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返乡，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变化

张子悦是“新浪蜂鸟”的一位作者，新团队组建不久，她加入的时间也不太久。

与大多数同龄女孩不同，千禧年出生的她，对于非虚构写作有着上一代媒体人的执着。

凌晨采访、通宵写稿，这些行业的“陋习”，她欣然接受，甚至充满着热情。仿佛既相信自己可以变得更好，也相信这个行业，可以更好，获得更多的尊重。

这种年轻人特有的自信和信任，也体现在她对家乡的观察中。

在她的眼中和笔下，湖南平江县，这座2019年才脱贫的县城，既保留着对陌生人古朴的友善，也在品尝着车厘子的“智利味道”。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风波之后的张雪峰：倔强的“寒蝉”》是张子悦的作品，也是“新浪蜂鸟”目前最好的一篇人物报道。虽然此后其他的稿件，因各种原因未及预期。但她依旧笑着参与选题会的讨论，笑着写稿。

在华中农大的报道中，为了保护当事的学生，她毫不犹豫地删掉了大部分内容。在与编辑的沟通中，她说，自己也是从小县城考出来的，很多事情她明白。

那是她第一次提到自己的来处。之后的一次聚餐，她讲述了小县城的生活，为她购买钢琴的父母，以及支持她完成十级学习的故事。

带着590+的高考成绩，她离开了家乡。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奔向了广阔的远方。每次回归，她都为家乡的变化感到高兴，在一心向前的路上，她的家乡也始终在成长，无需去考虑它是否会是自己的归处。

以下是她的讲述。

作者供图

今年是我从北京返乡过年的第7年。

我的家乡平江县位于湖南省东北部，湘、赣、鄂三省交界之处，毗邻长沙。辖区面积4125平方公里，接近北京的1/4之一，人口却只有115万，是北京的1/20。

平江最早在东汉末年设县，至今已有1800多年历史。

划分老城和开发区的标志，是自东向西横穿县境的汨罗江，这条江承载着屈原和杜甫生命的最后光景，被诗人余光中誉为“蓝墨水的上游”。现在，江边还有一条路名为“怀甫路”。

乡下外婆家的老房子里，挂着一块“光荣之家”的木牌匾，太叔公是“平江惨案”中的烈士，这块牌匾由政府颁发。平江是有名的红色革命老区县，登记在册的革命烈士2.1万人，占湖南全省烈士总数的1/5，共走出了52位共和国开国将军，是全国第四大将军县。

近些年，平江更为人熟知的标签，是“中国辣条之乡”。麻辣王子、劲仔、原本记忆这些为大众熟知的品牌，都是从平江走出的。2023年，平江食品产业产值超过400亿元，同比增长14.8%。其中辣条、酱干、方便面、风味小鱼等休闲食品产值占比超过九成。

一、新年的新羽绒服

由于山水环绕，平江的气候适宜、常年温暖，年底南方接连的冻雨暴雪，并未给家乡带来太多影响。当其他地方还在欣赏“冰糖梅花”时，我家树上愣是连冰凌都没挂。过年前三天回家时，马路地面都是干的。

满街贩卖的羽绒服，是为数不多能显示出低温影响的证据。服装店老板娘告诉我，原本为过年只储备一百多件羽绒服，天气冷下来后，需求量一下大了起来。库存的羽绒服很快就卖完了，她只好紧急从厂家又“抢”了五百件现货羽绒服，到年底只剩不到一百件。

羽绒服如此热销，在过去并不常见。并非之前没有过低温天气，而是羽绒服价格高昂，一件的价格在1000元至1500元之间，相当于家乡普通职工小半个月的工资。

对于这样的“轻奢品”，大家很难下决心购买。只有到了春节，大人才会咬牙给孩子买件新的羽绒服。而自己，哪怕再冷，也会优先穿前几年的旧款。

但这几年，随着羽绒服价格体系和款式变得多元，更多人开始拥有“羽绒服自由”。从四五百元的杂牌到两千元左右的波司登专卖店，都挤满了添置过年新衣的人。

根据妈妈的说法，从10月冬装上新到年前，羽绒服款式已经更新了两轮。她和奶奶今年各自买了四五件新羽绒服，并表示如果有喜欢的，还会再买一件准备过年穿。

二、要辞年的除夕

过年穿新衣，是为了展现自己良好的生活状态。家乡注重除夕辞年和正月拜年的礼节，和北方大年初一拜年不同，平江的习俗是初一不出门，子女要守在各家父母老人身边，初二开始，亲戚朋友才会开始相互拜访祝福、邀约聚餐。

按照习俗，除夕夜，晚辈要到长辈家中辞别旧年、迎接新年。辞年的人越多、跨年氛围越热闹，就代表主人家越受欢迎，年味越浓，新年运势会更旺。所以，大年三十当天，从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左右，孩子们会结伴到别家辞年，说上两句吉祥话，让主人家欢喜，然后收获一些“奖励”。这些“奖励”，通常是糖果或者玩具。

我小时候得到的多是5毛一包的毛毛鱼（湖南一种袋装零食，小鱼干加工而成，味道鲜香麻辣）和鞭炮，而且只有在乡村才能拥有辞年的机会，农村房屋排列紧密，邻里之间一般都沾亲带故，孩子基本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辞完一个生产队。

