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墙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子1984，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

近日有一个小小的新闻——“武汉理工和华中师大围墙被推倒，理工男再也不用翻墙了”。说的是武汉这两所知名高校一墙之隔，理工男、师范女，本就是好邻居，却被这堵墙硬生生阻隔，使得学生们互相学习、交流、谈恋爱只能绕道。所以这堵墙的被拆，引发了学生们的围观、叫好。

春暖花开的时节，尤其对被封闭管理了三年的大学生们来说，这真是个好消息。

每所大学，都有这样一堵墙。比如我二十年前就读的大学，位于某城郊区，虽然没有这样的好邻居，但学校东边有一个破产的小企业，为服务学生、实现下岗员工再就业，企业挨着围墙搞了一条“堕落街”，里面的小吃味美价廉，网吧包宿只要5块钱，各种小店更是方圆十几里的潮流风向标，有的同学还在街上进行创业实践。

正是这样一条牵动全校师生胃和心的小街，命运却多舛。最恨这条街的，肯定是学校后勤部门，学校食堂有了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校内各种交租金的商家利益被冲击，因此裹挟着校方，时不时地将唯一一道通往小街的大门开了封、封了开。每次这道门被封，学生们就都知道，这个小厂又跟学校谈崩了……直至有一年，这道门被学校以管理的名义，彻底垒成墙。

成千上万大学生的消费需求，和下岗职工的谋生需求，是堵不住的。很快，墙被掏了洞，然后是补、再掏，还有些偏僻的角落被垫上大石头方便翻墙，还有某处靠坡的墙角被改造成“越狱”的优秀点位。

期间，尽管有学生在翻墙的过程中被摔坏腿，也没能改变学校的态度。我们毕业后，依然有一代一代的学子，持续与这堵墙进行着斗争。

几年前，我有事回过一趟学校，看见隔壁的小厂已被建成一个现代化小区，“堕落街”也升级了。只有这堵墙，还顽固地立在那里，阻碍着年轻的大学生们的需求，也阻碍着这所学校成为一所能培养出大师的优秀高校。

那许多，本该成为知识和思想畅通交流，精神开放且丰富的大学，在一道一道墙的阻隔中，在这样那样的破事中，逐渐走向小气和顽固，令人惋惜。

二

我还采访过河南修武县的一个村子。2018年，该县的县委书记掀起“党建美学”“美学经济”的春风，请了一个建筑设计师前去设计、改造村委会。

90后年轻设计师李逸，来到村里一看，村委虽然很破旧，但围墙和穿插在其间的铁栅栏倒很新，还刷了层粉。他首先提出了一个设计观点，那就是开放，把围墙拆掉。这一下就遭到了县、乡和村里很多干部的反对。

为说服大家，李逸还从史籍《晋书·阮籍传》中找到一段当地的历史依据：“籍乘驴到郡，坏府舍屏障，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旬日而还”，说的是阮籍骑着驴到地方上任，看到衙门破旧，干脆让人把墙拆了，使得衙门内外连成一片，并清简法令，获得成功——所谓行政管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李逸的拆墙设计被采用。随之，他又设计了大面积落地玻璃窗，展现出美学、阳光、开放的氛围，且建造成本更低。这立即又遭到许多质疑，有人提出，室外没有院墙围合如何保证日常管理？室内空间开放一体，如何保证行政管理的严肃性？干部集体办公又如何保证独立？以及，这么大块玻璃被人砸了怎么办？等等。

在县委书记和年轻的村支书崔磊磊的支持下，这些方案都得到了采用和实施。最终，当一栋漂亮的乡村“党建美学综合体”呈现在干部和村民们的面前，大家都惊讶了，原来我们的村委、村庄也可以这么美。

崔磊磊说，原来大家担心的玻璃被砸、被人搞破坏的情况倒是出现过一次，那是因为房子里利用阶梯教室的高差，设计了一个儿童滑滑梯，村委周末关门，有孩子想进去玩，生气砸了玻璃。随后，他们决定完全开放，这样的事情就再也没有出现。

