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这是你的使命

许久不见的本家堂叔在前几天突然打来了视频，我刚好开着静音模式所以没接到，但内心有点小庆幸，因为对未知的恐惧和疏离感，实在不喜欢这种不是很熟悉又突如其来的电话，之后，我以文字的形式“有什么事情吗？我刚刚没看到”开始了与这位叔叔的对话。

堂叔是爷爷五弟的儿子，算起来已经隔了三代，且许久没有联系，所以我与他的关系，算不上亲近。唯一记得的是十岁之前，他和另外几位叔叔（爷爷其他弟弟的儿子）会在每个大年初一的早上，去家里把我从被窝里喊起来，我乐颠颠地跟着他们出门，那会儿只知道是去“上坟”，要走很长的一段路，走到雪还没消的玉米地里，留下满地的玉米秆茬子，要小心地走，不然容易被绊倒，脸磕到茬子上就不好了。

也许是因为酒后，堂叔在微信中说了很多，总结起来核心主题有两个，一来是觉得我读书读的还不错，有出息了，算是给家族长脸了；二来是觉得自己已人到中年，有许多遗憾，好在有个学习成绩好的女儿，但是到了叛逆期，不想好好学习，自己愁得很。

虽然堂叔表达了对我的肯定，但我深知自己的能力实在一般，人生也才刚刚开始，远远承担不起他口中的“成功”二字，我只是在不断地通过读书的形式为自己积蓄能量而已，我也明白我是因为足够幸运才从小县城到一线城市的好大学读书；此外，我也表达了对堂叔因为孩子的叛逆而苦闷的理解。

接着，我从堂叔的话语中读出了很复杂的情绪。

“你们这些小辈要相互帮助，以后少走弯路。”  

“在学习上，你是家里的老大，必须做个榜样。”  

“你妹妹学习很好，就是没有志向，你当姐姐，要多多指导，加她的微信，多引导她。”  

“你是咱们家的骄傲。”  

“你是领路人，要像你姑姑一样，把她们带出去。”  

“你要多帮助你妹妹们，在她们眼里你代表成功。”  

“这是你的使命。”  

“我给予孩子生活，你应该告诉她未来。”  

……  

我选择相信，这些话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和肯定；但我也肯定，我不愿意接受这些所谓的“使命”。看到这些充满期待的字眼，我只觉得压抑和窒息，这些就像是被套在身上的枷锁，笼罩在头顶的云翳，压得人喘不过气，却又难摘掉。

五味杂陈的心里满是自己过去的种种不如意，自己也是经过了迷茫、低谷和黑暗，才不至于被淹没，扑腾着慢慢长大。

可是，这怎么就是我应该做的呢？

“有时候，真想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二、断亲的出现

“断亲”这个词在几年前就被讨论很多了，但我是最近才开始注意到，或许是吐槽太多了，手机想让我看到，直接推送给我这些相关信息。对于这个词的解释，现在一般是指基于血缘联结的亲戚关系逐渐淡化，一些“90后”“00后”越来越疏于与亲戚产生情感联系的一种现象，这种意义上的断亲多是单方面的，越来越个体化的年轻人由于各种原因而懒于或者拒绝与亲戚产生联系。

“亲”的远近更大地影响了“断”的程度。一般来讲，亲戚关系越远，断的程度越深，因为双方在血缘、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方面都有很大的不同，日常接触更少，所以很难在情感上建立联系。在和身边的朋友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每个人“断亲”都有不同的指称对象。有人会因为父母的不理解、严要求、偏爱等等想要逃离家庭，独自生活。

“原生家庭就是一坨狗屎，忍受终究有个限度，该断亲了。”  

“一边自愈从小父母对我的不公平待遇，一边原谅父母说他们老了很多事情该去原谅释怀。”  

“有两年和家里保持几个月零电话，做到了曾经期望的如杀手般冷静地活着。”  

“长辈更多的是以爱为名的控制，打压和耻辱式的教育，父母在很远的家乡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以为自己培养出了一个好孩子，但只有自己知道熬着长大有多疼。”  

有人则因为亲戚的势利和攀比想要断了联系、因为兄弟姐妹之间的利益纠葛而决定老死不相往来。

“羡慕那些和亲戚断亲的人。”  

“断亲，断掉虚伪。”  

“我选择退出这场无休止的人情往来。”  

“有些垃圾亲戚那么恶心，见不得别人好，出一张嘴的该断就断。”  

“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才能真诚地活着，断亲行动从现在开始。”  

断亲也分裂出很多种模式，从互动双方来看，有单方面断亲，最典型的就是现在社会自主意识越来越强的年轻人决定背离父母和亲戚的意愿，切断与“七大姑八大姨”的联系，主要是人情联系；有双方断亲，互为亲戚的双方都觉得这门子亲戚做不下去了，达成一致后结束联系。

从选择断掉的时间来看，有长时间断亲，就是断了之后不会再因为任何事情而重新建立联系；也有短时间断亲，多是因为一时的矛盾造成亲戚之间的隔阂，但矛盾解决后又能和好如初；有间歇性断亲，断了又续，续了又断。

归结起来，断亲本质上是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出现的现象。年轻人眼里和断亲和父辈祖辈眼里造成断亲现象的缘由截然不同。年轻人普遍认为是因为复杂的家庭关系和总是“嘘寒问暖”的亲戚使得年轻人身心俱疲，越来越疲于应对于自身发展意义不大的亲缘关系，在自我意识逐渐觉醒的过程中，遭受到由亲缘关系衍生出的道德绑架时，选择断开联系，更加忠于自我；而父辈和祖辈眼里则会认为是现在的孩子越来越自私，总是只想着自己，自己不舒服了就任性妄为，与他们那一代人不一样了，并且为“自私”的孩子感到惋惜，“等你们老了就知道了”。

