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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4 07:05

当“被封印的人”走出医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果壳 (ID:Guokr42),作者:程舟,编辑:Odette、黎小球,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介绍了脑卒中患者面临的困境和挑战,以及家属在照顾患者过程中的心路历程。

• 💔 记述了脑卒中患者在康复过程中所面临的身体和心理挑战

• 😢 展现了家属在面对患者情绪问题和康复预期时的心理煎熬

• 👨‍👩‍👦‍👦 呈现了家庭成员在卒中患者康复过程中的团结和支持角色

脑卒中俗称中风,是临床常见的脑血管疾病,分为缺血性和出血性两大类。据《中国脑卒中防治报告(2023)》数据,我国40岁及以上人群脑卒中现病患者达1242万,且发病呈年轻化趋势。脑卒中已成为中国致死以及后天致残的第一大原因,约75%幸存患者留下后遗症、40%重度残疾。


这是一个不被看见的庞大群体,他们的境况鲜少为人真正了解。坐起来、动动手指、走路,到说一句完整的话、识字,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功能,在脑卒中患者的世界里,可能都会变得艰难,甚至成为不可能的任务。他们被困在一种处境中,和他们的家庭笼罩在突然失能的阴影之下,隔绝于熟悉的世界之外,而恢复与重建是无法设定终点的漫长归途。


被封印的人


喝了一瓶啤酒后,吴彦感觉头有点晕,他躺下想休息片刻。等他意识再次回笼时,不是宿醉,也不是一场大梦,他在重症监护室(ICU)的病床上,已经昏迷了将近半个月。


2020年冬天,44岁的吴彦睡下后醒过一次,发现自己半边身体麻痹,他强拖着身体走到家里楼梯处呼救。他被救护车送进上海中山医院青浦分院,诊断为脑干梗死。当时的状态,吴彦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印象。


救护车开往医院的路上,吴彦的妻子王雅依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没有类似经历和经验,吴彦之前身体健康,王雅没往脑卒中方向想,更没想到其中的危险。直到进入医院,一道道代表危急状况的诊断,需要她马上做出抉择和反应,她才真的感到恐慌。


先是确诊、开颅手术。手术后第二天,中山医院神内主任、ICU主任、住院部医生三人来到王雅面前,让她做好抢救不回来的准备。没时间细想,王雅马上联系华山医院,经过又一轮检查后,吴彦从一家医院的ICU转入另一家医院的ICU。


ICU的大门打开又关上。患者在一无所知中沉睡,而等在门外的人无比焦灼。他们盼着大门打开,能看一眼自己的家人,又担忧门后出现危险的新状况。


林英就被这样的焦灼折磨着。她的女儿,90年出生的大菲在ICU中昏迷了28天。2020年6月,大菲生完孩子第12天,在忙碌的毕业答辩季,作为辽宁大连一所民办大学的教师,她已经开始帮学生修改论文。因为突然头疼,她躺下休息,同样在醒来后发现身体不能动弹。她患上一种特殊类型的脑血管疾病——脑静脉窦血栓,这类疾病发病率较低,约占所有脑卒中的0.5%~2.0%,产后血液高凝状态是致病高危因素之一。


对林英来说,不知大菲何时脱离危险是最灰暗的时刻,有一段时间她连路都没法走。她和丈夫几乎一直守在ICU门外,没法看到病房里情况时,大菲爸爸会带她到离医院很近的海边走走,劝她打起精神。他们希望女儿活下来就好。


42岁的杨臻是昏迷最久的幸存者。2022年4月23日,上海疫情封控期间,独居的杨臻被发现倒在家中,因为脑出血发作,他在医院昏迷40天,直到6月2号才苏醒。送进医院的前两天,他的心率达130~140次/分,体温42℃,被下了两张病危通知书。


高血压是脑卒中最常见的致病因素之一。杨臻29岁开始吃降压药,但疫情封控期间买不到药,他断药3周。他身边有其他断药的朋友,但发病与否似乎都看运气。缺乏医生诊治的情况下,跟他同时期被送到医院的6个人,只有他活了下来。


