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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口述:长岛冰茶,作者:阿坏,头图来源:《银河补习班》
1
我最害怕电话响起,当号码来自西北,它们常常不是好消息。
被催债的生活贯穿了我大学生活的后一半。换作几年前,我完全想象不到生活会变成这样。
爸妈年轻时从河北小镇到西北闯荡,白手起家,经营箱包生意。凭着两人的拼劲,坐驾从面包车到大众换成奔驰,住房从平房到楼房再换到市中心高层,生意从地摊做到柜台再到好几间店铺。现实中的励志样本。
小学时候家里条件艰苦,一家四口人窝在地下室看雪花密布的电视,大家也不以为苦。
后来生活一天一天变好,我初中的时候,家里坐上了奔驰,住进市中心的高层公寓。虽然只是一个小城市,但也足够令人艳羡了。
妈妈也越来越有爱美的条件,头发总是定期染烫,记忆中的她,虽然辛苦操劳,却也总比同龄人看着更加年轻时髦一些。
长大后,我去大城市求学,才意识到家乡原来已经被时代甩在身后:街道两侧的广告牌显得褪色而过时,商铺播放的嘈杂音乐和新潮绝无关系,人都往东南沿海跑,每次回家乡,都更觉得空旷,配合西北的地貌景观,显得颓败。
这座西北城市显然没有跟上互联网时代的步伐。受网购影响,家里的生意直线下降,店铺规模也慢慢缩小。
爸妈只留下其中一间,解雇了店员,店里的货没再上新,发货量也不再按车计数。我原以为家里的变化和我们城市的衰退是共生关系,不知道我家即将大厦将倾。
爱逛街的妈妈也不那么热衷打扮了,新长出来的白头发与原本染的发色格格不入。爸爸的叹气越来越多。
这些,都是我们家庭慢慢衰退的征兆。我不是没有察觉。
当爸爸有一天拨通我的电话,告诉我,他的一笔贷款马上要逾期,问我能不能找朋友借些钱救急。我比想象中平静,坐在宿舍楼道楼梯间,输入号码又删除,不知道怎么向朋友开口。
我第一次有了强烈的危机感:我们一家到底在怎样的经济漩涡之中?
心下祈祷,做生意难免起起伏伏,只希望逆境像西北的沙尘暴,来得快去得也快。
2
大三的冬天,有几天无论如何联系不上妈妈。微信不回复,电话无人接听,后来便是关机提示。我找爸爸,他总搪塞我,“你妈妈正好出去了。”
我从爸爸憔悴的面孔断定,事情绝对不简单,要挟他说:“你快告诉我实话,不然我就买票立刻回来。”
这才知道,妈妈因为脑干出血被送进ICU。医生说能抢救回来已经是捡了一条命。
妈妈从此需要卧床,复健的希望渺茫,她没法有效控制自己的身体。吃饭、如厕、行动都需要人帮忙,吃三口饭喷两口,她连基本的吞咽动作都要反复练习。
医院护理太贵,家里负担不了。爸爸找人焊了一张铁床,又买来滑轮,麻绳,给妈妈DIY了一个锻炼臂力的拉力吊环。在家门上安了轮椅把手,用自制的学步器带妈妈找没人的地方锻炼走路。
爸爸要顾店,把妈妈背上背下带去店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天变热了,爸爸怕妈妈在店里不舒服,服侍她吃完饭和药,把妈妈留在家里。
爸爸不在时妈妈完全没有行动能力,只能每天卧床,看着鱼缸和头顶的吊灯打发时间,痛的时候只能直哼哼,这样的气氛让人窒息。
雪上加霜,家里店铺所在的商场,说拆就拆,根本没给人反应的时间,家里失去了经济来源。
家里曾经的飞黄腾达像是黄粱一梦。我才知道爸爸名下好几套房都不是全款买的,用上一套的房产证去给下一套贷款做担保。如果家里经济尚可,还能一环接一环地供下去。
家里突然失去经济来源,账就算乱了,加上妈妈重病,情况变得难应付。一步步打击,原本衣食无忧的生活变得捉襟见肘。
爸爸不是没想过挣钱的办法。这座城市显露出颓态,给不了年近五十的他更多机会。他只能出去跑黑车,常常夜里三点回家,为了挣医药费,第二天天没亮又出门。
爸爸跑黑车的收入不固定,每个月的生活费,要还的贷款,妈妈的医药费都还得继续。我不知道爸爸要怎么应付一系列账单。
拆东墙补西墙,债务雪球滚了到底多大,爸爸始终不肯和我说。我只能从家庭越来越压抑的气氛中,猜测那个抽象的天文数字。
3
作为家族唯一去远方闯荡的人,爸爸有种一定要衣锦还乡的好胜心。
我叔叔要建房子,向爸爸借钱。爸爸很要面子,家里没有闲钱,他就用哥哥的名义去借了高利贷,借7万还10万。
家里经济垮了后,爸爸顾不上还,这部分的账单是哥哥尽力在埋单。
哥哥当初奉子成婚,婚事定得匆忙。彩礼婚房等一应开支,想必有很大一部分是爸爸借来的。
哥哥也清楚,所以婚后的所有工资都上缴给父母,需要钱时才向爸妈要一点。
爸爸因为总是逾期,凭自己的征信已经越来越难向银行借到钱,就总是用哥哥的名义。被爸爸把着经济命脉的哥哥日子也越来越无奈。
家里条件好时也就罢了,变得落魄后,哥哥在岳母家也饱受冷眼。爸爸向亲家借了15万,一直还不上,只能拿房子去抵。
哥哥小家庭一家四口,和岳父岳母挤在这套产权成迷的房子里,进退两难。
哥哥不止一次劝说我,“你别管爸爸了。”不是哥哥不爱这个家,他不想我走他走过的路:一直被家庭债务榨取。
道理我知道,可是我忍心放下爸爸不管吗?
