起来、站起来的人，面对那些有着富足的条件、有精力思考形而上问题的人们所想发出的咆哮。生活与生存，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其间的距离却并非轻易可以弥合。

《黑暗荣耀》剧照

“据说，气温高于历年的冬天叫作暖冬......它们是因为自己暖和，所以不知道外面有多冷，清闲自在，天真烂漫。”朴妍珍、全在俊等人为文东恩带来的烫伤、瘙痒、羞辱，对他们来说，是富足生活的消遣，是完全可以不放在心上的记忆，甚至长大以后，朴妍珍还会非常疑惑地问朋友李莎拉：“我们当时到底对文东恩做了什么啊？”而对文东恩所代表的群体来说，则是难以逃避和抹去的创伤。

2. 相对的阶层，绝对的人性

2023年的第一个网红，是一位在短视频平台上定位在北京豪宅“万柳书院”的男生，一些网友在评论区将其称为“万柳少爷”，将自己称为“老奴”。

网友对视频里的男生了解得并不多，但凭着“万柳书院”这一个具有区隔性的标签，就可以对一个从未谋面的、不知道其他任何具体信息的男生像偶像一样膜拜，原因就是对方有钱、有地位。

在媚富的逻辑中，社会个体相互打量时留意的是对方的身价、地位，人们的爱好、品质、道德都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被物化的部分。

《黑暗荣耀》中的反派五人团欺凌他人的时候遵循的也是相同的逻辑：他们对画展上高价购买画作的有钱人态度友好，对身边的助理、店员恶语相向，鄙夷地说：“我只不过是花了一点小钱，却成了她的上帝。”

《黑暗荣耀》剧照

那为什么文东恩会被施暴者团体选择成为施暴对象呢？高中时期的朴妍珍给出的回答是：因为伤害她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住在月租房、父亲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母亲在理发店里把男性顾客的揩油笑嘻嘻地当作家常便饭。这样的身份，使文东恩变成了施暴团体最“安全”的选择，作为弱势群体的她不会受到任何人的保护。

但如果将文东恩和朴妍珍、李莎拉、全在俊、孙明悟、崔惠廷放在一起作区分的话，家庭贫困、毫无势力的文东恩显然与他们五人格格不入，是鲜明的两个群体；而当文东恩被撇除了之后，原本的施暴者五人团体中实际上也隐蔽地存在着另一种阶层划分：朴妍珍、李莎拉、全在俊三人实际上并没有将孙明悟、崔惠廷两人视为自己圈子的成员，两人表面看上去光鲜亮丽，实际上却是阶层和金钱的攀附者。

施暴者团体里存在着隐藏的阶层划分。/《黑暗荣耀》剧照

孙明悟、崔惠廷两人由于原生家庭的关系，无法真正意义上实现阶层的跃升，但又羡慕全在俊等人一出生就到达罗马的生活。

如果说这点在大家同穿着校服的高中时期表现尚不明显，步入成人世界后阶层的差异则逐渐体现出来：孙明悟是全在俊的跟班，负责包括开车和照顾全在俊的宠物狗等杂活；在一次见面中，崔惠廷从洗衣店里偷穿了一件名牌衣服来撑场面，见面后发现是李莎拉的衣服而受到揶揄与嘲讽。

朴妍珍在被文东恩询问以后的梦想是否就是成为贤妻良母时，她对包括孙明悟等人在内的所有人说：“梦想这种东西，只有你们才需要，等你们实现了梦想我用钱使唤你们就好了。”

《黑暗荣耀》剧照

在阶层的天梯上，没有最高只有更高。在与更高阶层相比处于相对弱势地位、受到欺凌的人们，当有更低阶层出现时，又可以摇身一变，成为踩在他人身上的施暴者。

3. 女性叙事的复仇剧

与很多呈现校园暴力的复仇剧不同，《黑暗荣耀》不是轻佻的复仇爽剧，它在向观众展示文东恩是如何凌厉又步步紧逼地让施暴者团体受到惩罚、实现复仇的同时，也让观众看到，为了实现复仇，文东恩也必须以自身为代价——这残酷又真实，并不像其他复仇剧主角一路逆风翻盘那样顺遂美好。

此外，《黑暗荣耀》也更偏向于女性叙事。在这部剧中，女性充当的角色矛盾且复杂：让文东恩留下身心巨大创伤的主要施暴者朴妍珍、李莎拉是女性，但同时，向文东恩施以援手的大婶、工厂女工也是女性。

在这部剧中，女性的角色复杂且矛盾。/《黑暗荣耀》剧照

在之前和张莉、桑格格对谈的播客《拿起笔时，她们成为了自己》中，张莉在谈论到文学中的女性时曾说：

“同样都是女性，不能因为她们有一定的共同点就一概而论。每一个女性的视角都是由她身后的很多东西决定的，比如民族、阶层、文化差异等因素。在大城市的白领女性和在工厂里的女性，她们对世界和生存的理解也是不一样的。”

性别问题和阶层问题往往相伴而生。在原本不公的性别结构中，处于相对弱势的女性可以通过资本和社会地位的加成抹去这种不公。而剧中的两位女性施暴者，则是作为已经享有既得利益的女性，成为了向其他女性作恶的帮凶。

但我们可以发现编剧金恩淑没有只去呈现这种性别中的恶意，她也呈现了女性之间的互助与希望。

被家暴的阿姨加入复仇团队后，和文东恩逐渐熟络，会和她开玩笑、送辣白菜，即便会很快就收回笑容，但文东恩也开始被大婶逗笑；在工厂打工时期为了不影响文东恩考试而脱鞋经过的女孩子，也和文东恩成为了朋友。

成年后的文东恩时常说自己会堕入黑暗，但正是由这些相互支撑、相互给予希望的瞬间，她的复仇之路上并不乏向外界释放善意的信号。

在剧中，女性身体的裸露更多展现的是伤痕带来的伤痛。/《黑暗荣耀》剧照

此外，在视觉上女性编剧也给予了观众足够的舒适感。在向男主周汝正坦承自己过去受到的伤害时，宋慧乔所扮演的文东恩褪去了衣物，只剩内衣，被电发棒烫伤的伤疤出现在她身体的各处。此时虽有裸露，但却完全不会让人和情色联系在一起，更没有男性导演拍摄女性身体时令人感到不适的凝视。

不仅如此，编剧借另一性别的男主之口，呈现了不同性别之间支持的可能性。在文东恩向男主展示自己的疤痕，询问他这些疤痕是否很丑时，男主说，“不，这些是伤口”。

如果仅仅是提供复仇的爽感，《黑暗荣耀》或许不能一跃到网飞全球榜第五的排名。《黑暗荣耀》的可贵之处在于，呈现了受害者是如何拖着破碎的灵魂，冷静、凶狠地在寂静中厮杀，展现恶行所埋伏在人们身上迟早会发生的溃烂。

与此同时，再给人们留下一丝宝贵的希望，就像大婶在偷拍施暴者现状时，无意中瞥见的那抹绚烂的晚霞。

即便在复仇路上，也有美丽的夕阳。/《黑暗荣耀》剧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张文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