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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2 16:59
了不起的农村姐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LLEMEN睿士 (ID:ellemen_china),采访、撰文:乌龙茶,编辑:杨雨池,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讲述了农村姐姐在家庭中扛起责任、面对困境的故事。她们经历了家庭的变故和不公平待遇,但通过努力和拼搏,她们逐渐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并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安全感和避难所。

• 农村姐姐面对家庭变故,扛起责任,努力帮助家人渡过困境

• 通过买房,农村姐姐们重铸了与原生家庭之间的防线,获得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安全感

• 农村姐姐们通过努力和拼搏,逐渐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建立了属于自己的避难所

钱流向哪里,爱就流向哪里


“天塌下来时,你除了徒手把它托举起来,别无办法。”五个月前,陈雁把这句话写进手机备忘录,每当被家里的混乱压得喘不过气时,她就拿出来看看,权当是自我勉励。


风暴始于今年3月,陈雁的弟弟因涉嫌一起刑事案件被警察拘留。事发突然,平静的家庭一夜之间被这场飙风搅得支离破碎。在省城工作的陈雁接到母亲的求助电话,立刻买了能最快赶回老家的火车票。


晚上9点,她匆匆到家,父母和弟媳坐在餐桌前等她,桌上摆着仔姜炒鸡、葱煎蛋和红烧茄子,是她平日里最喜欢吃的菜,但已经全部冷掉,油乎乎地堆在盘子里。父母一夜之间像是衰老了十几岁,小心翼翼地望向她:有什么办法,能帮帮你弟弟吗?


陈雁今年35岁,作为一个“80后”,她出生的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在全国普及,只有农村户口的家庭可以安排生育第二个子女。陈雁是农村女孩,有个相差不足五岁的弟弟,亲朋好友夸她的父母有福气,一女一子刚好组成“好”字,但陈雁却觉得,自己从小到大没见过什么好,帮扶弟弟的事情倒是层出不穷。


这次弟弟被刑拘,陈雁利用自己在媒体工作积累下的人脉找好了律师。对方要价不菲,她和父母一起梳理家里的资金,发现除开乡下的一块地,账上一穷二白,还欠了外债。唯一能指望的是父亲早先竞标工地缴纳的保证金,约有六七十万,能解燃眉之急。陈雁建议先撤回保证金,却被父亲拒绝,理由是:万一儿子判刑留了案底,这笔钱就是他未来谋生计的指望。至于眼下的空缺,父亲理所当然地看向她:不是还有你吗?


钱,又是钱!陈雁的心里敲响了警钟。这些年,她的心里攒下了一个“小账本”,记录着家里关于钱的分歧,无一例外的是,自己从来不是获利者。


2015年,房地产市场红火,承包建筑工程的父亲找她借钱,想吃下一个大项目。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赚到了钱,分女儿一半,分儿子一半。陈雁拿出自己的5万元存款,又找朋友借来3万块,凑满8万元交给了父亲。


果断借出积蓄,并不只是为了投资回报。早些年里,陈雁对父母一向是有求必应,她信任他们,并觉得自己被家人爱着。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在省城打拼,年节时返乡,父亲会早早在火车站等着接她回家。某年冬天,她回老家过年却睡过了站,在临县下火车时已是深夜,没了公共交通,是父亲在冷风里骑了一个多小时的摩托车,把她接回了家。


但这种将她包裹起来的疼爱,在这六七年间,却逐渐被“钱”这一刺眼的问题戳碎。父亲的大工程持续了一年半,其间陆陆续续收回一些款项,他拆成几笔还给了陈雁。尾款结算完后,父亲告诉她,项目收支大体平衡,“分钱是没什么指望了”。


陈雁不疑有他,直到年底,父亲忽然说要重新盖房,给弟弟结婚做准备。房子盖了两层,左右的院子也都修整了一遍,添置了各种家具电器。看到新摆进来的沙发是一万多元一张的“真皮货”,几台空调也都是上万元一台的“格力高配”,她才隐隐意识到:父亲的工程是赚了钱的。


全家“进新房”的那天,父亲指着一个房间对弟弟说:“这是留给你姐姐的,她以后从外头回家有个落脚的地方。”陈雁突然意识到,哪怕父亲对她再是关爱,但心里默认的却是女儿迟早要嫁出去,家里的钱和房子都要留给儿子。


