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日本人“不善争论”，真相是什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万景路，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言灵，日本人也叫它“言魂”，也就是说语言是有灵魂的。远古时期的日本人尤其相信大和语是拥有一种被加持过的、神秘而又强大的具有不可思议力量的语言，换言之，即他们认为大和语中存在着一种“灵力”，比如誓言或诅咒等就是其行使灵力的最好例子。

久而久之，由此衍生出一种言灵思想，并逐渐发展成为了言灵信仰，最终还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言灵学传世。

《万叶集》中收入的歌圣柿本人麻吕的第3250首和歌中就有“蜻蛉岛大和の国は 神からと 言挙げせぬ国”（大和之国，乃神传之国，为不能言喻之国）的句子存在，对以唱赞歌善挽歌的柿本人麻吕而言，这固然是一首彻头彻尾的赞美皇室之和歌，但同时也不可否认的暗示出了日本人自古就谨言慎行的崇尚言灵之事实。

蓝纸本《万叶集》

善恶虽对立，但也相辅相成，同样的，远古日本人在信仰言灵的同时，也由此衍生出了“言灵术”。信奉言灵术的人认为，人可以以语言作为一种“咒”来控制自己以外的生物，即他们意识深层中的“言灵”的真正意义上的可怕之处，这就有点儿瘆人了。那么，言灵具体是怎么产生的？又都有些什么力量存在？时至今时，言灵又是以何种形式在延续着这一古老的传承呢？

一般来说，由于日本在奈良时期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自己的文字，当然也就无法书写，记录还只能靠以“绳”记之。至于能“系”住几件事儿，那就是远古日本人智商值上见高低了。所以，口语还是日常交流的主要手段，正是通过不断进化的口语，使得人与人之间的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成为可能，思想、认识得以共通互补。

久而久之，因口语及现实环境带来的种种灵异事例，让本来就对大自然充满敬畏意识的远古日本人开始脑补到，语言并不仅仅是作为思想交流而存在，它同时还具备一种神秘且强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甚至可以左右、支配人的一生，如此，远古日本人对语言也渐渐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思虑，并且由敬畏进而升华为了一种崇拜的内在情绪存在。

于是，在那个一切如同白纸的荒芜时代，在对大自然敬畏无比的远古日本人的意识里，语言就慢慢变成了一种“驻灵”的工具，这样，语言中的神灵也就必须产生了。不过，需要特别提一下的是，日本人崇拜的“言灵”是没有固定神体的，“灵”就依附驻留于语言之中。

言语有灵，自然让人在使用语言时小心翼翼，表象上日本人自古以来木讷寡言，即使说话也是喜欢拐弯抹角暧昧画圈，似乎在此找到了注解。

既然是神灵，那就要如同日本人崇拜其他神灵一样，神灵是要给众生干活的，如此才能得到供奉，而语言之神所能做的无外乎就是帮助人们进行祈祷和诅咒，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古日本的“言灵”应该至少包含了两种意思：一种是祈福；一种是诅咒。祈福就是用虔诚的语言去祈求神明赐福。

比如在传统的节庆时人们在神佛之前唱诵“言祝（祝词）”，祈愿五谷丰登家人安康，同时也表达对神灵的感谢。反之，诅咒就是祈求语言之灵对恶神或恶人等施用的一种咒术，用以消灾辟邪。也可以说，“咒术”就是用攻击性的、 恶损的语言施加于他人之身。

言灵的祝福、祈祷灵力，例子可谓是贯穿古今无处不在，像传承至今的日本的各种“祭”，其实背后都有祈祷神灵加福人间的意义在内，言灵信仰自然隐含其中，也就毋庸赘述。我们重点还是来说说让人生畏的言灵的诅咒之力。

《古事记》神话卷里描述了一段故事，说的是天孙迩迩艺命（即天津彦彦火琼琼杵尊，日本第一代神武天皇的曾祖父）降临筑紫之地后看中了大山津见之神的小女儿木花之佐久夜比卖，但是大山津见之神想让他同时娶两个女儿。天孙一根筋不同意，将姐姐退回山神家，买一送一惨遭退货，山神不由大怒，立誓诅咒天孙与木花之佐久夜比卖所生的后代寿命将如同人类一般短暂。