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在因为还不上钱,被昔日的朋友指指点点。我真怕他哪天受不了想不开。
我在抽屉发现了抗抑郁药。是爸爸的还是妈妈的?我不敢问,宁愿自己再多努力一点。
4
自从第一次爸爸开口向我要钱,我的生活开支开始自己承担,实在应付不过来时,向朋友借一点,还有几天毕业了,我学费还没缴上,还有欠室友1500元没还上,还有其他外债大约三万元。
爸爸跑黑车用的是私家车名义上是我嫂子的,后来她们家要回去了。爸爸失去了挣钱工具,他的征信已经完全黑了,贷不了款,就用我的名义贷了一辆车。我身上从此每个月又多了2379元的车贷要还。
今年2月,我打工的钱没到账,一时还不上车贷。那天我打电话给爸爸,爸爸怎么都不接。
第二天再拨过去,电话通了,我问,爸爸昨天你怎么不接电话?他说:“我也没办法,你问我我也拿不出来。”
我一个人在外面,借住在同学家,每天往返70公里去机构代课,连上两星期才能替爸爸把车贷还上。可爸爸连我的电话都躲。
自尊骄傲的爸爸哪去呢?为了债务这样东躲西藏。我既寒心又心疼。
冬天,房产抵押得七零八落。爸妈没有住处,带妈妈住进了一个店铺。床是自己临时搭的,滞销的存货放货架上,就在床旁边,空间狭小得转不开身。
铺面无法用燃气,只能用小电锅煮点面条。春节,爸爸去超市买些速冻饺子过节,付完钱后身上只剩2元。
窘迫被爸爸描述得逗乐,我在电话这头,又心酸又好笑,日积月累的苦难让我和爸爸都练就了苦中作乐的本领。
我没有回家过年,为了方便寒假代课,在河北姥姥这儿。视频通话时,我看见妈妈脸破了几个口子。
“怎么回事?”我连忙问,“床边的货架倒了,上面的酒瓶砸到地上,玻璃渣溅起来,把脸剐破了。”兴许因为有外人在场,妈妈的回答很淡定。
我握住电话,强忍住眼泪。想象一下,一位病人卧在床上,无法作出任何行动,哪怕只是伸出手护住脸,她没有办法做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太绝望了……
我无法想象那么拼命和要强的爸妈,现在却只能蜗居在这样的环境,忍受生活对他们的啮咬。
5
春节后,为了方便照顾妈妈,爸爸开车把妈妈送到姥姥家。每天由姥姥贴身服侍。爸爸出去赚钱。
舅舅给爸爸介绍了拉货车的活儿,每月挣6500,这些钱全拿去抵债都不够。每月妈妈的医疗费,也都是姥姥在垫着。
姥姥是啃窝窝头也能过活的粗糙人,却给妈妈买来很多营养品,每天喂饭喂药,用塑料椅改装的装置带我妈练习行走。爸爸每天要给别人运货,只能是舅舅带着妈妈,背着去看病。
我们一家搬来寄居在这里,给姥姥和舅舅添了很多麻烦。
一天傍晚,我们正在吃晚饭。舅舅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冲进姥姥的屋子,指着我妈问:“你这病要生到什么时候,你看看你把我爸熬成什么样了!”
