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了，“美国版贴吧”为何还是这么火？

一家上线于2005年的互联网论坛，成为了资本市场的新宠。

美国时间2024年3月21日，这家成立于19年前的元祖社交网络平台，在纽约证券交易所公开上市，首日开盘价47美元，随后一路高升，当日盘中最高价达到了57.8美元，最高市值一度飙升至109亿美元。

和同一年上线的YouTube相比，历经接近20年的发展，依旧将图文格式作为主力内容载体，且在UI设计上几乎看不到“现代化”迹象的Reddit，俨然就是一颗从Web1.0时代存活至今的活化石。

但直到今天，凭借超过7000万的日活用户量，以及总数超过10万、囊括几乎所有互联网交流主题的子版块，Reddit游刃有余地拿下了全球SNS平台访问量第六的排名。

种种迹象表明，尽管和现如今的互联网潮流格格不入，但无论是在行业还是用户眼中，Reddit依旧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那么，这种“永远年轻”的生命力，究竟是如何成型的？

“恶名昭著”的Reddit？

“倘若Reddit与Quora开战，谁会赢？”

如果在Quora上检索Reddit，这个热门话题经常会出现在结果列表的第一页——但通常不会进入Top 5，比它排名更高的，往往是这些话题：

“为什么Reddit如此不招人待见？”

“Reddit为什么是个有毒的平台？”

“是什么理由让你放弃了Reddit？”

“放弃Reddit，还有哪些替代品？”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点开这些话题，我们可以看到大批Quora用户侃侃而谈，主题不外乎如下：

粗糙原始的UI并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Reddit有着成千上万“刚愎自用”的用户，通过简单粗暴的手段反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一切（没错，点踩），然后在糟糕透顶的Karma积分系统放大下，轻而易举彻底毁掉所有的“异见”；

Reddit的用户要么是小孩，要么就是行为举止像小孩的成年人，所有人都戴着匿名的假面具对别人恶语相加；雪上加霜的是，管理这些版块的版主，要么松散得像是嬉皮士营地，要么严苛得像要把所有人拒之门外，总之，Web2.0时代那些主流社交网络平台的公理常识，在Reddit上统统不值一文。

没错，对于大多数已经习惯于“抛头露面”，用“真名实姓”讲话，努力成为平台大V的SNS用户来说，Reddit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不堪——不过，现实真有这么糟糕吗？

尽管最受欢迎的版块主题永远离不开搞笑娱乐和时事谈资，但在Reddit上，确实有这么一个“Explain Like I'm Five（五岁也能懂，简称ELI5）”子版块，凭借高达2200万的社区用户规模，顺理成章地成为Reddit全站热门子版块TOP50的常客——而在这个子版块的首页，我们可以看到五花八门的各种话题：

“为什么斑马从来没被驯化？——以及它到底是黑底白斑，还是白底黑斑？”

“如果我‘减掉’了脂肪，那这些脂肪到底去了哪里？”

“物理学当中的‘三体’究竟是什么？有没有解决方案？”

“拉丁语的词源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在学术领域如此常见？为什么我们不用更现代的语言取代这些专业术语？”

一眼望去，这个子版块的话题，确实很难不让人联想起那些名声在外的问答网站；不过，如果点开话题细看，差异性也是一目了然：

通常来说，ELI5的热门话题下，排名最高的回复，往往都是针对话题的“有效解释”：既有详尽周全的完整段落，也有简明扼要的一句话说明，并且，在这些回复的下面，经常还会有更多人追加的进一步完善补充——总之，相较于其它问答平台来自大V个人的“答案”，ELI5带给用户的，更多是社区群策群力给出的“解释”，而这，也正是ELI5的核心宗旨：

