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码打开虎嗅APP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有Young实验室 (ID:youyoungzhoukan),作者:张天熠,编辑:张杨,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4至6月本是托育机构最为火热的招生季,但今年这段时间里,私立托育机构却寒意十足。
江苏南通一所连锁私立托育机构的创始人李元看着今年已缴费的新生名单,心中五味杂陈:“不只是学生数量大大减少了,我们收到的学费也少了。以前报班周期一报就是一年,现在许多家长变成了先报一个月看看。”
今年6月,国家卫健委发布数据显示,目前托育服务仍存在较大缺口,适龄婴幼儿入托率仅为6%。但私立托育机构却面临着“招不到孩子”的困境。
私立托育行业开始退潮
南通市海门区一家商场二楼,李元所经营的托育机构大门紧闭,透过大门玻璃能看到还未搬走的木质滑梯、海绵软垫等幼儿用具,玻璃门上贴着“转让”的招贴。
不只是李元一家机构,自2020年末开始,全国许多私立托育机构陷入了“关停潮”。据北京市卫健委数据显示,2022年底北京市私立托位总数33307个,至2023年8月已经下降至28930个。据财新报道,2021年至今,曾获评北京市托育服务示范单位的150家机构的园所中,有数十家已经关停。全国范围内,备案的托育机构中,私立托育机构的数量占比从2019年的70.4%下降至2023年的42.31%[1]。
9年前,李元对托育园行业充满信心。2015年,李元同几位朋友在苏州创办了一家托育机构。随后几年,她把分园开到了常州、无锡、南通等地。托育机构主要为0~3岁、未进入幼儿园的婴幼儿提供多时段保育、教育服务。随着托育观念的改变,不少家长倾向于在上幼儿园前把孩子送到托育机构接受专业的培养和早教启蒙。李元的机构赶上了托育行业快速发展的时期。
2019年被业内称作“中国托育元年”。国家连续出台政策,支持3岁以下婴幼儿照护服务发展。当年10月,国家卫健委发布《托育机构设置标准和托育机构管理规范(试行)》,大量投资者开始进入托育行业。
但很快,这样一个新兴行业受到了疫情的影响。多家上市的连锁早教机构闭店,形成一股关停潮。2023年,多乐小熊、美吉姆、金宝贝等连锁托育品牌的一批高端园所陆续关店。被称为“早教第一股”的美吉姆机构在最高峰时期,全国共有548家门店,但截至2023年6月,美吉姆签约早教中心数量较上一年同期净减少109家[2]。根据《北京商报》报道,北京市2019年五六百家私立托育机构,现在还存活的不超过300家。
李元的托育机构也被裹挟在时代的潮流中,步履维艰。开设的6家分园中,江苏常州和南通的2家已经关闭,苏州本部的学生数量也大大缩水。苏州园内的大龄班原本稳定保持在4~5个班,现在勉强凑够2个班;小月龄班更是连一个班都招不满。李元那栋曾经“一位难求”的托育小楼,四层共计24间教室如今只有6间教室在使用,其他教室常年空置。
如果说“招生难、资金紧”是李元经营的中端托育机构面临的困难,那么高端托育机构则处于“钱赚不到,关又关不掉”的尴尬窘境。
2018年,薇薇安在浙江杭州投资开了一家高端型托育机构,立志要做“杭州最懂早教的托育机构”。在看了近百个场地后,最终选定一栋带花园的独栋小楼,装修及师资花费颇多。据薇薇安说,“仅4间小月龄孩子教室用的家具就花了20多万,房子的租金也很贵,需要很大的现金流去支撑。”
如今,薇薇安所在机构的生源也难逃大缩水。她在招生时发现,孩子父母们开始犹豫了,这大大降低了薇薇安对自己机构课程的信心。薇薇安表示,以往她只需要带着家长和孩子参观机构环境,展示师资、课程质量,大部分家长就会立刻拍板交钱,而现在很少再见到这样的情况。
“家长在疫情过后不像以前那么重视幼托的质量了,很多孩子转去了更便宜的机构。”薇薇安也想过关门大吉,但是许多孩子还有课程没有消耗掉,课程费高昂,退费没有那么容易。她的朋友王先生同在杭州经营了一家双语托育机构,由于资金不足选择闭园,但随之而来的是高昂的退费。如今已经过去了近两年,仍然有不少的退费尚未兑现,有数位家长选择向法院提出诉讼。
无法被数字概括的多样托育需求
幼托行业是长线投入,运营成本高、投资回收周期长,高成本投入下,面对疫情的冲击,现金流更难支撑。
近年来,家长面对价格较高的私立托育机构不像从前一样“大手笔”了。李元和同事们开会分析原因,许多老师都认为是家长们的“财力不足”了。“疫情之后,做生意的家庭生意不如以前了,打工的家长面临着裁员降薪的压力。这种情况下大家都只能退而求其次。”李元表示。
祝奕家里有两个孩子。十年前,祝奕将大女儿送至当地最优质的私立国际托育机构,每月花费将近5000元。现在小儿子也到了上托班的年龄,祝奕却犹豫了:“最近几年家里做生意形势不好,每个月花那么多钱给孩子上早教是否真的必要呢?”