在华山医院,吴彦暂时被封印在躯壳里。脑干梗死导致了闭锁综合征,他四肢瘫痪,不能说话,能动的只有眼珠。他很恐惧,他知道自己生了一场大病,但他并不真的清楚这场疾病将带来什么影响。他刚刚从一家外资企业销售总监离职,新工作已经谈好,最初他以为,等一个月、两个月恢复好身体后,他还可以正常入职。


吴彦的病情和现状,王雅当然更清楚,但对于恢复预期却同样迷茫。她清楚记得,两个实习医护人员帮吴彦按摩肢体,她们讨论着吴彦的病情,说到闭锁综合征多么严重,感慨吴彦的年轻。每句话都落在王雅耳中。等她们留意到王雅坐在旁边时,看到的是她绝望的表情,她们马上改口,安慰王雅说闭锁综合征也有恢复的案例。


实际上,对于他们而言,急性发病期结束只是另一个漫长历程的开始。


出走康复医院


王雅不打算送吴彦回康复医院了。这是个临时的决定,当时几乎遭到其他家人一致反对。


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一周后,吴彦就进入专门的康复医院。当时上海医保报销政策规定的报销时限是三个月,在康复医院住满三个月时,他们计划出院休息一周再重新入院,饭卡没结算、很多生活用品也没有收拾。


不想回康复医院的原因很多。刚能说三五个字的吴彦,已经表现出对康复医院气氛的排斥。他周围住着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脑卒中病患,当他大部分时间只能孤零零躺着,年纪轻轻却失能的境况变得更难以接受,为此他大哭了好几次。哭、叫在康复医院并不罕见。


而那个阶段,王雅也几乎见不到吴彦。2021年,疫情封控严格,康复医院只能留一人陪护。王雅要照顾孩子,且吴彦不能动,她没有足够的力气完成搬动这类工作,最后请来老家一位年轻的舅舅留在康复医院中。


王雅后来再见到吴彦,是因为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发病和恢复初期,总会突发一些危急状况。当时,吴彦发生脑出血,将近一个月时间天天拍CT观察病情。他只能躺在床上,高压氧、站床这类站立训练的项目都不能开展,仅有电疗和肢体活动在继续。整体的康复进展不可避免受到影响,离开康复医院时,吴彦刚刚能坐起来,并没达到他的恢复预期。这可能是出走更重要的原因。


康复是促进脑卒中患者功能恢复非常重要的环节。这是一条漫长的战线,变化可能逐步积累,也可能突然质变,患者和家属每天都要面对这种不确定性。初始损伤程度、个体体质差异、患者的依从性到所处地域、经济因素,均会影响最终康复的结果。恢复好的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恢复不佳的可能依然偏瘫在床。恢复程度、恢复速度、对不同康复治疗的反应千差万别,他们的选择也各有不同。


虽然决定不回康复医院,吴彦并没有放弃康复。在计划休息的一周中,他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自己找医生做个性化康复,效果意外很好。康复医院在家人眼中代表更系统、更科学,但在王雅和吴彦看来,康复医院的项目更偏流程化,这种流程化可能并不完全适合吴彦。


他们决定自己设计个性化的康复方案。生活在上海的吴彦,最深刻的体会是上海脑卒中的治疗体系已经比较成熟,但是如果他追求更适合的个性方案,很多单点治疗需要自己研究与串联。他们做了不少功课,又咨询医生朋友,最后他开启在康复门诊、华山医院高压氧和个体医生之间的奔波。


大菲苏醒时,不能说话、偏瘫在床、认知也处于混沌的状态,因为不能动,部分康复项目是治疗师在病床边开展。第一次康复治疗持续了6个月,同样因为到了医保报销时限而结束。离开康复医院时,大菲刚能坐起来。林英看到很多患者康复同样时间后已经能下地走路,大菲进度似乎慢了很多。为达到更好恢复效果,一年后,大菲再次回到康复医院。前后两次,她在康复医院总共住了将近一年半。


大菲能体会到康复医院与居家康复的不同,医院有专业的指导,可以纠正她的姿势动作,也不会像在家里不时怠惰。但持续一年的二次康复下来,大菲觉得或许是自己病重的原因,效果并不明显,再考虑到经济因素,大菲最终选择在家自己锻炼。