后来，天孙后裔王子火远理命（彦火火出见尊，神武天皇之祖父）因遗失了一直欺负他的王兄火照命的钓钩而在海边恐惧哭泣，哭声惊动了海里的盐椎神，于是，盐椎神教导火远理命去求助海神绵津见神，没想到海神看中了火远理命，将女儿丰玉比卖命嫁给王子，并帮助其寻找钓钩并施以诅咒，使火照命俯首称臣遭受诅咒之苦。这两个神话故事就充分说明了彼时的日本人已经非常相信言灵的诅咒之力了。

古时候的日本还有个有趣的现象，那时的日本人认为人的姓名之中也是驻有灵魂的，如果真实姓名被想要加害你的人知道了，那么一旦遭受诅咒，你的人生便会受到他的控制，因此，过去的日本人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由父母隐藏的真实姓名；一个是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假名。

此外，古代日本女性的姓名也不能随便告知他人，一般只有自己的父母或是丈夫才能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所以，在那个时代，若是询问邻居街坊女孩儿的姓名，意思便是对她们求婚了，而女方如果告诉了对方真实姓名，那便是答应了求婚。传说平安时代宫中那些著名的才女女官儿如紫式部、清少纳言等，她们的真实姓名在当时都是不为世人所知的。

言灵传承至今，即使是现代日本人也有许多尽量避讳的语言。比如家里要是有应试生，就会特别在意不说“落ちる”或“滑る”等词语，因为家长认为，具有灵力的这些词会给孩子带来“落榜”“失败”等的不吉后果。

另外，从对数字的敏感也可以感受到日本人之于言灵的骨子里的忌讳，比如，由于日语“4”的读法与“死”相似，所以禁忌“4”的例子就随处可见。

像很多酒店、写字楼，甚至电梯都没有第“4”层；手机号码的尾数也一定要避开4，不忌讳“4”的电话号码一般主要用于殡仪馆、火葬场等。同样，“9”的读音因与“苦”相同，所以，日本人也不喜欢“9”这个数字，但相比于“4”，似乎“9”还算比较受待见的。这些例子主要都是因为日本人相信，如果说话人在不恰当的时候说出了不好的词语数字等，触犯到了言灵就会遭受神灵的惩罚。

说了半天，那么，言灵之术又是以怎样的音符组合来实现言而有灵的呢？使用言灵之术，必需的要件是施展法术者的声音和对象，以及把施展法术者的声音传递给对象的媒介，这就是言灵学的范畴了。

日本的国家宗教是神道教，一般来说，在有了五十音符后，神道教认为五十音符中就包含有神力，而凶吉要看五十音符的组合，组合对的话，是谓吉，组合错的话，则会带来凶。简单地说，就和“咒语”差不多，主要还是看音符的组合，这个日本和西方相似，很多宗教认为，字母本身就具有一定的特殊能力，如在发音的时候，辅音和原音相配就会给人以“赋予身体生命的感觉”。

言灵学最基本的概念就是赋予了音符以神代的感觉，从言灵学的角度而言，清音被认为是五十音符本身的灵和魂，其中代表诸如欲望、感情、意志、智慧等特殊神意的五母音（アイウエオa、i、u、e、o；ワヰウヱヲwa、i、u、e、wo）与八父韵チイキミシリヒニ（chi、yi、ki、mi、shi、ri、hi、ni），通过神秘组合，就会产生三十二子音（タトヨツテヤユエケメクムスルソセホヘフモハヌラサロレノネカマナコ），再加上神代表音文字（ン），就会形成各种灵力，在这里，具有神代意味的音符组合就是言灵术的媒介了。

日本神道教中的“袯词”

此外，如《古事记》（尤其是神代部分），其中种种袯词等依照言灵学的角度在阅读上也都是有着严格要求的，不许稍有差池，否则据说就会带来厄运，这同样说明了言灵术音符组合的重要性。其实，从现在保留下来的一些神社举行的祭祀仪式里那些大祭司哼哼嗨哟犹如害牙痛的“言祝”里，是都可以找到这些言灵学的影子的。