那些她曾得到过的关爱,在某些时候也会露出尖锐的爪牙。女儿长成的这些年,父亲总是抱怨自己对陈雁的精心爱护得不到回报,“说花了很多时间培养我,结果我不听他的,也不结婚”。她初时听到这些,会觉得愧对父亲,但现在,她更愿意借用一位女性好友开解自己的话来抵御这种情绪:“她说,这些都是空话,因为钱流向哪里,爱就流向哪里。”


“姐姐”是诅咒


钱并不只是横亘在陈雁和父亲之间的裂隙,它在更早的时候,同样刺破了她与母亲间的和谐关系。


大学毕业后,陈雁在广州工作,独自在异乡打拼缺乏归属感,她便和母亲商量:存钱回老家的省会买房定居。母亲同意这个计划,又说女儿花钱“大手大脚”,建议她将一半工资存到自己的银行卡上,“替你一分不动地攒着”。母亲承诺,等时机到了,家里再补贴她一部分购房资金。


陈雁有些迟疑,但母亲给了她自己的银行卡号和交易密码,能随时查询卡内余额。她试着连续几个月存入少量工资,发现钱一分不少,渐渐没了戒心,哪怕过了一段时间后,母亲借口银行卡遗失,更换了密码。她只觉得,在这样的强制储蓄下,“自己的新家”变得指日可待。


2017年,陈雁的朋友同事们陆续置业,她估算了一下存款,觉得能凑足首付,也动了购房的心思。她要母亲把钱先转出来,没想到电话那头,说话向来利落的女人却变得支支吾吾。她再三追问,母亲才说了实话——弟弟跟人做生意被骗了,亏掉了四十万,家里的余钱都填进了这个窟窿眼,其中也包括陈雁准备买房的十万块积蓄。那一瞬间,陈雁突然感到绝望,她质问母亲,动自己的存款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母亲却理直气壮地反驳:打了招呼你会同意吗?


不会。陈雁知道自己的答案,而母亲,也清晰地知道她的答案,却依旧做了这样的选择。母亲似乎从来都偏向弟弟。陈雁和弟弟先后在同一所小学就读,学校离家步行不过十来分钟路程,“我都是自己走路去。弟弟上学的时候,就是妈妈每天骑自行车接送”。


她读高中时住校,每个月一百元的生活费,明明家里条件不差,但长身体吃不饱饭时,也不敢张口向父母要钱。“我会觉得很羞耻”,因为母亲从小就向她灌输“节省是美德”。那时,她最期待的是同桌女孩的母亲来校探望,“她是独生女,她妈妈就过来送饭菜,她吃不完,就喊着我一起吃”。可是弟弟上高中后,她却发现,母亲直接在学校周边租了房,每天照顾他的起居。


长期被区别对待,陈雁心里难免有落差,但早些年也不觉得有太大问题。因为从小到大,父母都反复向她强调同一件事: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当姐姐一定要照顾好弟弟。不过现在,对一母同胞的弟弟,陈雁的感情变得更复杂。弟弟是家里最聪明的一个,学习成绩优异,一路就读重点高中、名牌大学,和学业平平的自己相比,他备受家人的期待。但也就是这个拿走父母所有偏爱,夸下海口要让父母住别墅、开好车的弟弟,做生意屡战屡败,亏尽家里的积蓄,背上一身外债,甚至把自己送进了看守所。


现在,父母年迈,“捞弟弟”变成了压在陈雁肩头、无法推拒的义务。羁押弟弟的派出所和她家距离四个小时车程,往返一次就要耗去大半个白天。家里一片愁云惨雾,弟媳又和父母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闹着要离婚分家。陈雁既要上班,又要紧跟案件进程、对接律师反馈,还要听弟媳抱怨、安抚父母的焦虑和牢骚。她觉得自己在工作最忙的时候,独立统筹一百来人的活动都没这么累过。


情绪崩溃的瞬间,陈雁只能躲进公司的厕所隔间里偷偷地哭。她有时觉得可笑,明明是被这个家习惯性舍弃的女儿,可关键的时候,却成了所有人指望的“顶梁柱”。在扑面而来的窒息感里挣扎时,她突然意识到,对自己来说,“姐姐这个身份,其实就是一个诅咒”。