简化复杂的概念，给予清晰简明的解释；鼓励平等交流，杜绝居高临下的“指教”。

理所当然，在这种趋于理想的平等交流氛围下，这条并不适用于解答所有的提问；不过，即便是在ELI5找不到理想回复（或者更甚，压根就没法发布）的话题，也不见得无处可去——除了/r/answers以及更多“术业有专攻”的垂直版块，直接上/r/findareddit问问去哪发帖，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不同的子版块拥有差异显著的社区规则，这也意味着有一群相同癖好的用户在此集结。选择与自己性格爱好相符的子版块，加入志趣相投的用户团体。这才是Reddit用户的生存之道。

但不管用户去哪里，只要是在Reddit这个平台上活动，就必须遵守一些基础规则，一些源自社区底层的系统设计——例如，Karma积分。

简单来说，Karma可以大致理解为“平台信誉值”：在Reddit上发表符合子版块基调的内容（包括但不仅限于优秀的话题和回复，灵光一闪的噱头也算），得到社区同好的肯定点赞之后，Reddit平台会按照一定比例将这些积极反馈转化为Karma；反之，许多违背社区规则的行为，例如无意义的灌水、争吵以及发表不符合子版块基调的内容，遭到社区用户点踩反对之后，Karma会迅速一落千丈。Karma积分在Reddit平台上被当作衡量一个账号可靠度的参考指标，部分子版块对新用户的加入和发帖也有最低Karma积分的要求。

尤为耐人寻味的是，时至今日，Karma的获取与转化公式，对于Reddit用户来说，依旧是个谜；已知的信息仅有“转化率绝非100%”以及“提升困难但流失轻而易举”，再加上并没有可靠的充值渠道稳定提升Karma，这套看似原始粗糙的平台积分系统，才会在这个图文内容早已式微、浮夸虚荣横行SNS的时代，作为社区的“内部驱动力”，持续推动着Reddit向前发展。

总而言之，相较于局外人管中窥豹的偏见，这种“不同子版块差异化显著”，且子版块作为半独立社区高度自治，一切“取之用户，回馈用户”，一切“由用户自己说了算”的氛围，才是Reddit真正的魅力所在。

“曾几何时，我们将Reddit视作‘互联网的头版’；但在现如今，我更倾向于把Reddit视作可以开诚布公说话的场所——‘开诚布公’意味着真实，也意味着混乱，更意味着人性中最好、最坏、最真实与最怪异的切面。”

2018年，在接受媒体采访，提及“Reddit平台的存在意义”时，平台首席执行官史蒂夫·霍夫曼做出了如上答复——不过，抛开这些商业辞令不提，现实中的Reddit所标榜的“真实”意味，真有那么纯粹吗？

“互联网本色”的Reddit？

 作为互联网社区，Reddit究竟有没有聊天吹水以外的商业潜力？答案无疑是肯定的——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Examine.COM：

2009年，饱受超重困扰的索尔·奥韦尔加入了Reddit的r/Fitness子版块，在寻求社区帮助的同时，也开始主动阅读研究各种有关健身与营养学的书籍，并将自己的学习笔记发布至r/Fitness与同好分享，并通过自己的实践操作来对相关内容进行验证——没过多久，这种符合版块基调的优质内容，就为索尔赚来超过10万的Karma积分，以及r/Fitness社区版主的管理权限；

随后，凭借源自Reddit社区的人望，索尔创办了Examine.COM，一家关于营养补充剂指南的专业网站——和大多数存在目的只为带货的同类站点不同，Examine.COM确实提供了不少真材实料的参考学习内容，不仅仅为健身爱好者带来了帮助，更成为了专业人士进行研究的信源；2022年的时候，凭借订阅制的内容服务，索尔通过Examine.COM获得的年收入，已然突破了百万美元。

“我们来Reddit，并不是为了推销我们的产品，这更像是‘我们属于社区的一部分’，所以，我们创造了一些属于社区的东西。”

这便是索尔·奥韦尔对自家网站，以及Reddit的看法。

不过，在Examine.COM这种正面典范为“贵在真实的Reddit”提供佐证的同时，作为长盛不衰的社交平台，Reddit近年来经历的风风雨雨，着实也对平台的“真实本色”纯粹度造成过不小的冲击——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2016年的Spezgiving事件：

