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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ID:ifengbook),作者:木心,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12年前的今天,木心在故乡乌镇去世,享年84岁。
“最后的时刻还是要安排在乌镇。”木心说。
前来悼念的人念了他的那句诗: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1927年,木心生于浙江乌镇,他是画家、诗人、文学家,一生三度入狱,经历战火。55岁那年,木心放弃一切,去了纽约,靠给别人修理古董维持生计。
木心生前,有大量的笔记与散稿没有出版,而它们在近两年被编成了《木心遗稿》,得以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是些鲜活、幽默、热气腾腾的文字,比木心生前正式出版的书而言,多了一些私密性,毕竟,它们原本就是笔记本上写给自己读的文字。而今读来,有一种翻看“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的感觉,亲近,又满是真知灼见。
比如木心爱吃,他写:饭,是我的“地粮”。六十年过去,表格上要填“爱好”,我依然大字不惭地填“吃饭”;吐槽没钱,他写:我很后悔,应该是从八岁开始积蓄养老金;恼于爱情,他写:爱情,不来也不好,来了也不好,不来不去也不好,来来去去也不好。爱情是麻烦的。
下文摘自《木心遗稿》,我们将书中的句子按照八个不同的主题分类,以方便读者感受木心的不同面向。
一、理想有三:不工作、没人管、单身汉
1. 我的人生理想有三:1. 不工作;2. 没人管;3. 单身汉。是故到得海外,三者立即如愿以偿,从此其乐无穷。
世上极少有人敢宣称“我的理想完全实现”,那是因为他们的理想伟大崇高,至少是很复杂吧,要完全实现是很难的。我的理想其实是一只鸟、一匹兽的境界。自然界的鸟兽从来不工作,也不受其同类的管辖,独飞独奔,随心所欲,所以成为“植物人”未免太沉闷,做了“动物人”,此生志愿毕矣——要创制一些艺术品,也只能这样,何况我是只配只该这样。所以,近十年以来,我的生活真是非常满足,非常哈利路亚,非常感谢上帝的。
2. 当我幼年时,每见跛子,以为是不愿随俗,取了别致的步态。看到耆老举止滞缓,发声沉浊,那是表示庄重威严,使人不敢亵渎。
茶壶,一边是嘴,一边是把耳,无疑很好看。两边都是嘴,或两边都是耳,就不好看了(而且学跛子走路,果然很有趣味。学耆老则对着镜子做弄也自叹不如,就越加钦佩。右手叉腰,左手斜举,差堪比拟茶壶,英武慷慨,可见茶壶是对的)。
逐渐悟知跛子是残疾,耆老是衰朽,茶壶是实用器皿——我暗暗感到落寞,不景气。
3. 人生——监狱中的恶劣伙食,心里骂,嘴里吃。
4. 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以意义。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那才生死两难。
青年木心
5. “标准”的理念很可怕,标准美人,标准诗人,骇死我也。
6. 艺术家一生努力的是免于老年穷困。
7. 小市民性格:不吃亏,占便宜,急功近利,圆滑,动口不动手,无情无义,精乖。
8.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点理想,尤其是在生活上,衣食住行皆有目标,而实际的生活变成了非正式的在那里过度——我们都在非正式的过度中,正式的、达到目标的生活始终没有来。
我少年时听到这样的故事,结婚之夜,某宾客的小儿子抛掷核桃,有一颗滚进床下,孩子懒得爬进去捡,核桃就此在床下几十年,直到那人家的曾孙躲迷藏钻到床底下才发现,呀,核桃。
以上云云,两个段落好像无涉,但不知为何好像有干系,否则我怎会一气写下去呢。