我父亲老程也是脑卒中患者。2017年7月底,57岁的老程突发脑卒中,10年高血压和糖尿病病史,他是实打实的高危人群。住进康复医院时,老程右半边肢体偏瘫、失语。差不多4个月的康复,他刚刚能站起来,被人搀扶着走两步。


这样一个节点,留在医院专业康复可以,回家继续康复似乎也行。在这座辽宁省五线小城中,医保并不支持卒中康复的报销,即使当时康复医院给出一些特殊政策,半个月报销、半个月自费情况下,经济层面也难以长期维持。老程也回家了。


在我们接触的案例中,或早或晚,康复的重要场景回归家庭。何时离开康复医院则是有关康复效果和经济的综合考量。病患不能工作意味家庭失去部分经济来源,各地针对康复的医保报销政策差别很大,漫长康复又意味较高的医疗支出。


即使有一定经济基础的家庭一样面临不小的压力。吴彦和杨臻,一个曾是外企高管,一个创立自己公司。患病至今,吴彦家已经卖掉两套房子。杨臻从手术到后期花费100万,2023年底他搬到了江苏镇江,就是因为镇江生活成本相较上海低很多。


实际上,《中国脑血管病临床管理指南(第2版)》明确提出三级康复网络,即早期康复到综合医院康复科或专科康复医院,再到医联体、社区康复或居家康复。


据北京协和医院康复科主治医师赵肖奕介绍,社区康复和居家康复有很明确的需求,但与康复体系整体的发展同步,存在较大的地区差异,一些地域的中心城市发展得较快,比如上海、北京,已经看到一些社区医院开展较为有特色的社区康复模式,也有康养公司提供居家康复服务。而据她了解,在一些相对不发达的地区,综合医院的康复体系尚不够全面和深入,更难以触及二级医院或者社区医院的康复开展。


且国内康复从业人员数量相对偏少,暂时难以满足社区康复推广的需求。按照国际标准,每10万人口需要15名以上的物理治疗师、8~10名作业治疗师。目前全国从事康复治疗的专业技术人员1.4万人,平均每10万人口仅有1人。谈到人才的缺失,赵肖奕表示差不多10年前,她刚工作时,北京每年培养的康复医师仅是个位数。


卒中康复管理模式:三级康复网络丨《中国脑血管病临床管理指南(第2版)(节选)——第8章脑血管病康复管理》


卒中病患面对的现状大体是社区康复体系缺乏,居家康复也没有足够的科学指导,一项调查显示,脑卒中患者恢复期对健康教育、生活护理及康复护理的需求均达90%以上,但得到专业和系统康复护理的比例仅为7.3%~10.0%,农村较城市更低。回家后的恢复进程常常只能靠自己。


热爱钻研的吴彦,在家的闲暇时间里,通过视频等方式做过很多研究,关于运动能力和不同肌肉之间的关联,也研究如何训练某部分肌肉,他关注的是落地的训练方法,细致到一天几组、练习多久。


直到现在,大菲和老程还需要拄拐走路,有偏瘫步态,但走路的姿势正不正确似乎不再是他们考虑的重点,他们的核心诉求是走得更快、更稳,恢复运动能力简化为“多走走”“多练练”。


消失的“爱人”


2021年5月,母亲节当天,大菲跟婆婆生了场气,被气到癫痫发作。这成了她婚姻结束的最后一根稻草。


矛盾其实由来已久。大菲形容自己的前夫是“妈宝男”,生病前,家里的大小事务一直由大菲做主。生病后,她的婆婆以一种强势的姿态插进他们的生活。从康复医院回到大连的家中后,林英负责做饭,婆婆总会挑刺。大菲当时的语言功能恢复得不够好,话说不利索,她的不满无法表达。她非常讨厌婆婆的行为,也讨厌这样的状态。


对方提出离婚,早在大菲和林英预料之中。大菲此前总想着“拖一时算一时”,她考虑的多是现实问题,比如以什么方式离婚、如何分割财产。她的父母想不了这么多。


大菲的癫痫是脑卒中的后遗症,本来并不严重。但经过这次癫痫发作,林英开始劝大菲尽早离婚。在她看来,大菲癫痫发作就是受家庭氛围影响,其他考量在健康面前根本不重要。那段时间,大菲也明显感觉癫痫发作越来越重,越来越频繁。这几乎是她生病后最灰暗的一段时间。