不可触及的公平


陈雁曾与一位作者朋友探讨过自身困扰,对方指出,她与弟弟的矛盾,“本质在于有限的家庭资源的分配”,作为姐姐,她往往是被家人默认为可以退让,甚至被牺牲的那一个。


但在一个大家庭中,农村的“姐姐们”面临的并非只有这样隐秘的困境。因为父亲早年的生意谋划,陈雁的家庭相对富足,这类资源的争夺并不总是狰狞赤裸,但对曾是留守儿童的叶知瑜来说,现实就残忍得多。


叶知瑜的亲生父母很早离婚,父亲二婚再娶后有了弟弟,一家四口和爷爷奶奶挤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弟弟是我背大的。”叶知瑜记得很清楚,自己六岁时弟弟降生,自此她就多了一个身份——弟弟的“小保姆”。她再大一些,父亲和继母便去了外省务工,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几次。爷爷奶奶要料理家里的田产,除了照料弟弟,她还得帮着奶奶做饭、干家务。


叶知瑜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弟弟不同,每次吃饭时弟弟都会有加餐,是一小碗专门炒制的瘦肉,这道菜她不能碰,“我就只能吃素菜”。逢年过节,从外地回乡的父母带着弟弟去县城逛街买新衣,这也是她几乎享受不到的待遇——她向来是“捡姑姑的旧衣服穿”,也没有属于自己的衣柜,一个小小的五斗柜就装下了她的全部衣物。


叶知瑜计算过,这些年来,父母一共只给她买过三次衣服,一次是她上初中时,一次是她上大学前,再一次,就是她找工作的时候,都是到了非要购置新衣的重要节点时刻。而她工作前第一次穿新大衣,还是某年除夕,看不过她衣着破旧的姑父带她上街临时购置的。


和陈雁姐弟不太一样的是,叶知瑜要比自己的弟弟更出色。她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尖子生,读的是重点本科,然后被保研就读公费研究生,接着考进事业单位留在了省城,但她也并未因为这份优秀获得家人的另眼相待。


叶知瑜很早就意识到了这种不公。小学时,她知道了“重男轻女”这个概念,回家就用笔在门上写:重男轻女对我太不公平。但这样的抗争只换来家人的一顿责骂,也难以激起更多涟漪。在她生活的家庭中,隐忍和付出似乎已经成了女性的义务。叶知瑜的父亲是家里的独子,她还有四个姑姑。父亲带着继母出外务工,家中只剩老幼,日常帮衬爷爷奶奶最多的反而是外嫁的姑姑。


爷爷奶奶靠务农为生,手头不宽裕。年节时,回家的姑姑们都会给爷爷奶奶“养老钱”,但叶知瑜从没有看见自己的父亲给过这笔钱,甚至除了需要按时缴纳的学费,她的生活支出也都是由爷爷奶奶负担。


再往上一代,与叶知瑜最为亲近的奶奶承担了家中的大部分重担。白日里,奶奶要和爷爷下田,所有人的饭食也是奶奶一人张罗。哪怕是父母回家后的春节,天还没亮的早晨,灶台前也只有奶奶一人忙碌的身影。“冬天的水那么冷,老人家起那么早,饭做好之后,他们还不一定起床来吃!”看到家里到点都叫不醒的男人,叶知瑜感到愤怒。


小学五年级后,叶知瑜开始分担洗衣做饭的家务,没有洗衣机,“就到池塘的码头上去洗一家人的衣服,然后做晚饭给一家人吃”。但奶奶过世后,她决定丢开这副压了她十多年的担子:“做饭这件事就要我来做吗,我就没有办法不做?我坚决不做,饿死我也不做饭!”


这种无声的反抗,换来的是由回乡的继母接过了做饭的重任。但新的冲突很快出现,“过年的时候吵架吵翻天,妈妈她从来没有这样照顾过一家人吃饭,一下子要她来承担,太累了,她接受不了”。虽然与继母关系疏离,但看到眼前的混乱,叶知瑜也并不感到高兴,她只是疑惑:“给一家人做饭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巨大辛苦的事,让妈妈做饭也不一定正确。那从根源上讲,在一个家庭里面,男性为什么不做饭呢?”


