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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何菲,头图来自:《温州一家人》剧照截图
一
那天我请友人茶叙,后半程他的搭档急不可耐地找他有事,也去了茶馆。
搭档是个四十多岁的温州型男,穿艳色杰尼亚衬衫,执芭宝莉手包,经营钱庄。落座,两人切磋生意,也不避讳我。我悄然退场,打开微信向服务员展示付款码时,被眼尖的温州人看到,一个箭步冲上来按住我的手机。一壶茶而已,他却认真着急了。
他说:温州男人没有让女人埋单的事!
温州这座城市很有意思。明明有着人文荟萃的儒雅历史和奇山秀水的自然景观,可一想到温州,总会首先想到一种商性的标签,一种经营的范式。历史文化名城的属性常被商贸之城的气质掩盖。
当代温州人有股温州味。与杭嘉湖水乡平原人士不同,温州人是很容易被辨认的江浙群体,有着相当的独特性,温润少了,多了勇猛拼搏。故乡三面依山一面靠海、山多地少、远离中心的地貌和屡遭台风袭击的气候,使得他们必须走出去闯荡四海、大胆悍勇、百折不挠。
这也使得他们温州人对于物质财富的追求意识尤其强烈,积聚财富的嗅觉和手法也更为灵活迅速,在一段时期内风光无限。“温州模式”“温州精神”被作为浙江精神的典型,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中,他们扮演了先锋角色。在20世纪初的“炒房团浪潮”中,温州人最为突出。
二
上世纪90年代后期我的大学时代,隔壁寝室有个温州女孩,确切说是瑞安女孩,家住瑞安下面的一个镇。她的普通话等级很高,不过一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会瞬间切换成类似闽北话、金乡话、畲族话的混合方言,如果语速慢,我还能隐约猜出几句:打算几能界走归(准备什么时候回家?)样子訾那光景?真真不毛显(印象怎么样?确实挺不错)……
同室山东女孩每次都戏谑她:“你说的是啥呀?沪语苏白广东话还找得出规律,你这可真是鸟语啊。”
那是我对温州的最初印象:温州话实在难懂。记录着宋朝甚至更早时期汉语的特点,保留大量原住词汇,作为世界上最难懂的语言之一,温州话曾作为军事密码在越南战争中立过奇功。
瑞安女孩每次从老家回上海,要翻山越岭坐近10小时长途车,那时瑞安还未通铁路,温福、甬台温铁路在10年后才修建而成,更别说高铁。温州在很长时间里还是铁路尽头站,而非枢纽。那时她每次回来总不忘带一口结实的、印有“温州”二字的灰色旅行袋,里面鼓鼓地塞满毛巾、发夹、淋浴帽、肥皂盒等各式杂物。
她自己当然用不了那么多,主要目的是售卖给同学。那些是她从老家镇上批发来的,据说她老家镇上的东西又是从义乌批发来的。二三十块的东西可装满一旅行袋。俗话说“无商不活”,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识了温州人的商性和活力。
那时,我坐在瑞安女孩下铺的单人床上闲聊,她给我吃自家腌制的鳗鲞和鸭舌,她告诉我温州人都爱吃鸭舌。晴冷冬日的,在各家的屋檐下常能看见一长串腌过的鸭舌拿出来晒,就等着在正月里摆酒吃。
一边吃,我一边说,温州很富啊,高楼大厦,温商云集,美食密布。她说,你不知道,温州市里富,我们乡下很穷的,根本不是一码事。
中文系毕业的瑞安女孩毕业三年后弃文从商,从卖花蛤生蒜开始,到后来在温州市中心五马街拥有三个食肆,她只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完成了原始积累。她当年为何要考汉语言文学专业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温州人是浪漫的,更是现实的。是仰慕风花雪月的,更是坎坷强硬又生机勃勃的。
三
温州自古就是一座开放的城市,南宋建都临安,温州得以繁华。后来读了一些史料,我才知道温州人并非天生擅长经商和闯荡,在建国以前,温州商人并不突出,反而更偏重于文化和学术,在文教、数学方面有相当的成就。
最重要的儒家学派之一的永嘉学派就诞生于温州永嘉。永嘉学派有着事功思想,主张“通商惠工,以国家之力扶持商贾,流通货币”。
温州的文脉源远流长,南北朝时期衣冠南渡,大量中原士子带着书册与画卷来到江南,唐朝时温州已人文荟萃,南宋时中原文明再次南迁,“人物满东瓯”,温州文气浓得化不开。
温州的灵魂瓯江是一条神奇的河流。这条中国东海独流入海的河流是浙江第二大江,自西向东贯穿整个浙南山区,干支流呈树杈状分布,流经丽水、温州等市,从温州流入东海。
记得去年去侨乡青田时,我们的车在丽水境内翻山越岭,两岸高峰夹峙,始终有清灵奔突的瓯江相伴,还有那些著名的水电站,那是瓯江的上游。从青田顺瓯江往东南60公里,即可到达商业繁华的温州。
因山势险峻,土壤贫瘠,自然灾害频发,曾经的青田可说是穷乡僻壤,一手烂牌,处于中心文化的边缘地带,绝非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江南C位大咖。
穷则思变,瓯江提供给硬铮强韧的青田人向外探索的可能。瓯江不仅是温州人的母亲河,更是青田人的生命线。青田石雕是青田人外出讨生活的依傍之物,形成他们第一次出国潮契机。他们简陋的行囊里背负着巧夺天工的青田石雕,沿瓯江顺流而下至温州,路就盘活了,宁波、上海、天津、日本、欧洲皆有他们的履痕。