9. 十年前买的一套极好的玻璃杯,我单身生活,都失手砸碎了。再买一套是容易的,不容易的是再难觅一群喝过茶的朋友。他们比茶杯碎得更快,更无声无形。
10. 对人类世界,我是快已绝望的,我的能耐在于一直会绝望下去,这就叫生命。
11. 多用幽默感,少用正义感,此最低纲领,亦最高纲领。
12. 笨人,一旦知道自己笨,前途光明。
13. 大都市总是魔性的,神性在乡野。
14. 如果我没有读那么多的书,没有走那么多的路,没有结交那么多的朋友,那么我也只能到达安娜、爱玛的境界,也就是说,我只能到达我妈妈的境界。反之,如果安娜、爱玛和我母亲、姐姐读过那么多的书,走过那么多的路,交过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她们也已经达到我现在的境界——什么境界呢,撇开文学艺术,那就是托尔斯泰、福楼拜的“人”的境界,那就是“本该是死的,但活下来了”。我敢于与前辈比拟的,就凭这一点。
二、吃饭:对世界绝望不等于不吃牛排
1. 各路小贩每日按着既定的路线,缓缓吆喝唱喊巡行过来,市民们不看钟表也心明时辰之移展。早晨,上班上学上工之前的叫卖声是年糕团、烧饼、油条、脆麻花,尤以擂沙圆的“擂”音,雄浑的男中音长长地“擂……”到“沙圆”,特别足以想见那糯米团子滚足了炒得喷香的黄豆粉,而街角的粢饭、豆浆、馄饨、面条、小笼汤包、酒酿圆子,那定点设摊的就不作声响,靠的是碗盏清爽,台板涮洁,自有一股静气,一派信心,绝不是做一趟头生意的。每个小小的摊,都给你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摊主再老,再难看的脸,都能对顾客一色作出甜净的微笑。顾客多半是附近的居民,开口便是“老宁波”“小常州”,而老宁波、小常州则回称“汪先生”“顾师母”,决不认错人。
下午茶点时刻,挑担而来的赤豆粥、红枣汤、咖喱牛肉汤,肩挑明火锅灶,川流不息而来。蹲在弄口拉风箱,炭炉熊熊的是烘烤各式蛋卷的小贩,围着一伙孩子。小贩一言不发,孩子不发一言,好像纯粹是为艺术而艺术,但结果是小贩生意不错,小孩都尝了蛋卷滋味的。
晼晚,弄堂里又响起“熏肠肚子呵”。魁梧的汉子,头顶两三格竹制大蒸笼,稳步走着喊着,有人招呼了,便蹲下来,蒸笼平平落地,原来上面盖着玻璃。作熟菜,北方称为卤菜,白斩鸡、酱鸭、叉烧、猪肝、牛肉、羔羔、四喜扣肉、白切猪肚、各色熏肠,他腰间备带一副卫生刀砧,买多少,切多少,从无争执,倒是外加的种种佐料,好一番天花乱坠,快人心眼。
半夜里的馄饨担,那是贬谪下凡的天使。笃笃的竹梆声凄凉而决不凄凉。一个行走的厨房,水、火、碗、匙,油、盐、酱、醋,全在他肩上,停下来,他就包馄饨,照顾炉火,准备汤料,涮洗碗盏。那馄饨叫“小馄饨”,皮子极薄,宽汤中浮着切丝的葱花蛋皮,还有一点点紫菜,特别吊胃口。
深夜也有挑担卖炒白果的,边炒边叫边卖:“㗒,生炒里格热白果,香咦香来糯咦糯。”
木心
2. 啤酒的盛产地,除了美国、德国、意大利,还有捷克、日本、波兰、牙买加。
我最喜欢的啤酒是哥罗斯卡。它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啤酒,我在荷兰寺院喝了之后,就认了。那些僧人喝它已经三个世纪。西班牙最好的葡萄酒也是[在]修道院的地窨子里,从少年起,我佩服。
“哥罗斯卡”,现时在雪梨北部海岸可以买到它。四年前,每瓶五元五角美金,听说已涨到七元以上,由它涨了。
欧洲啤酒总比澳洲的好,酒精适度,口味浓郁。其实啤酒优劣是因人而定,各有各偏爱的一种,不然就没有那么多牌子的啤酒了。价值=偏爱,那篇《论偏爱价值》的文章,是我在维特年龄时写的。
刚才我说了些什么,啤酒?噢,我以为是文学呢。文学也是寺院中的、修道院中的好,不一定要到荷兰到西班牙,就这样,就在这里,就寺院修道院了,就荷兰西班牙了。
3. 饭,是我的“地粮”。六十年过去,表格上要填“爱好”,我依然大字不惭地填“吃饭”。
4. 人道是:早饭吃得好,午饭吃得饱,晚饭吃得少。我则比较简单:早饭吃得好,午饭吃得好,晚饭吃得好。
