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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实验室 (ID:LIFELAB2020),作者:vasta,编辑:滚滚,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最近,景德镇——一个向来不起眼的四线小城——仿佛在一夜之间,成为了大批年轻人漂流的目的地。
“诗与远方”的样貌总是在改变,但浪漫永远发生在性价比里。来到这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小镇,用3、400元的价格租下一个可以远眺群山的单间。再报一个月的陶艺速成班,就能在城中村做一个艺术家的梦。
能玩的都玩了,最后发现,花的钱也没有大城市一个月的房租多。
而这一套体验,已经成为很多北上广裸辞人的固定项目。
做陶是新的禅修,景德镇是新的大理。一位景漂告诉我,现在已经不流行去大理了,因为大理太美也太“懒”了。在那个满地嬉皮、干啥都行的乌托邦,闲不下来的北上广裸辞人想修身养性,都不知道先从哪入手。
如今,“游学”比“躺平”更招大城市年轻人喜欢。几千年来,景德镇的一切运作都围绕着瓷器,一种心无旁骛的匠人精神护佑着这座小城。
陶,就像外来年轻人们的精神导游,让他的“找寻自我之旅”有了确切的落点和可复制的模板。
毕竟,其他艺术门类要学上几年,但景德镇的陶艺速成班,最短只要7天。这可能是催熟一名艺术家,最短的捷径。
但事情的另一面是,当景德镇的陶艺之旅成了社交平台的网红项目,它就像其他那些保证疗效的精神大保健一样,被赋予了一些过于美好的滤镜。
成批成批的都市白领降落罗家机场,发现自己订的小清新民宿是湘湖当地村民自建的7层楼房。“下面三层自己家人住,上面全租给外地人,至于为什么这样?因为大多没电梯。”
真实的景德镇街景 受访者供图
他们本来很向往景德镇浓厚的做陶氛围,“听说湘湖每走五分钟就有一个公共窑,可以给所有人用。”但也随之发现,景德镇的夏天气温高达40度,再加上每个电窑、气窑、柴窑,都散发着上千度的高温。
受访者供图
那个承载着文艺想象的陶艺街全是粉尘和湿气,竟真比他们的创作热情还要热。“粉底液根本挂不住五分钟。”
更不要说学陶本身,本来是裸辞了来陶冶情操的,结果每天搞到比加班还晚,还要咬着牙扛起3、40斤重的泥巴。“也会想我咋还花钱来军训,到底图什么?”
景德镇到底哪诱人了?
不提景德镇的陶是否能洗涤你的身心,第一次来这里的人,一定会被吸引。
首先是“便宜到离谱”的房租:在学陶者聚集的湘湖,一个带独立卫生间的单间每月200多块,带阳台和厨房的一居室只需3、400块。
一对从北京来的情侣以每月400块的价格,于市里租下一个110平米的三居室。对比在北京月租3、4千的一居室的逼仄空间,他们第一次感觉自己没有在为房东打工。
漂到景德镇的自由摄影师橙溪,在湘湖租下一间带小露台的一居室。每当阴雨天,能看到云在山上飘来荡去,这是一个月450块钱的景色。
澄溪的窗口 受访者供图
其次,景德镇同时具备了四线城市的生活成本,和一线城市的兼容并包。
一面是安逸低调的四线小城,一面是陶瓷艺术的耶路撒冷。在艺术的沉淀和外来年轻人的改造下,景德镇变成了一个“土的特别土,潮的特别潮”的地方。
一位景漂说,她对景德镇的第一印象是“脏、乱、差”。但随即发现,这里点缀着国际知名设计师和央美老师做的建筑。在大街上,你经常能看到一套背心短裤的当地人,与穿着醒目性感的年轻人擦肩而过,并且彼此见怪不怪。
一些年轻人态度
去年5月份,做行为艺术的樱泽来到这座城市,她在深圳长大,后来在欧洲生活了近10年。驱使她定居这里的关键原因,是景德镇有种“做事情的动力”。
“大理太美了,你会觉得自己就应该融入大自然,什么也不做,成都好玩的又太多。景德镇的冬天太冷、夏天太热,没那么舒服,来的人都是做事情的。甚至很多人做的跟陶瓷无关,就是被这种磁场吸引来的。”
当目之所及的人全在想着怎么能做好手上的活计,就算是躺了10年的深度嬉皮,来这儿也会忍不住想捏捏泥。
景德镇,就这样包揽了一线裸辞人,和那些在经济回暖时想重新做事的嬉皮士,成了大城市和大理之间的那个折中之地。
被景德镇陶冶,也被景德镇教育
景德镇的陶瓷培训机构遍地开花。7天的入门班,价格在1200左右;一个月的速成班,价格3、4000。陶瓷入门容易进阶难,很多人选择学陶的原因是,即便是零基础的人,几天的功夫也能烧出像模像样的作品。
做陶,大有代替冥想、瑜伽之势,成为都市青年的找回内心秩序的修行。他们声称在捏土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心流”,即一种全然投入某事的心理体验。
大净于去年6月份从上海一家广告创意店辞职,之后一个人来到景德镇学了两个月的陶瓷。她形容做陶是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景德镇是一个“能学习的度假村”。
大净做的陶
“像我之前的工作,做一些策划或者营销活动,这些只有在投入渠道后你才能慢慢感受到它的作用。有时候你会质疑自己,谁看了这个广告?数据是不是真实的?这些东西有价值吗?”