县城里的情形不同，老城区很多房屋都是独立成栋，没有被集中划分，相互之间较为陌生。开发区的小区数量较少，相互之间隔着50米到几百米不等。从老城到开发区更是要走一公里以上，穿插着复杂的马路，孩子的安全得不到保障，所以少有这项活动。

但这几年，县城里的小区变多了，以社区为单位的辞年活动开始兴起。孩子往往先从本小区开始辞年，再由父母开车送到其他规模较大的小区，尤其是新入住户较多的小区，为讨吉利，他们往往更欢迎这些孩子。同时，辞年时给零食玩具的人家少了，大多数都选择直接分钱。

分钱的金额有约定俗成的标准，无论认不认识，只要孩子进门辞年，主家一般都会给个一元两元的红包。亲戚家的孩子来了，金额会抬高到5元。如果刚出生的孩子被抱着来家拜访，通常会给20元或50元。

尽管金额不大，但来的孩子多了，花费也不少。今年除夕，舅舅家按两元的标准，一个下午就分出去了五百元。朋友家维持着分糖果的习惯，一天发出去了四百多份糖果。

侄子从下午两点辞到晚上七点，走遍四个村庄，得到了近两百元。县城里一些大型社区，孩子一个下午辞年的收入最高甚至超过了400元。

分给孩子们的辞年红包 作者供图

成年人也需要相互“请”对方辞年，不同于孩子，招待成年人的方式更加间接复杂。客人到来时，主家要起身迎接、让座、张烟、泡茶，摆上各种零食水果，其名曰“果子”。果子的多少和品种，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主人家的生活水准。果子桌讲究搭配，一般要有水果、糖果、蜜饯、熟食、坚果等品类。

三、县城餐桌上的车厘子

这几年，水果的竞争焦点集中在车厘子身上，在家乡，进口智利车厘子的价格常年维持在70元/斤的价格，最高曾达到90元/斤。因为价格昂贵，一般只有县城里的少数人家桌上能摆车厘子，农村基本见不到。

今年，“车厘子自由”成为热搜常客，但在家乡没有表现得太明显，3J智利车厘子的价格依然维持在65元/斤。

不过，情况出现了一些变化，车厘子开始出现在县城大多数家庭的果子桌上，在农村也变得常见。表姐和我说，“感觉今年大多数人突然都吃得起车厘子了。”

 2024年的“果子桌” 作者供图

车厘子之外，今年果子桌上常见的水果还有45元/斤的草莓和10元/斤的丑橘。南方人爱吃柑橘类水果，往年总少不了沃柑和砂糖橘，今年丑橘“异军突起”，占据了上风。水果店老板说，丑橘食用方便、味道不错，虽然比其他水果贵不少，但现在大家都舍得在食物上花钱，所以也成为了新晋的销量王者。

过去，果子桌讲究性价比，以便宜的价格摆上尽可能多的果盘是首要目标。但现在，是否健康美味、能否得到客人的喜欢，变成了更多人选择购买的首要考虑因素。

过年前的超市，置办年货的人们  作者供图

作为“辣条之乡”，便宜的辣条常年出现在平江的果子桌上。但今年，主家亲自卤的牛肉、猪肝、牛筋等等，替代了辣条的位置。

这些原本都是春饭桌上的大菜，要在正餐时款待贵客，但现在也出现在了招待流水客人的果子桌上。价格便宜的糖果少了踪迹，多的是巧克力和奶酪棒，一斤的价格接近车厘子。

四、爆单的瑞幸

配着果子，长辈喝茶解渴，年轻小辈和孩子手里端着的则是咖啡或者奶茶。近些年，各色茶饮和咖啡店铺在我们的县城崛起，母校高中门口，近1/3的店铺都是奶茶店，同一品牌的两家门店相隔不到30米，都是人头攒动、一杯难求的状态。

县城里的咖啡馆 作者供图

2023年1月，平江第一家瑞幸咖啡开业，仅一年时间就扩展到了三家门店。越来越多的连锁茶饮咖啡品牌开始青睐我们这个小县城，5月喜茶开业，7月茉酸奶开业，茶百道、古茗、沪上阿姨、书亦烧仙草则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出现。

大年初四下午，我在瑞幸见证了系统爆单瘫痪的瞬间。面对不断进店的顾客，店员歉意地反复解释，“因为订单太多，我们的系统坏了，现在无法下单。”我看到，系统故障的2分钟内，店员共接待婉拒了5波顾客。

平江在2019年脱贫摘帽，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戴了整整33年。脱贫的转折意义是宏观的，与普通人的距离似乎也很遥远。但以饮食服饰为切口，我们能稍微窥见脱贫转折在普通民众生活中的具体呈现。

我家也是从2019年开始拍全家福的，五年间，从手机到单反，拍摄的设备在不断更新。今年，堂哥带回一台大疆无人机。正月初三，这台无人机飞到了空中30米，给乡下的叔公家拍了一张照片。这座房子建成超过20年，从未以这样的角度被呈现，每个人都觉得很新奇。

作者供图

随后，叔公指挥着无人机飞到田垄上空、公路上方、河流对岸，让它记录着熟悉又新颖的眼前和远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浪蜂鸟（ID：fengniaosina），作者：张子悦，编辑：李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