一段曾经亲密的关系在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离婚后,孩子交由男方抚养,他们完全断了联系,大菲再没见过自己的孩子,只在之前混沌状态下见过的孩子面孔逐渐模糊。我问她想不想孩子,她说“差劲”。在东北话里,差劲表示一种非常微小的程度。


婚姻结束让大菲感觉“彻底放开了”,她不用去想烦恼的问题,癫痫也再没发作。


在大菲身边,同时上演消失的“爱人”和不离不弃的家人。生病之后,林英几乎寸步不离在身边照顾,大菲的很多问题甚至是林英最早发现的。早期大菲出现了一些认知障碍,当康复治疗师让她抬胳膊,她没有任何回应,只会笑。林英观察细致,意识到她可能听不懂“胳膊”这个词,她问大菲“眼睛在哪儿?”大菲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赵肖奕告诉果壳,康复不只需要患者也需要患者的家庭参与进来,她一直强调,医生、治疗师、患者和家属是一个完整的团队。患者的依从性好,能更好领悟与配合康复方案;家庭则能够在财力、物力和精神等各方面提供重要的支持。


临床上,医生会根据患者初始损伤情况、状态观察以及患者感受,推测其未来康复发展的趋势。但他们在工作中感受很深的是,患者配合、家庭支持,恢复可能超出预期;不配合、不支持,恢复可能不如预期


家庭不只是康复的场景,也是自成的支持体系。但杨臻面对的是一种彻底的缺失,自昏迷开始,他更像孤身作战,没有来自家人的支持。


在大学期间,杨臻的父母离婚,之后20多年他与他们断了来往。他没有结婚,在上海,与他关系最为亲近的是他母亲的妹妹,他的阿姨一家。被送进医院时,他的阿姨来照顾了两天,看到他危急的状态,或许觉得杨臻抢救不回来,阿姨很快消失了。


杨臻自认对阿姨一家很好,阿姨家的表弟2011年结婚,是他介绍的女朋友,并且拿出20多万作为礼金。昏迷的前一天,他还在利用自己的渠道帮阿姨家买菜。而阿姨离开后再没现身,这位表弟不曾有一句问候,彻底断了联系。杨臻救治全程靠的都是朋友,朋友找车子送他去的医院,最早医治也是朋友出钱和帮忙。


对于突然中断的亲人关联,杨臻说:“走了就算了,并不能怎么样。


一件小事


今年3月,大菲和爸妈从辽宁辽阳老家搬到丹东东港。父母退休后跟朋友一起在东港包了块地,他们开始一个新的尝试。


在东港,他们生活在一座租来的小平房里。平房所在的村庄有些偏远,从高铁站驾车需40多分钟。平房前有个院子,院子中架着一根晾衣绳,晾衣服需要走下三级不高的台阶。见面的几天前,大菲出去晾几件衣服,耗费了一个半小时。能够走路后,大菲最怕上下楼梯,每次都非常紧张,走得更慢。


大菲东港暂居的租房丨受访者拍摄


大菲现在只有一个目标——自理。因为对患者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影响最大,自理是很多卒中后失能患者和家庭的重要目标,甚至可能是他们寻求的终点。怎么算自理?不同人的标准不尽相同。


大菲现在拄拐走路,拐杖是她安全感的来源,走路速度慢一些,右胳膊可以抬起,右手没法做精细动作。她可以自己洗漱,自己煮饭,只是这些事都需要耗费更长时间完成。在她看来,这样的状态并不能算自理,很多时候,她依然离不开他人的照顾。晾衣服类似的烦恼经常上演,见面当天早上,她想买一块豆腐,等她走到门口,卖菜的小贩已经走远了。


不仅在肢体运动方面,她的认知恢复也是到2023年才有一些进展,在那之前,她说自己是“傻”的,反应慢一拍、理解力也跟不上,家里来客人,她总是笑着,但是他们说的什么意思,她听不明白。即使现在,她依然在努力重新学习识字、学习拼音,如果想写字,一半靠记忆,一半查手机,常常是“昨天学的,今天就忘”。