彼时，特朗普刚刚当选总统准备入主白宫，成千上万的希拉里反对者，开始在Reddit上一个名叫r/Pizzagate的版块散布各种荒诞不经的阴谋论，最过火的是，这帮好事之徒直接将“公布私人住址与电话号码”视作行之有效的“反阴谋策略”——理所当然，这种彻底违背互联网底线的行为当然不会被Reddit官方容忍，没过多久，这个短期内热度飙升的子版块就被直接封禁，至于后果……相信大家都猜得到：

社团被封，并不代表用户也要被封号。于是，一大波满腔怒火的阴谋论爱好者涌入了r/The_Donald子版块，这一次，他们把矛头指向了“封禁”的根源：

Reddit的首席执行官，史蒂夫·霍夫曼。

和许多SNS平台的高管一样，在自家平台上，史蒂夫也有并非真名的个人账号（u/Spez），并且确实会亲自登录上去看看最近的新情况——于是很快，在浏览r/The_Donald版块的时候，霍夫曼发现自己的ID成为了阴谋论的帮凶，人身攻击的粗鄙之语层出不穷，起哄好评更是接连上涨。

如果是放在更加“正规”的商业化平台，这种完全不占理的唐突谩骂，最多就是一封了事，但，身为化石级别的互联网冲浪者，史蒂夫随后的操作，着实让习惯了“在商言商”的新一代互联网用户开了眼：

作为网站的创造者与管理员，史蒂夫理所当然拥有Reddit的底层操作权限——于是，这位高管编写了一个脚本，直接把指向自己ID的污言秽语，通过自动替换用户名，实时转给了r/The_Donald子版块的那些活跃用户；面对这种“李代桃僵”的把戏，很快，r/The_Donald乃至Reddit其它版块的用户，都意识到了自己遭受了前所未见的侮辱：“即便是Facebook和Twitter也不会这么无耻。”

这是当时的Reddit用户给出的点评。

“我彻底搞砸了。”这是时隔一周后，史蒂夫·霍夫曼做出道歉尝试收场时，对自己操作行为的定性。

“是否有可能在不助长恶作剧、骚扰和暴力威胁的前提下，促进公共对话空间的发展？‘真实性’和‘毒性’的界限在哪里？如果技术允许我们揭示内心的声音，又有多少人是真正‘有毒’的呢？”这是《纽约客》对Spezgiving事件的点评。在某种程度上，也对Reddit的存在意义展开了反诘：

这种名义上“自由”的交互空间，放在现如今的互联网环境下，还有意义么？

飘荡而不沉沦的Reddit

就本质而言，Reddit的定义并不复杂——无论是对“匿名发言”的坚持、对“发言内容”而非“发言ID”的重视，还是对“社区自治”原则上的强调，诸如此类所有的一切，都是对互联网早期的社交平台，例如聊天室、留言板和BBS的“绝对自由”理念，形式上的模仿。

也正因如此，我们才会在现如今的Reddit上，看到以上这些看似理想、纯粹的“原则”，一点点走向崩塌、渐渐变得浑浊——这就是版本不兼容的必然结果。

但即便如此，Reddit本身的存在意义，并没有就此消逝：

这个逐渐异化的过程，映射出的主题就是互联网本身，乃至身为“互联网系统湿件”的我们，持续不断的变革——正是由于Reddit本身足够简单明了，变革的过程才会如此清晰而真实。或许终有一天，Reddit会背叛本质走向迷失，但在此之前，只要Reddit一天没有堕落到让用户看不清自我，这个平台的价值就不会彻底消亡。

万物有时，但至少在此之前，可以选择飘荡而不沉沦。互联网如此，Reddit亦如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讯研究院 （ID：cyberlawrc），作者：司马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