5. 我们小时候吃东西,认为红烧是浪漫主义,清蒸是古典主义,油炸是现代派,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对的。
6. 对世界绝望不等于不吃牛排。
三、文学艺术:文学,如喻作药,也是供长期内服的
1. A类艺术家,为当代所理解,其人、其作品有福了。其人或寿,其作品不寿。
B类艺术家,为当代所不理解,其人、其作品不福,就此湮没,应该如此,因为此类人自己误以为是艺术家,数十年浑噩而已。
C类艺术家,为当代所全然不理解,其人、其作品不福,其人或寿或不寿,其作品长寿或极为长寿,作品长寿即作品有福了。
D一个艺术家,为当代所稍稍理解,其人、其作品稍稍福,其人或寿或不寿,其作品长寿或极为长寿——D的命运胜于C。
E一个艺术家,为当代所承认,而且有点不大不小的轰动,艺术家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当代对他的误解。他忍住了讽笑。他死后,死后数十年、百年,开始了,他留下的作品陆续被理解了,而且转而探究作者的“人”的构成了。
比较起来,E类艺术家最福、最寿,虽然他活着时并不是富翁、名流、人瑞。
2. 文学,如喻作药,也只是供长期内服。那种一时外敷的文学的药,其实是化妆品。
另外,更有某种文学,确实也许真正似乎有使人脱胎换骨之功效,那是必定要先脱了胎、换好骨的人才能读得下去的——事情也只好绝望。
木心的文学课,右一陈丹青
3. 艺术的门外汉,少说有两种:一,前门的门外汉,找门,摸门,敲门;另一,后门的门外汉,闯进之后,匆匆走,忽然又见一门,以为可以登堂入室,推门闪身而入——那是后门。出后,门自动关上,事情也就这样了。
4. 艺术是磊磊落落的隐私。创作艺术的是个人,品赏艺术的是个人。个人与个人间的关系便是隐私。书的著者和读者,在形式上特别显得单对单。而交响乐,看起来有那么多的演奏家,其实是表达作曲者一个人的意思。听众满座满厢,也是各听各的,不能代人听,不能托人听,所以,仍然是作曲的个人与聆曲的个人的关系。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宿命地只能是隐私。艺术是无法讨论的,人与人的隐私是供讨论的么。
5. 有一株树,冬季,彤云密布,欲雪未雪,它萌发蓓蕾。待到花朵绽开,雪纷纷而下……雪融化了,花凋谢。周围的居民称之为“雪花树”,植物志上没有它的学名。
高约十米,腰围一点五米,叶似樟,亦似杨,枝丫郁茂,树冠直径十余米,花的形状类乎日本樱花,与雪同色,吐芬如兰。一季中下几次大雪,就开几次花,两百年来年年如此。虽说花与雪同色,比雪更白,雪下得越是纷纷扬扬,全树的花朵朵盛开,香气四散。走近去看的人都不言语,心地善良的少年男女会呆望着慢慢地啜泣,谁也不看谁,雪那样密,因此都觉得是独个子站在那里。
世界上只有一棵树是这样,中国湖南省洞口县水口山,有这样的树,只一棵,因为没有第二株。树龄二百年不算长,如果终于枯死,那就没有这样的树了。植物志关于无词以对的植物是不志的,是故,“植物志”算得什么。同样,“文学史”也算得什么。
6. 衡量一个作家的等级,看其四“名”:1.笔名,2.书名,3.篇名,4.姓名(文中人物的姓名)。四者佳,应是好作家。三者佳,遗憾。二者佳,靠不住。四者俱差,劣劣不足道。
7. 儿时最喜放风筝,折纸船下水氽去——出版自己的文学著作,也就是这种心态。
8. 俄罗斯文学是一条棉被,先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它,然后它包着你睡到天明。
9. 中国古文名篇,篇篇值得读,中国今文则只读鲁迅就够,还可以看看张爱玲。
10. 在地球的二十四小时的自转中,贝多芬的音乐不停,同时总有人正读着莎士比亚,这就是艺术与世界的实在而非实用的关系。
11. 如果悲剧开幕时的演员是十个,剧终落幕时,台上还是十个演员,一个也不死,这才真叫是悲剧,有力道的悲剧。
四、幽默:我很后悔,应该从八岁开始积蓄养老金
1. 四月是个最残忍的季节,因为要报税。
2. 我很后悔,应该是从八岁开始积蓄养老金。