自2023年起,国家大力发展公建公办、公建民办类的托育园。社区街道设立的社区宝宝屋、公立幼儿园设置下沿托班等,正在补足托育需求缺口。《2023中国托幼一体及幼儿园办托育研究报告》显示,近三年来,私立托育机构比例不断下降,公建类托育园尤其是幼儿园下沿托班占比逐年上升,2022年占比52.66%,较前一年上涨了近三成。
大量涌现的公建类托育园,让私立托育机构的市场空间进一步收缩。在走访中,大多数家长表示更愿意将孩子送到公建类托育园。
价格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公建类托育园因其普惠性质,在收费标准方面有明确规定,一般每月不会超过2000元。浙江省政府网站会公示公建类托育园的收费标准,杭州的公建类托育园一个月仅需交928元,若孩子中午和下午留在学校吃饭,则每日另需缴纳10元餐费,整体价格十分经济实惠。
上图:上海市某公建托班收费明细/图源受访者
私立托育机构的重心往往放在更多元的早教课程上,因此价格普遍高于公建类托育园。以南通市为例,几所私立托育机构中,最低收费标准都在每月4000元以上,部分国际私立托育机构按学期收费,平均每学期的收费水平在2万元以上。高昂的消费并非每个家庭都能负担得起。
“托不起”是一方面,更多的家长是“不敢托”。孟松就不敢送2岁的女儿去私立园:“经常听说私立托育机构有老师伤害孩子的情况,我怎么可能放心把才一两岁的孩子交给他们。公建的有公家约束着,这种情况肯定好一点,万一发生了,家长们也好维权。”
除了安全保障,师资也是许多家长考虑的重要因素。李俊峰是常州一所中学的老师,他非常认可托育对于儿童早教的必要性。他认为适合的早教可以为孩子日后的生长发育打下良好的基础,需要好好挑选。在反复比较后,李俊峰将自己的女儿送至常州一所颇具知名度的公办幼儿园所设托班。“我们家长就觉得,知名公立幼儿园出来的育婴师,基本在编,肯定接触的孩子多一些,经验更丰富一点。”李俊峰坦言。
但作为一名幼儿园的老师,王美并不认同李俊峰的说法。她认为,在早教质量方面,私立托育机构的老师更为专业。王美所在幼儿园也办有低龄托班,但去年她将儿子送到了高端私立托育机构进行托管。“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幼师和育婴师的差别很大。公办托育机构主要是为了完成政府的KPI指标,许多都是临时招募有相关资质的老师,在育婴早教方面的水平和经验不如外面的专业育婴师。”
也有不少家长的送托需求并不在于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早教服务,而是为了上班时有个照看孩子的“托管点”,例如左建家这样的双职工家庭。由于家中老人身体不好,无人照顾孩子,左建“被迫”将一岁多的儿子送到托班。对于像左建一样的家长,就近的社区办点托育已经可以满足他们的托育需求,不会选择价格更加高昂、离家距离更远的私立托育机构。
私立托育在寻找机遇
面对招生寒潮,私立托育机构纷纷“卷”了起来,为抢生源各出奇招。佳佳已在托育行业工作7年,她发现身边的经济型托育机构都开始默契地打起了价格战。有打出“1元试听”口号的;有充值1000送1节精品特色课程的;还有在小区门口摆摊,登记报名试听就送鸡蛋的。佳佳有点哭笑不得:“最朴实的商战。但是还真的有用,吸引了不少孩子的爷爷奶奶。”