他们的生活中,存在很多外人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微小障碍,在一件又一件日常的普通小事中,有难以克服的困难。仅仅是慢,这种功能恢复程度上的不足就在限制他们向外的脚步。


现在的吴彦,无论步态或者言语,看不出太明显的异常。在很多病友眼中,他是一个成功的案例,一路战胜了病危通知和再也站不起来的宣判。但在没有恢复到一定程度,在他说话慢、走路慢、坐不了商场里的扶梯、吃饭需要别人夹菜时,吴彦既不愿意出门,也不愿意见人。他觉得朋友们要照顾他、迁就他,这种时刻他几乎被迫直面自己的失能状态,心理落差让他封闭了自我。主动或被动各种原因下,他删掉90%朋友的联系方式。


被需要的家属们面对的障碍和压力并不比患者小。


老程刚进康复医院时,需要我和妈妈老纪两个人轮换照顾。我负责白班,每天陪护完成上下午的康复项目。老纪负责晚班。晚上回到家我要完成自己的工作。照顾失能病患多少是人力的消耗,我因为记者这份工作的自由度,才有兼顾的可能。这样的轮班持续了两个多月,这个阶段需要不断应对老程状态变化,非常忙乱。


发病和康复第一年,对王雅和吴彦来说都是最艰难的,“那时候人被事情推着走”。吴彦病情严重阶段,状况频出,流鼻血、呛到、腿肿,还需要时刻关注换药、换尿布、换胃管、吸氧、按摩等,平时很少做家务、更没有照顾人经验的王雅手忙脚乱。开始个性化康复后,王雅负责开车以及陪护,每天早早出门,奔波在几个不同地方,下午五六点才能回家。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但王雅无暇想太多,有一点时间,她只想睡一觉。有时候吴彦在做高压氧项目,她在外面的椅子上能直接睡着。直到吴彦可以生活自理——这里自理的标准包括自己吃饭、洗澡、去卫生间——王雅才轻松一些。她那时觉得这样就行,没有更多要求。


而从林英、王雅以及老纪三位家属口中,我恰巧听到给病患洗澡的同一种“抱怨”。不能自理的病患四肢不够灵活,要小心保证他们不会滑倒撞伤,洗一次澡,家属总先累出一身汗。这是另一件恼人的日常小事。


57岁,重学“说话”


老纪坐公交,听到有人说某地有医生用针灸让卒中失语患者开口说话,她问我“要不要带你爸试试”。早两年,她经常给我发各类“神奇”的疗法,不管这类方法科不科学,她想让老程试试,让他开口说话。这一度成了她的执念。


失语症是脑卒中比较普遍的后遗症之一,超1/3的患者会出现卒中后失语。语言作为更高级的脑功能,恢复更困难、更慢。据赵肖奕介绍,传统康复体系常见的三大分支,运动疗法(PT)、言语吞咽治疗(ST)以及作业疗法(OT)中,言语与认知这类恢复对治疗师要求更高,也需要患者更好的配合,才能达到较好的效果。目前言语康复面临从业人员数量相较运动方面更少,部分地区言语治疗与其他类别治疗分工不细的问题,而详细分工、深入掌握是更理想的康复体系。


卒中后失语(PSA)临床管理流程图,但这是最理想的状态丨《卒中后失语临床管理专家共识(2022)》


老程、吴彦、大菲、杨臻都出现过失语问题。语言的恢复过程如同小孩学语,一切从头开始。吴彦和大菲最初都是蹦单字。大菲说的第一个字是“妈”,吴彦的第一个字是“痒”。最初的发音并不准确,但有明确意义的音节是恢复的起点。吴彦请过专业的言语治疗师,当时的练习主要是发音以及给他读小故事,后来他在家每天唱歌半小时到一小时,还特意找不同平台的客服“吵架”,训练的方式多样。