那么，言灵在今天的大和语言里，其灵力的体现又演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柿本人麻吕在其收录进《万叶集》的和歌中就已指出“日本是个不妄言的国度”，可见，自少自那时起，言灵对日本人的影响已经到了让他们认为：既然语言有灵力存在，而灵力有可能带来正反不同的效应，那么，就不如谨言慎行为最上策的认识，而这个认识则成为了日本人传承至今的行为准则。这，就是影响到今天日本人“拙言”的根本原因。

笔者在此用到了“拙言”二字，是的，就是“拙言”，这是世界对日本人的共通认识。因为回避争论可以说是日本人的特性，这也就是国际社会评价日本人“论争下手”（辩证能力低下）的主要缘由。

具体来说就是，“不妄言”的传承让今天的日本人依然对辩论、论争、尽量避之，避之即为大吉。对于善于争论的人，日本人很难有尊敬之心，这与我们和西方人尊敬能雄辩的人正相反。

日本人虽不说，旅日日久的我们都有经验，他们对夸夸其谈的人是敬而远之的，其实，日本人从骨子里对通过辩论得胜的人潜意识里是有一种“不是什么好人”的认识的，这实际上就是言灵信仰对今天日本人的内在影响。

凡事主张不以言语争论为善，也因此造就了今天的日本国家，乃至日本人的低调少言的形象。故而，从根本上说，这就是传统宗教对日本人影响至今，而这方面的传统宗教显然就是言灵信仰。

随着对日语的理解加深，还真就觉得日语确乎有着那么一种不可思议之处存在。日语是一种暧昧的语言乃世所公认，但暧昧似乎只是相对于我们这些外人而言，日本人却是在暧昧中明白着呢。

打个比方，在日本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听到“しょうがない”、“我慢”、和“顽强”等用语，相对应的中文意思是“没办法”、“忍耐”和“加油”等。一般我们在对事物表示没有办法时，基本上就是放弃的代名词了，而忍耐干脆就是不作为的意思，加油，除了体育赛事更是几乎很少听到。

但久居日本的人都知道，日本人嘴里的“しょうがない”，它绝不仅仅是消极的代名词，更重要的是对事物变消极为积极对应的一种态度的表现，正因为没有办法所以才必须要干才是“しょうがない”的真解，而“我慢”，无疑就是积蓄能量的代名词，至于日本人常挂在嘴边的“顽强”，则更如一剂剂的强心剂般，日本人听到后潜意识里似乎真就有那么一种奇异的力量，支持他们为了一个甚至很渺茫的目标而坚持奋斗下去。

明白了这些再看今时的日本人，我们就知道了，与其说今天的日本人不知言灵为何物或没有言灵信仰，倒不如说言灵信仰早已潜移默化植入了日本人的精神深处，让日本人在不知不觉中身体力行着言灵之力。

时至今时，日本一些学界精英们骨子里还是认为日语里存在着其它语言所没有的“灵”的，所以他们认为“外人”是不可能学到真正的日语中那种云深不知处的意境的。话虽狂，但似乎也颇有道理，因为言灵融于大和语中衍化成为一种具有深意的语言后，汉字、罗马字虽然日本人都拿来用，但毋庸置疑的是，有了言灵融入其中，尤其是汉字，被日本人赋予了风马牛之意的就不在少数。

这在我们看来，就觉得日本人有那么点把汉字当作鬼画符来用之嫌。而和式汉字、和制汉字的似是而非更让初识日本汉字的国人有时会直接懵圈……

说到鬼画符，“言灵”这个汉字组合虽说是日本造，可论起言灵，其实那玩意儿咱早就有，譬如写有“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类的黄符被道士一边嘀咕一边蘸点儿唾沫什么的“啪”的一声贴在死尸脑门儿上，那可是让死人都能站起来蹦蹦跳跳跑路回家的力量，此习俗名曰赶尸，但那无疑动用的就是所谓的“言灵”之力。如此说来，如果去“搜”一下“狐”，再摆（百）一下渡（度），没准儿，这“言灵”还是传自我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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