而陶则是想法的实在载体。“在捏泥巴的过程中,我能看到自己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泥土是跟着我的手怎么变化的,这是一种确定感。在不断的推翻中,又能收获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带着同样的期待来的,还有跟大净在一个陶艺班上认识的刀刀,她在来景德镇之前关停了自己手上全部8家实体饰品店。“因为疫情,店的经营受到影响,每天精神紧绷,天天在计算成本、人力、利润。而且自己已经工作8年了,该歇歇了。”
不过她们很快发现,做陶不是歇歇。不管什么都市丽人,在景德镇都是灰头土脸的。“朋友们互称‘做陶女工’,袖子、裤脚上全沾着泥巴,做好的指甲一点儿也不能留”。活儿只不过是从大城市的大厂‘车间’,转移到了景德镇的陶瓷车间。”
刀刀正在劳作 受访者供图
“陶的工序特别复杂。简单地说,要先拉坯,等它自然风干,再进窑进行第一道素烧。经过上釉、第二道陈瓷烧等工序,最终成型。影响陶瓷成型的因素太多,每一步都有可能突然翻车。”
而大净告诉我,之前每天上班需要长时间用固定姿势面对电脑,拉坯则要长时间用一个更刁钻的姿势面对转盘。“你的腰是维持45度甚至更低,等你拉完坯之后,还要修坯,又是同样的姿势。所以很多陶瓷工作者都有腰肌劳损的毛病。”
一方面,她们确实在学陶的过程中,找回了内心的平静和对生活的朴实热爱;但另一方面,这个寻找的过程,也像是“被陶教育服了”。
“花了4、5个小时盘泥条,才盘到7、8厘米高,还越来越塌,最后又变回了一团泥巴。还有一个同学,把拉好待烧的作品放在了外面的木架上,一起出去玩时突然下雨了,回来发现作品已经摊成泥了,当时就崩溃了……”
失败得多了,心态也就平和了,刀刀说,从景德镇回来之后,她发现人真的可以活得更简单、更专注、更有耐心。
刀刀的陶 受访者供图
她说,“我最大的改变就是,现在不爱背名牌包了,天天背个帆布包好轻松。”
传说能暴富,但没亲眼见到
景德镇流传着很多财富传说,但都是10年前的了。
比如,一个明星一下来景德镇拿了100万的单子;一个成熟的陶瓷师傅,一个月7、8万不成问题。
再比如,来景德镇做生意,这里卖400块钱的碗,能在外面卖4000块钱。
“就连一片景德镇的瓷片,也不愁卖”。
而如今,景德镇火了,那也意味着,信息差被弥平。现在来这儿,已经有点晚了。
但据于去年5月从北京来景德镇的小柴和平平观察,在陶艺培训机构,80%的人是短期玩玩的,20%的人是想之后以此为生的,其中不乏此前完全跟艺术绝缘的。年轻人还在不断涌来这里。
他们来这里不是一拍脑门,而是有所考量的。景德镇成熟的陶瓷产业,让其从旅游城市升格为移居选择。
“当时我们还看了云南的一些地方,好像只是适合生活,没有什么能干的事儿,但你要能在另一个地方再次定居下来,景德镇是有一个产业让我们觉得可以入手的。”
湘湖的一处公共窑 受访者供图
就连什么阶段该去什么地方,景德镇都帮你安排好了:
“湘湖是新手村,是一个聚集着零基础学陶者和刚毕业学生的城中村。等你进阶了,就可以去景德镇市里,那里城市建设更好,离你要摆摊挣钱的集市更近。
等你在陶溪川市集和乐天市集摆出了名气,就离不用摆摊不远了。会有人找你订货,你就可以去三宝村租工作室了,那是艺术家的聚集地。”
小柴在摆摊
但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景德镇的陶瓷市场处于一个很饱和的状态”。
“只是听说有人赚很多,但从来没见过。我们所看到的成熟手艺人,平均收入稳定在1~2万之间。我们现在还处于维持温饱,努力向上的阶段。”
景德镇的一处市集
平平和小柴与4万的景漂一样,来这里不为躺平,而是在寻找一种跟社会产生劳动交换的更纯粹、更舒适的方式。“因为生活成本低,留下来很容易,但如果想要以陶瓷为事业,确实要熬过一段低迷期。”
这段时间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全凭个人领悟。刚学会基本技能,但个人风格恰好踩在了市场审美上,立马实现营收的,比比皆是。但也有待了好几年,仍然不知道方向的。
小柴和平平在集市上看到不少摊主,“人都疲掉了,整张脸很灰暗,还有的彻底佛了,作品都成套卖也不管有没有人买,一切随缘。”
Ending
在景德镇多年的景漂,常常想要打破外面人过于美好的滤镜。
一位景漂说,景德镇没有什么山清水秀的自然景观让你修养身心,5700块钱的平均工资水平也留不住年轻人的脚步。真能留下的,是想找个清净地方沉下心做事的艺术家、音乐人、手艺人、数字游民、策展人……
他们大多数要么物欲低,有过一段时间清贫生活的心理准备;要么有积蓄;要么只是在当地劳作,然后把自己的劳动成果卖向其他地方。
湘湖的城中村 受访者供图
大净在采访时特别叮嘱我,不要把景德镇渲染成一个人间天堂,“我想今后尝试从事陶艺相关职业的前提是,做好了1到3年生活降级的准备。”
脑袋一热就飞过来是一种勇气,但做好这些准备则需要更大的勇气。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实验室 (ID:LIFELAB2020),作者:vasta,编辑: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