温州就是青田人的出海口和启航港。也因此,尽管隶属丽水,但从地缘、语言、文化认同上,青田人的自我身份认知更趋同于鹿城温州。
四
在明清时代,浙江最著名的商帮并非温州商帮,而是宁波商帮,近代以后宁波帮更是脱颖而出,占据了大上海的码头,成为当时中国第一商帮,享誉海内外。
与全国开放经济大市、民营资本境外投资先行城市、长三角南翼重要的外资聚集地宁波的高大上定位不同,温州的城市名片上也印着一溜头衔:中国鞋都、中国服装之城、中国金属外壳打火机生产基地……政府、商会、企业各司其职,组成了温州繁荣的市场经济,也体现出温州强韧的民间社会的活力。
在我眼中,温州是一个担任探路急先锋作用的所在。区别于杭嘉湖平原人士的温润细致和浙东沿海宁波台州人士的坚忍开拓,温州人将大胆外向的商业气质发挥到了极致。
搞推销、包柜台、租飞机、辟航线、民间金融,温州人都创了风气之先,当年凭借皮鞋纽扣打火机赚来血汗钱的温州人,也为交通闭塞的故乡修建了机场和火车站。
一二线城市房价的涨落,在相当长历史时期内,温州人的作用很明显。据说他们买房很是豪爽,现金全款付清的不在少数。温州人常被视为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形象缩影,可以说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活跃着他们的身影。温州人口有900多万,在温州以外的温州人,或许也不会少于这个数字。
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改革开放进入深水区。中国社会如同一辆高速列车,面临的风险和挑战也在扩大。温州模式曾如日中天,却也暴露了发展过程中的一些弊端。
不过这些年温州人在挫折中也更坚定了品牌意识,思维步入2.0时代,打造了不少日后驰名全国的温州品牌。而首次以超高品质占领国内电商市场的唯品会,其创始人也是温州人。
温州人敢拼有梦想,也乐于消费享乐。温州的马路是很堵的,可能是浙江豪车最多的城市之一。温州男人很看重面子,请吃饭必有大半桌以上硬菜,送礼物也往往出手不凡,手面是很大的。
在一线城市闯荡的温州女商人,穿戴大牌居多。在温州本地见到的温州女人都富有良好的时尚修养,也因此大多秀丽时髦。这座城市服装小店、化妆品小店俯拾皆是。在商业氛围和多元文化熏陶下的温州女性,长于发掘和包装,落落大方,也似乎天生适合服装电商网红经济。
五
温州人爱吃。
温州人在吃上很混搭,瓯江畔的意大利酒吧里有卖水煮鱼,而在拉萨八廓街开酒吧的也常常是温州人。只要是吃过温州小吃的人一定会对那些吃食没齿难忘。
十几年前还没通高铁,我从上海南站坐上5小时动车去温州,只为一碗前日在电视里看到的长人馄饨。
温州馄饨鲜美皮薄,长人馄饨更是其中翘楚,是中华名小吃金牌得主,总店就在五马街天一角小吃街的转角。
下午三点多,正是小学生放学时分,带着孙辈来吃点心的爷爷或外婆,叫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清润的汤底里飘着蛋丝、紫菜、虾干、鲜蔬和香葱,煞是斑斓,馄饨则掌握了秀气与豪迈的黄金把握。淘气的孩子立刻安静下来,乖乖地埋首吃下午点心。岁月静好,莫不如是。
温州美食里,海鲜是绝对的主力军。鱼虾蟹贝以清蒸为主,以酱油醋调味,突出原味。满街的温州鱼圆店也不是浪得虚名。马鲛鱼很少登大雅之堂,温州人用它来做鱼圆。
像和面粉一样,将鱼肉和出劲道手感,然后一粒一粒随意摘到锅里煮汤喝,这是温州人的日常。温州爱吃“生”。那些鱼蟹贝类的“生”不占大盘,却是桌上的重点,比如蟹生,白鳝生,牡蛎生……在温州人家中,吃到一桌大餐不足为奇,若主人能端出一二碟风味别致的“生”来,则最为点睛。
可以说温州人到哪里,海腥味也被带到那里,那些灵动的吃法也被带到那里。过去很多背井离乡的温州人,时常会背着一大袋炊虾、白鲞、白鳝生、花虮之类,这些海货是温州人味觉的故乡,最能解他们的乡愁与水土不服。
温州的老街至今尚存有近代海港城市的韵味,这座介于大陆与海之间的东南沿海城市,始终荡漾着商业文明和世俗文化的波影。
瓯江路流光溢彩,全球最大的山体灯光秀超级震撼,自然山水与城景的结合美轮美奂,突显出温州卓越的城建水平和恢弘手笔。除了商业气质外,作为永嘉学派和中国山水诗的发源地,在吴越文化与八闽文化之间夹着的温州总让人感到氤氲徘徊的古瓯情结,以“瓯”命名的道路、宾馆、商铺在这座城市随处可见,温州人很为自己是善于制作陶器用以交换的原始瓯人的后代,而自豪。
这些年我认识了不少在上海的温州人,他们的交往方式是热力的,基础体温是高的。生日酒订婚酒满月酒周岁酒,考上学校要请吃酒,找到工作要请吃酒,出国了、回国了、当兵了、跳槽了甚至离婚了……人生只要发生一点事情,他们都要摆酒与人分享,场所必是比较豪华的。
他们对于扎台型还是注重的,既有开放的风采又有乡土的情怀,还有离经叛道的胆识,以及一点温暖的守旧和乡情。他们能将多元的、甚至看似对立的特质共冶一炉。
我总感觉温州人特别耐折腾、能扛事,他们的命真是很硬的,总是傲立时代前沿,身上有足够的传奇性,人生也在世人的争议、矛盾、羡慕嫉妒和钦佩中不断优化前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何菲(中国作协会员,上海市作协会员,国家二级音乐编辑。SMG知联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