避难所  


26岁是叶知瑜人生中的一个重要分界点。26岁以前,她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和奶奶同住同睡。“我家房子很大,有楼上楼下两层,不缺房间,但没给我房间。”26岁时,将她一手带大的奶奶去世,家里重新装修,她终于和弟弟一样有了自己的房间,但弟弟的房间很大,大到放下一张两米的床后,还能摆进两张大桌;她的房间很小,只塞一张小床就已经满满当当。


“每个来家里的亲戚朋友看到都说,我的房间太小了。但妈妈和爸爸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叶知瑜参与了家里的翻修计划,负责工程的是她隔房的叔叔,她记得很清楚:“他问这两个房间可以做一样大的,为什么不做一样大呢?”叶知瑜也想知道答案,但她依稀明白,在这个家里,没有人会为她去争取一个更大的房间,她自己也不能。


在传统的中国家庭里,房子是财富的基石,但以陈雁和叶知瑜为代表的农村姐姐们,早早就被剥夺了享有这项财富的权利。2018年,陈雁在省会城市为自己购置了房产。母亲挪走了积蓄,父亲也不愿意拿钱支持,她就兼了几份工作,从头攒首付,最终靠着两份副业和好运气,凑齐了四十万元。定下房子的那天是七月炎夏,中午休息一小时的工作间隙,她跟同事说出去买东西,然后带回来一本购房合同。要好的同事打趣她“买房跟买菜一样随便”,陈雁面色平静,内心却波涛起伏,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在心里反复演练多年的购房计划,完成得有多艰难。


“房子像我们骨子里面的一种执念,好像有了房子就挣脱了原生家庭,在世界上有了安全的落脚点。”进入媒体工作后,陈雁也关注和自己境遇相同的一些女性。一些豆瓣主题小组里有不少“农村姐姐”聚集,她也是她们讨论时的忠实听众。她发现,房子是这些女孩的心结,但也在她们长大后,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避难所。


叶知瑜在2019年买下了自己的房子,临近郊区、空间不算大,却是她第一次拥有的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交房的那天,她满心期待地与这个只是水泥毛坯的新家合照,“到处拍了好多照片”。房子装修完,她没请人做“开荒保洁”,不是为了省钱,而是担心别人不够珍惜,“把窗玻璃划花”。她在每天下班后骑共享单车去新房,花去三四个小时打扫卫生,今天扫一点灰尘,明天擦几扇玻璃。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她不觉得疲累,反而享受自己与新家一点一滴“建立情感连接的过程”。


在大城市里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某些时刻能治愈早年形成的陈旧伤痕。叶知瑜近两年来开始学习书法,这是她在小学三年级时形成的爱好,但能给弟弟买下单价1600元滑板的父母,却不愿支持她一个月40元学费的暑期书法班。


刚参加工作时,她自己有了收入想重拾爱好,“但练字需要一张很大的桌子,我租的房子是放不下一张那样的桌子的”。现在她终能如愿,新家足够摆进一张长约1.8米的大书案,能铺开四尺对开的整张宣纸,供她尽情练习书法。


房子为“姐姐们”的生活注入新的底气,它的意义要远大于房子本身,那是缺失已久的安全感的回归。住进新家后,陈雁发现了自己的变化。在弟弟筹备婚事的那段时间,看着父母将钱物流水般地投进这桩喜事,她的情绪变得格外暴戾。节假日回家,她和父亲一言不合就会爆发争吵,面对母亲时也不再掩饰,疾言指责对方“重男轻女”。但这几年,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变得更平静,甚至能在家人爆发矛盾的时候抽身事外,冷眼旁观。


凭借自身努力买下的房子,重铸了“姐姐们”与原生家庭之间的防线。奶奶过世后,叶知瑜觉得自己与大家庭的关系逐渐疏远,可在年节时,她又无处可去,无法避免地被亲情捆绑着回到老家。可家里,迎接她的不是万户灯火的暖意,而是脾气古怪的爷爷、懦弱的父亲和并不亲近的继母,以及谁来料理一大家子吃喝的混乱争吵。