陈琳在浙江嘉兴一家托育机构工作,为吸引家长的目光,从公建托育园抢生源,机构推出了大月龄儿童每月1200元的基础托育套餐,还免费赠送5节早教课。压低价格后,确实吸引了不少附近的家长前来购买。
竹子妈妈在对比几家后,选择将孩子送到了陈琳所在的托育机构:“我在商场上班,这家托育机构就在旁边,我下班就可以去接孩子。而且现在托育机构每个月只要一两千,我觉得非常划算,孩子买两件玩具、衣服的钱就可以买个方便。”
在每天的托育时段方面,机构也变得更“贴心”了。考虑到家长们的上下班时间,佳佳所在托育机构工作时间由原本的早九晚四延伸到早八晚六,周六周日更是开辟了周末托班,以方便周末没空带孩子的家长。相应的,在这个时间段,老师也被迫开始加班。佳佳表示:“行业内卷,苦了老师。我们原本不加这么多班。”
“卷”托育时长确实吸引了一大波家长的注意,尤其是在寒暑假期间。每到寒暑假,陈琳所在机构就有大批的家长把孩子送来“临时托育”,陈琳叫苦不迭:“公建类托育园要放寒暑假,双职工家长假期忙不过来,就把孩子送到我们这边,给老师管理增加了很大的压力。”
除了“卷”基础托育的价格和时间,还有托育机构开始“卷”各种各样特色课程。佳佳所在地一所以“艺术”为特色的托育机构推出了“小小明星童模班”,对孩子的形体、口才、性格等各个方面都设计了培养课程,还包括亲子课程,教父母怎么给自家宝宝拍出童模一样的照片。类似的特色课程还有声称“打造全英环境,让孩子像学母语一样学英语”的双语班;“从小养成编程思维”的宝宝编程班……
竞争生源是一场“赤裸裸的厮杀”。在江苏南通海门一家托育机构工作的老师阿扬,经常在周末被派去和当地的母婴店“打交道”。据阿扬说,她们机构请了专业咨询公司来设计“打败竞争对手”的招生方案,这是“其中的一种‘异业合作’的策略”。阿扬说:“母婴店和我们托育机构受众群体是相似的,我们与母婴店合作,互换一些客户的信息资源,也可以帮忙互相宣传。”
为了扩大知名度,“卷”自媒体宣传,也是各大托育机构常用的手段。佳佳抱怨道,现在连老师都有招生KPI,要想尽办法拉人来报课;还要一边带孩子,一边想选题、拍摄、剪辑、运营自媒体号,佳佳常常忙得手忙脚乱。为了推广课程,机构还会定期进行直播。有时是“沉浸式”展示孩子的上课情况,有时则会安排口才较好的老师进行课程推广和销售。
但各式奇招并没有“卷”来更多的生源。去年同期,佳佳所在的机构迎来了8名新生,学生总数为28名;今年,学生总数达到30名,但新招生源只有6名,相较去年还有所下降。“其实这些五花八门的招生手段,对我们机构的生存并没有很大的帮助,生源减少是一个大的趋势,没办法。”佳佳表示,“机构还在不断亏损。”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元、薇薇安、祝奕、孟松、李俊峰、王美、陈琳、佳佳、阿扬均为化名
注释:
[1]李红娟.我国备案托育机构的配置状况分析[J/OL].城市观察,2024(03):112~121+162[2024~06~23]
[2]数据来源:《大连美吉姆教育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23年半年度业绩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