我当时很想上去给表妹两下子,但我没办法,确实是我们家亏欠他们的,我们人在屋檐下,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这一套我已经学会了,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舅舅和姥姥好歹是在实心实意帮助我们,总比其他一些亲戚好,只是把我们家“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的经历当饭后磨牙的谈资。
妈妈有时会哭:看看别人家的女儿都在做什么,我的女儿这是在干嘛。
我明白她的意思,同龄人在挑选新衣服、旅游、毫无压力地恋爱的年龄,我却不得不过早地品尝到世态炎凉。妈妈觉得对我有亏欠。
我没有办法假装轻松地生活。尽管男友对我们家的情况有所了解,我源源不断的负面情绪的确在拖累他。
他想要更轻松的氛围,更快乐地生活,有什么过错呢?我不能指责他的离开。
我们最终分手了。原本我们打算要么一起为考研二战,要么一起去杭州或广州工作。
为什么是南方?我想,我能不能完完全全只为自己活一回,去一个迥异的环境,不管家里的事,念三年书,哪怕回来要继续为家里的债务付出,我也认了。
但是我能不能让我自私地先为自己活一回?
我非常想要逃跑,可是想起病床上的妈妈因肌肉萎缩瘦小的身体、爸爸的迭声叹气,我迈不开逃跑的脚。
6
爸爸搬到河北后,我们的沟通越来越急躁,我所知道的债务越多,就对家庭的未来越绝望。
我不止一次接到催债的电话,大多是爸妈昔日的朋友,他们知道我是一名学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一遍遍地说,你爸爸当初借钱时如何如何承诺,现在怎么连电话都不接。
债主的耐心也在被拖垮,态度越来越恶劣。其实我能理解他们,如果我在他们的位置,说不定更着急、更歇斯底里。
后来,也有一些不熟悉的号码打来,态度很凶,民间借贷的篓子爸爸补不上了,人家追上门来。疫情刚平息,就有债主特地赶来河北要债。
后来,只要是陌生来电我一概都躲着,不敢接。
爸爸那么要强的人,面对这样的连环call,心里的压力我不敢想,只要还能借出钱,他就去借明天的钱,还今天的账,逃避一时的屈辱和压迫。
我建议爸爸,要不我们问问专业人士怎么还才科学吧?这样以贷养贷不是办法。爸爸恼羞成怒:“不要你管,我不拖累家里!”
可是已经拖累了,不是吗?
爸妈突然搬回姥姥家,还留在西北的兄嫂被债主登门不止一次,全家不得安宁。爸爸到底欠了多少,连妈妈都没有数。
我心里最压抑的那段时间,夜里梦见有催收的债主上门,我赶紧回家找爸爸,发现他的尸体吊在房梁上。
一次,我正在看考研学习视频,债主打来电话,我挂断后狠狠砸墙,正好砸在充电器的金属片上,看着血汨汨流出,我竟然感到一丝平静。
我隐隐意识到自己的心理状态也很危险。
我和爸爸商量,我考研想要二战,自己能应付生活开支,但是车贷没法再垫了。爸爸第一反应是:“没钱就不能考研吗?非得我往你卡里打钱你才能考研吗?”
我委屈极了,坐在地上,一直颤抖,抱着头哭:“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意识到我行为已经失控了,但是我控制不住地用手拼命砸墙。
现在我的双手全是血痂,那是一次次争吵后失控的遗迹。我戴的手链,银质的吊坠完全被砸得扁平,置换成我手腕的一块块乌青。
我和爸爸原先都不是容易起急的人,只是繁重的债务、难以上岸的绝望感,在拖着我们不断坠落,让我们像被踩到尾巴的动物,一谈到钱,就猛地跳起来。
父亲节前的这一周,我在宿舍楼、教学楼间奔忙,校园软件不断提醒我,如果再交不上学费,就有拿不到学位证的危险。
返校之前,我就为此担心,卡里还有寒假打工拿到的5000元,但还不够,要想想办法。爸爸一通电话要去了4000元还贷。
截止时间前2小时,我终于把钱筹够——上个月代课当家教的工资,还有一笔支付宝借贷,借2000,分6期还。钱一到帐,我立刻去交了学费。毕业证握在手里,才有了毕业的实感。
我不能苛责我的爸爸。他最初只是想要获得更多的钱——这是大多数普通人都有的愿望,谈不上过错。投资不善,金钱从动力变为压力,摧枯拉朽般拉垮原有的小康生活,是他视域内不能预料的事。
父亲节,是爸爸开始新工作的第一天,之前运货的活儿被迫中止了,因为北京近日再度反复的疫情。
爸爸打电话告诉我,他找到一个运煤气的活,一般中午才出门,离家近,还可以照顾妈妈。听得出来,在这样的艰难时刻,他为能有一份营生感到庆幸。我不知道这样的波动要持续多久,生活将去往何处,我仍没有答案。
今天是父亲节,我只 他能度过普普通通的一天。新的工作让他认识新的朋友,下班回家扶着妈妈锻炼,和姥姥聊聊这一天遇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这是最普通也最珍贵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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