3. 我听过好几个国家的鹧鸪啼声,都是一样的,这有深意吗,好像没有。
4. 他有一位绝对不形而上的妻子,买了便宜的食品,可以自夸三天。
5. 穷人的嘴里,多的是发财的消息。
6. 鲁迅说:救救孩子。孩子说:救救鲁迅。
7. 地上本已有路,走的人太多了,也便不成其为路。
8. 单身汉睡双人床,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9. 我手写我口,我口咬我手。
10. 纪德在《地粮》中称他的读者为“奈带奈蔼”,多Nocks,我们中国是叫“看倌”的,真土气。中国人取洋名,台维,玛丽,益发显得“土”。如果我呼我的读者为铁柱、阿三,也不好,与我的文风、修辞不协调。
11. 我喂养着一只野猫,它持庄老哲学的。
12. 每个男人都该有一件深蓝色的圆领羊毛套衫。
13. 世人为的是什么呢,为来为去为一点新的生活用品。
14. 但愿人长久,三里共婵娟。
五、爱情:不来也不好,来了也不好
1. 爱情是这样:失望一遍,再失望一遍,再失望……
每次失望都异样(都同样的啊)。
2. 爱情是画,一次爱情一幅画,画到画不下去了,也就是爱情完了,才配上框子,挂起来。可怜。
更可怜的是人,啊,很多人,画也没有,生命墙上挂了几个框子。
失恋的人,往往越加觉得所爱者之可爱,因为这时的画已经装上镜框了。
3.
你发现你是不爱我的
很好,我也发现我是不爱你的
这样子我们就安心作朋友
朋友不会厌倦,共缔伟大的事业
——畴昔的情人
4. 爱情,不来也不好,来了也不好,不来不去也不好,来来去去也不好。爱情是麻烦的。
木心唯一的全家福
5. 爱情上最深重的痛苦,是自惭形秽。
六、喜爱之物:花是我的情人,树是我的知己
1. 脚是人体美的最性感的部分,蕴藉而强烈。
我是第一个发现脚的美的先知,希腊雕刻家是承认人脚的美,但没有能揭示性、创造性地发挥这个美。
2. 我常常读字典,那时心最静,最无为。
3. 鲁迅是不会善视我的,背后斥我为“资产阶级”。张爱玲是瞧不起我的,她会转身借用了苏青的话:“我又不是写给你看的。”——剩下来的便是我对鲁迅的敬重和对张爱玲的赏叹。
4. 张白纸平展在书桌上,像一片新雪,我自小就喜悦这种感觉。我书写,又像是在雪地上奔跑,我到老也还是。
5. 我喜欢跟树在一起。
花是我情人,树是我知己。
6. 我的一生中,没有几件大事,听卡萨斯拉大提琴是一件,而最初的一件大事是听爱尔曼的《圣母颂》。
七、自嘲:我长得丑,生来笨,才有许多话好说
1. 面对我从前的照片,还可以忍耐。面对我从前写的文章,实在难受极了。
2. 文章要写到经得起自己看,才好。我最怕重阅旧作,写的什么哟,满纸荒唐,一派胡言。
3.
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听说这是好的)
少年遇上了更大的不幸(听说这叫天降大任)
青年的不幸大而且深(因为夹入了爱情)
中年囚禁在牢狱中欲死不得(但后来我就是不想死)
老年我还是痛苦的(因为寂寞啊)
再以后就没有什么了(不过我已有名)
也许快乐会近上来
木心
4. 老年痴呆,是一种症,另有一种“老年不痴呆症”,不仅不痴呆,而且经验丰富,手段精崭,这种人最使年轻人头为之痛——“老年不痴呆症”是可怕的,看来我就是患上了这种绝症。
5. 因为我长得丑,生来笨,才有许多话好说。
八、乐观:临睡前洗脚,有助于减轻悲观主义
1. 每晚临睡前,热水濯足,有助于减轻悲观主义。
2. 有口蜜腹剑者,很可怕,但也有口剑腹蜜者。毋绝望,我们活该不绝望。
3. 最后的豪言壮语是:管它呢,我总要活下去。
4. 我很忙,没有空来自杀。
5. 懒,是一种瘾。
但,勤,也是一种瘾。
本文节选自
《木心遗稿》,作者:木心,出版社:理想国|上海三联书店,出品方:理想国,出版年:2022-1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ID:ifengbook),作者:木心,本文编辑:轻浊,主编:魏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