今年,她想给自己一个新的选择。“我非常想尝试一个人在省城过年。”她的语气里藏着希冀,有了独属自己的巢穴后,“我现在不想回老家,就可以不回去了”。


女性的美德  


在六岁之前,那个以父亲为中心的家庭对叶知瑜来说,并不算是牢笼。虽然母亲改嫁去了县城,但她的三个姑姑没有结婚,奶奶也身体健康,她们都全心爱护着小小的叶知瑜。事情在弟弟出生后开始变化,她遭遇的不公正对待,出嫁的姑姑和身体日渐衰败的奶奶看在眼里,却无力改变,她们只是劝她:你要多忍耐一点。


“忍耐”逐渐变成了叶知瑜非常擅长的事。无法在家庭中获得更多的物资,她就把自己对于生活的欲望压缩到了极致。“我一直就很抠,因为真的没有钱。”她不张口向长辈要新衣服,生活费不够买吃的,就饿着;高中时,同宿舍和她关系最要好的同学找她借洗衣粉,她也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那时我还没感觉有哪里不对,只是觉得我家里穷。”过度节俭的生活方式逐渐沉淀进叶知瑜的骨子里,哪怕凭借自己的能力走向城市,并在那里扎根落脚、摆脱贫困,她依旧习惯苛待自己——和朋友吃饭时,她抢着买单,却不会在自己新房的客厅多装一台空调。夏季的省城热得像个蒸笼,她就靠一台小风扇撑过了整个夏天。


“忍耐”也渗透到了叶知瑜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工作单位,节假日需要轮岗和调休,同事们会习惯性地叫叶知瑜顶班,因为她哪怕心里不愿意,也会直接答应。“连拒绝也说不出来!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她对自己恨铁不成钢,“被欺负得要死,也不知道反抗。”


这种日益积累的不满情绪,在去年春节短暂地爆发。叶知瑜的父亲和她上门拜年的舅舅聊起儿女经,说起初中时坚持步行六七公里上学的女儿,他颇为自豪,又一次夸她懂事。叶知瑜想起当时来回只需要两块钱的公车费用没再忍耐,直言打断父亲:以后请不要再讲我懂事,我之所以没花钱是因为你没给我钱!


忍耐、听话、懂事、知礼……一些赋予女性的传统美德,在某些时刻变成了“农村姐姐”们身上难以挣脱的枷锁。哪怕几度与家庭决裂,连买房这样的大事都没有通知父母,但在弟弟出事后,陈雁却不得不回到那个家里担起一切。


弟弟被刑拘后的一个多月,事情毫无进展。陈雁除了在外奔波,也会抽出更多时间陪伴焦虑的母亲。四月里的南方春天,夜里依旧寒冷,变得瘦弱的母亲和她挤在一张床上,低声问:“我们这个家是不是要垮了?”陈雁忽然就哭了。


家中氛围紧张,曾经强势的陈父变得敏感,经常给女儿发来三五百字的长消息,陈述自己过往的人生,从兄弟不睦、夫妻不合说到子女不亲。陈雁控制不了自己去反复阅读那些充满负面情绪的内容,她不回复,却一个人躲在暗处难受。


哪怕狠心想过不再管骄纵的弟弟,“让他多吃点苦头”,但看到从拘留所出来的弟弟身无分文,得了感冒去医院打针,一百多元的医药费都要找她借时,陈雁的心还是软了下来。她再次主动扛起了弟弟的命运,一边四处托朋友找关系帮弟弟安排工作,一边时刻关注弟弟过分低落的心理状态,给他提供心理疏导。那段时间,新闻里只要出现“负债”“跳楼”的字眼,她就会感到紧张。


陈雁发觉,不论自己如何竭力挣脱,似乎都无法同这个家庭切割——她会为弟弟努力挣钱的样子感到欣慰,哪怕知道父亲被人哄骗、背着自己四处借债“给弟弟脱罪”,看到家庭逐渐回归正轨,她除了感到无力,更会觉得安心。


在女性意识逐步觉醒后,陈雁意识到,自己是被父母按照农村“孝女”标准打造出来的女儿,家庭一旦出现变故,就会触发自身的“奉献精神”,因为,“眼睁睁看着这个家垮掉,比什么都不做要痛苦百倍”。