他说，如果这么一栋既漂亮又实用的房子，被围墙围着，肯定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就免不了天天有人翻墙进来，顺手搞点破坏。而当围墙拆去，人们可以自由出入，这种“窥视欲”“破坏欲”没有了生存空间，美开始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大家反而都开始爱护起来。

后来，地方将银行、快递、电商、民宿等功能都集中到这栋乡村“美学综合体”周围，一个村庄的“美学经济”就开始展露雏形。期间，这个县委书记还邀请了很多年轻的建筑设计师来到田间地头，设计了很多美学建筑，又吸引到很多艺术家在里面举办美学展览、活动。后来，县里还将美学概念延展到农产品加工、文旅、工业等，一个内地小县的“县域美学经济”探索，就开始蓬勃成长。

县委书记说，这场县域美学实践，最重要的其实是“美育”，他想让全县的孩子在家门口也能感受到世界级的美育，他想让全修武的孩子们都“野性而高贵”。

可惜，2021年底，这位书记八年任期届满被调离，这场影响深远的“县域美学”变革和实践一度被搁置、中断。

依然有人质疑，美学并没有产生立即、巨大的经济收益，“不实用”，但又发现并没有更好的路可走，然后只能回到实用主义的，“举全县之力”招商引资、承接大城市淘汰产能、搞房地产玩土地财政的老路。然后又发现，时代不同了，这条路也越来越难走。

事实上，美学与招商引资并不冲突，环境美了，人心美了，素质提升了，政府阳光透明了，才是招商引资最根本的助力。那么“美学”究竟有没有价值？当曾经灰头土脸的乡村、县域面貌得到改观，当几十万人内心的认知、追求发生变化，变化虽有些缓慢，但这才是造福一方、深刻又深远的复兴……

可惜，困住人们的围墙，依然有很多，很多。

三

去年，河南信阳市委市政府启动了“拆墙透绿”行动，拆除全市各政府、机关单位的围墙。一方面，还绿于民，增加了公共绿地，拓宽了休闲空间，提升了城市品质，推动了城乡人居环境改善；另一方面，空间共享，开放原本围墙内的便民停车场、新能源充电桩、口袋公园等，共建共享，真正地为人民服务。

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动作还发生在疫情防控期间。

对此，《河南日报》报道称，“拆掉的是围墙，立起的是民心”。过去一些机关怕群众闹访、怕有安全隐患，不愿打开大门，用围墙一隔了之，同时也隔开了干群之间的联系，反而制造了更多的不信任和隔阂。

如阮籍“坏府舍屏障，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拆掉政府高墙，院内院外融为一体，景观交相辉映，不仅方便群众，更拆除了“不信任”“偷窥”“破坏”的矛盾之墙。从“怕破防”到“不设防”，又将进一步推进基层治理改革。

类似的做法，2005年就发生在陕西咸阳市，市政府推倒围墙，拆除政府大门、传达室、保卫科办公室，“允许公民旁听政府常务会”，并打出“欢迎市民到市政府上厕所”的牌子，以期推动宾馆商店的厕所都向群众开放。实行“政府开放办公”后，市民可自由进出政府，并没有发生有些人所担心的“乱”和上访增多的现象，老百姓的气更顺了，上访量反而少了许多。

后来，不止咸阳，各地城市的宾馆商店厕所都陆续向社会开放了，但政府的“拆墙行动”并没有得到响应，直到2015年河南兰考县“拆墙透绿”，2021年兰考县县委书记蔡松涛成为信阳市委书记。

事实上，不管是一些地方政府，还是有些企业，在遇到问题时，总想着“强化管理”，靠“强化管理”，更多的条条框框，更严格的规范、标准去解决问题，其结果，框框越来越多，规范越来越严，人却越来越没有积极性、能动性，做事越来越没有空间，以至于只好形式主义、疲于应付……这，也是内卷的另一种诠释吧。

越是不信任，越是思维固化，就越依赖“强化管理”，就越造成形式主义、隔阂和内卷，最终往往与初衷背道而驰。有时，换个思维，不是加更多框框，而是把墙拆掉，用更开放而非更封闭的方式去做，或许会更好。

希望全社会都去做更多拆墙的事。而非相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作者：刘子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