大菲2023年开了抖音账号,尝试过一段时间的直播,目的就是通过直接跟人对话来刺激语言的恢复。现在吴彦已经可以比较顺畅地与人交流。大菲个别词语的发音还有些含糊,组织复杂的长句子有一点困难和停顿。但只要能说出来总是好的。


老纪所希望的就是老程能说出来。老程的言语康复与作业治疗由同一位治疗师负责,同样从发音的练习开始,他跟着治疗师的演示,尝试开口。到康复第二个月,老程第一次发出有意义的音节——拼音中的“b”,我以为这是好的开始,结果“b”却成为他的终点,这一个小小的音节也很快被遗忘,他再没说出过。现在他与我们的交流主要依靠不同音调、不同长短的“嗯”。


老纪还寄希望于扎针灸、锻炼口部肌肉的方法能让老程恢复正常说话。但实际上,老程存在听理解损伤和认知的障碍,当跟他说拿水杯时,他不明白水杯是什么,也不识字。从发现他的认知障碍时,我更关心的就变成“替代交流”的训练。


言语康复治疗师黎花表示,单纯运动性失语在科学的治疗下可以有比较良好的预后,而合并认知问题的失语症,恢复进程相对慢,恢复的不确定性更大。临床上可以采用沟通交流板进行替代交流的训练,但这建立在病患阅读理解没有受损的基础上。而对于发音恢复不佳的患者,有效交流比正确的发音更重要。


不能通过语言传达足够信息时,我们在一些指向和排除里试图理解对方。比如吴彦说“痒”,王雅并不知道哪里痒,吴彦没法抬手去指,王雅就需要一个个排除具体的身体部位。而老程几乎依然停留在这样的状态中,他以连串的“嗯”发出需求,一声轻平的“嗯”代表肯定,拔高叠声的“嗯”代表否定;我们还教他“点赞”,大拇指向上代表肯定,向下代表否定。


替代交流方法并不总能让双方理解,更多用来满足日常交流的需求。熟悉老程日常习惯的老纪更能明白老程一串“嗯”的意思。一旦交流的环境变得复杂,对于没法表达具体感受或者观点的老程,不能说话导致的障碍越发明显。


老程病后总是用手捂着右边肚子到脸颊的一整片区域,我们去过几家不同的医院检查,抽血、拍B超,有说阑尾炎、有说胰腺炎,也有说是脑损伤导致的神经疼痛,并没有找到这种不适的明确源头,也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老程不能说话,没法描述症状,这让诊治变得困难。


这种时候老纪总会感慨一句:“怎么办?他也不会说话。”这开始让我明白为什么她这么执着于让老程开口“说话”。


潜伏的阴影


老程的后遗症如同一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突然爆发,把身边所有人卷进负面的漩涡里。有时发作起来,他固执地坐在某个医院诊室门口,不让人碰,跟他说话,只会发出很不耐烦的高声,抗拒交流,最后演变成痛苦的哭闹。对这突然发作、听不进去话的状态,老纪常常束手无策。实在安抚不了时,备受折磨的老纪也会生出烦躁情绪,跟老程怄气,她说他“作人”。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作”能解释的。在老程这,没法解决的不适、不能被理解与情绪问题叠加成复杂境况。卒中后出现情绪障碍非常普遍,可能是脑区损伤部位与情绪调节有关,可能是重大变故后出现情绪变化,也可能是这些原因的叠加。情绪障碍的表现形式多样而复杂,其中14%~27%的卒中后患者可出现焦虑障碍,约有20%~50%的患者并发卒中后抑郁症。


有研究显示,卒中患者如果同时有焦虑抑郁障碍,会增加致残率和病死率,增加其他躯体疾病的患病风险。同时,这些问题也会影响患者想要康复的意愿和主动性,影响他们接受治疗的依从性,还会加重看护者的负担。另外,焦虑抑郁障碍也会让卒中及再次发作的风险增加。


实际上,在一些患者家属群里,常能看到家属分享病患出现情绪问题,有消沉的,有暴躁的,无论是哪种,最终总是指向不能很好配合康复治疗,康复停滞甚至倒退,以及给家属带来的压力和烦恼