向上的运气  


省城的夏天进入尾声的时候,陈雁的弟弟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陈雁便将自己手头经营的网店交给他打理,每月能有一万多元的收入。陈雁把这些钱存进弟媳的账户,让她用以支付家庭支出,尽可能消除弟媳的焦虑。


陈雁还有些零散的副业,她也手把手地教给弟弟。回报并不多,一天不过百十来块钱,都是以前弟弟和父亲看不上的小钱,如今之于他们,却是萤火一样的希望。手里有了稳定的进项,陈雁的弟弟不再整日唉声叹气,还主动出门去找父亲承包的工程的债务人追回欠款,努力抹平家中债务。陈雁终于感到了些许久违的轻松,等到家中风波逐渐停息,她收到了朋友小秦的结婚请柬。


2023年10月,小秦要在省城的酒店举办婚礼,叶知瑜也有一张请柬,她和陈雁还同时收到了成为伴娘的邀请。婚礼前夕,三个女孩聚在陈雁家,聊起了婚礼的筹备,小秦计划把新娘捧花送给其中一位伴娘,将关于婚姻和未来的好运气传递给她。


叶知瑜下意识想要拒绝。她曾短暂交往过一个男朋友,对方不愿意公开两人的关系,恋爱期间多次跟其他女性相亲。两人私下相处时,男方的态度忽冷忽热,还会用言语打压她的外貌和能力。即便心里清楚这绝非良配,但叶知瑜还是不愿与对方分手,一方面是因为,“我一直就是被这样对待的,这是我很熟悉的模式”;另一方面,“我想要抓住一点点谈恋爱的感觉,就是好像有人爱我的这种假象”。


34岁的叶知瑜觉得,自己几乎没有感受过一份完整的、独属于她的、来自家人的爱。她憧憬婚姻,希冀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家,但内心却始终有一种强烈的“不配的”感觉。“我其实不太相信,好运真会发生在我身上,”她向小秦展开内心,想要婉拒她的好意,“我也不信接到捧花就会有什么样的好运这种话……”


一旁,寡言的陈雁突然开口:“其实,你是个运气一直向上走的人。你相信自己能挣脱出家庭,你很努力,也做到了。你周围的人和物全部上了几个台阶,只是你没有意识到。”


陈雁不认为自己能走入婚姻,她谈过很多段恋爱,依赖男友们给出的陪伴,但每一次察觉到对方想要更进一步时,就会警惕地与他拉开距离。她复盘了三十五年来的人生,得出了一个悲观的结论:自己现在无法信任男人和家人。


这些年来,一路帮助她、推着她往前走的更多是身边的女性。最早被母亲拿走存款时,是她的女领导点醒了她:“她说,‘你只要有个弟弟,你的父母就永远不可能端平一碗水’。”女领导还耐心分享了自己作为过来人的经验,也是从这一刻,陈雁开始重新思考自己与家人的关系。


再往后,倾自己所有在省城买完房,陈雁没钱装修,是一位女性前辈主动借钱给她,对方并非大富大贵,但却坚持:帮女孩子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这很重要。三年前,陈雁的事业受挫,生理上产生强烈的应激反应,吃不下东西,也不敢出门,当时的男朋友一走了之,是远在北京的几位女性朋友每天给她打电话,确认她的状况。


现在,看到对构建自己的小家庭怀有期待,却不敢向前一步的叶知瑜,陈雁也想把这种力量传递给她。“运气这个东西是这样子的,你越往前走,铆足了劲要去一个目的地的时候,运气就会来。”看着眼前这个认识多年,和自己有着类似成长经历的朋友,陈雁再一次肯定了她的努力,并鼓励她继续前行:“人——就是越努力越幸运。”


小秦婚礼的那一天,陈雁去得有些迟。她最后拒绝了让她当伴娘的邀请,仪式开始,她不入席,就站在大厅的门口看。新娘抛捧花的环节,小秦直接把花束送到伴娘叶知瑜的手里。在灯光耀眼的舞台上,叶知瑜笑得羞涩,又有些感动,似乎真诚地希望这束捧花能带给自己一些好运。


仪式结束后,陈雁悄然离场。她只发了个朋友圈:“朋友,祝你幸福。”这句话送给新婚的小秦,也送给叶知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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