三、“纠葛”的家庭

家庭是最基础但最复杂的单元。小到两口之家，大到整个家族，家族中每个人都多少沾点亲带点故，联系是避免不了的，人的个性又迥然不同，自然会形成复杂的家庭关系，亲密、摩擦和冲突时常会出现。

“我家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背后死手一点不少，我和老公又好面子，高帽子一戴根本脱不下来，苦死家里人。”

在家庭逐渐小规模化，城市化进程逐渐加快的背景下，60~80年代的人多数因为到年纪了而选择了结婚，到今天多成为了90~00后的父母。60~80年代的人生活在由大规模到小规模的逐渐演变过程中，本身背后有诸多缠绕的家庭关系。

以我父母辈而言，他们的童年都生活在整个大家族中，堂兄弟姐妹从小在一起玩耍，东家进来西家出去地吃百家饭长大，自然会和村内的亲戚都较为熟络。在这些人迈入人生的下一阶段，组成自己的家庭后，虽会相应地减少和亲戚的联系，但是会在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形成较为亲密的亲戚关系，会认为家里有一个在世俗意义上又熟悉的人，哪怕隔得很远，即使是算起来祖上三代，也认为是整个家族的骄傲。

在遇上喜丧大事的时候，这些本家的亲戚就是非常重要的力量，帮忙张罗办事，一来能快速高效地把事情办了，二来在当地体现出本家人的和睦。

谁家能保证自己不遇上点事情呢，所以平时维护和亲戚之间的联系就非常重要，即使平时会有矛盾和冲突，这辈人也会认为“都是亲亲的亲戚”“都沾亲带故的”，没必要计较那么多，所以会花很大部分的精力在人情上。“纠缠”的家庭关系成为人们在社会生活中不可少的联系网。

四、“自私”的孩子  

正是因为60~80年代的人出于各种综合的考虑，血缘上的，情理上的，道义上的和面子上的，会认为亲戚关系是有必要维持的，并且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即90~00后也需要去发展和维护亲戚关系，否则就被认为是“自私”、“只想着自己”的不懂事的年轻人。

但相互矛盾的是，90后和00后从出生到成长的环境大多已经是在小规模的家庭中，没有经历过父辈的成长过程，所以很大程度上对亲戚的认知都是较为疏离的，与亲戚的接触和交流也是基于父母的一层关系。

所以在对待亲戚的态度和行为上，年轻人会与父母辈产生分歧。在各种学业、生存和婚恋等的压力下，实在无暇照顾复杂的亲戚关系，所以年轻人更忠于自我，会更多地选择去切断和一些亲戚的联系，会认为没有价值的人情交往会使得自己陷于很大的内耗中。

且普遍出现的年轻人认为最难以忍受的是不熟悉的亲戚总是会在见到面的时候以长辈的身份和姿态，以自己的经验去教导年轻人，热门话题就是“在哪上大学”“在哪工作”“得找个正经工作”“一个月挣多少钱”“买没买房”“谈恋爱没”“怎么还不结婚”“怎么不生孩子”“不结婚不孩子以后没人管”之类的，刚好是年轻人不愿提起且不是单一因素造就且能迅速解决的问题，所以与其见亲戚一面憋着一肚子不如意，还不如断了这层联系，互不相干。

“我不上班和别人有啥关系？问他们要钱了还是叫他们帮忙了？”  

“断亲先从拉黑没有边界感的大姨开始。”  

“和不熟的亲戚还要逢场作戏，反正能断亲的都断了，留下至亲和挚友即可。”  

此外，在很多年轻人开始工作、结婚成家后，过年从外地回来，因为有这些亲戚关系在，则需要给亲戚家的孩子送红包，红包的大小就非常值得考究，包大了会觉得在外边工作是好啊，挣得多，包小了觉得小气，算下来，一年只见一次面，却在这一次见面中有了不小的花费，所以很多年轻人既抗拒过年，又懒得走亲戚。

“走亲戚比上班还累，要从哪一代人才可以断亲啊？”

“想到过年就头疼了，能勇敢一点断亲吗？”

综上，对于“断亲”这件事情本身，由于每个人对“亲”的定义不同，自然对“断亲”这件事情的看法也不同。有人认为“断亲”是一种社会的进步和思想的解放，“年轻人的断亲非常好，我这代人只要老人们还在世界，断亲几乎是不可能的”，“准确讲，断的是不亲，以三观和真感情为基础来组织自己的生活圈是重要的社会进步”；有人则觉得“宣传断亲是误导，传统宗族观念还是需要的，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就现状而言，“断亲”似乎越来越成为一种趋势。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年轻人的“断亲”更多是一种选择，一种基于自我意识和成长的选择，绝不是自我中心和自私自利；就像父母辈与各路亲戚保持联系一样，都是基于自己的经历而做出的认为最适合的选择。年轻人并不是不懂长幼尊卑，并不是要摒弃和丢掉孝老爱亲的传统文化，只是更愿意用自己的方式，在小家庭的模式下，断掉和自己三观不一致的人，去过好各自的生活，做到自己能做的，尽到自己法律上和道义上的责任，拒绝被道德绑架。

所以，断不断，是一种选择，断到什么程度，每个人的心中也都自有考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 （ID：hangyeyanxi），作者：赵颖（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博士生），编辑：歪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