赵肖奕表示,因为对整体预后有不小影响,康复科会针对情绪问题开展一些基本的干预,比如调动家庭支持、解释疾病原理、或充分告知未来恢复以提供信心,康复科干预效果不理想时也会求助于心理医学专科。“但这是理想的状态,现实的挑战是,心理干预的开展也存在地域差异,且国人对心理治疗的认知和接受程度并不高。”


情绪障碍像潜伏的阴影,调整起来加倍困难,是更漫长而无解的磨合。


我们带老程看过精神科。老程本就是内向、闷、有事不爱说的性格。病后他的情绪一直很低沉,有时不明理由地哭闹,睡眠也不好,居家康复以来运动并不积极,但因为没法交流、认知受损不能做量表测试,最后医生只是开了一些管睡眠的药物,并没有其他干预方法。一段时间后他也不愿意吃药了。


情绪问题在后遗症发作时最为突出,那是与平时完全割裂的状态。老纪对抑郁症的了解有限,甚至对这个话题本身有所回避,我们讨论过如何注意交流的方式,但在他平和时不需要,发作期根本没用。哄劝、转移注意力的方式都尝试过,作用似乎有限,大部分时候情绪爆发在老程的自我封闭里慢慢平息。老纪也为此平添了许多焦虑。病患与家属各有各的困境,并不总能共通。


刚跟大菲联系上时,她就跟我说她以前是个话痨,病后说不出话的状态更加让她煎熬,着急起来她忍不住跟父母发脾气,拔高音调甚至摔东西。这种时刻,林英总是沉默。以前照顾大菲,林英有不好的情绪总是憋着,不在大菲面前表现出来,怕影响她的恢复。


讲到这里,大菲突然哭了起来。她说,她的哭和笑在生病后都被放大了。哭不只是情绪激动,也有生病脑损伤的原因。她听到过很多患者网友跟她说过同样的问题。而她的爸爸不能理解,为什么一点小事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想,哭和笑的管理或许多年以后也无法改变。


一个月后,他决定回归


“我不能做什么了,我什么也不做,就在家里待着。”3月底,我和杨臻第一次接触时,他如是说。


杨臻说话清晰流畅,每天可以走一万步,走路较为平稳,也没有步态的问题。他的恢复状态看起来不错。但生病前后的落差只有他自己最能体会。


“别人都跟我说我没事,但我自己其实很明确地知道能力比原来差很多。”出院后,他去做过一次智力测试,结果显示他的智力和记忆至少损失40%。当发现自己双手不平衡,没法操作电脑时,他立刻决定关闭自己创立的公司。在那之前,杨臻是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最热衷的就是谈业务。


刚出院时,杨臻经常躺在家里,动也不动,搬到镇江后,他的生活保持稳定单一的节奏,几乎每天都没变化:早上起来遛狗,等着雇佣的阿姨上门烧一天三顿餐,睡午觉,出去走路,晚上回来再遛遛狗。他一天抽一两包烟,晚上喝四罐啤酒,有时一天还要喝六七两白酒。喝酒吸烟都是卒中的风险因素,他看过的医生不知告诫过他多少次。但杨臻觉得,他发病跟抽烟喝酒这些生活习惯关系并不大,只要坚持吃药就不会有事。


他计算过,按照这样的生活节奏,账户的余额还够他用十几年。他今年44岁,他说自己放弃了,早早过上一种躺平的生活。


就在这次采访一个月后,他的想法变了。


杨臻以前每年都跑马拉松。他躺在家里时,一个朋友建议他再锻炼起来。他根本没理会。但在镇江的生活让他感觉十分无聊,他决定出去走走。从不到3公里到现在的13公里,每天平均15000步,他越走越长。运动让他感觉自己各方面的状态都在提升。短短一个月内,他又将公司重新运营起来,在上海租了办公室,招人做起相关的业务。他计划半年以后重回上海。


对于恢复的预期,吴彦在不断调整,最早他想设定为生病前状态的95%,到后来这个预期目标不断下降,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80%,剩下的20%更多体现在力气和程度上,比如不能挑战跳远跳高这类动作。他觉得这样的状态够用了。最近,他开始计划创业。


尽管吴彦状态不错,王雅还是不放心他独自出门,怕他摔倒,怕他被小孩和小狗碰撞。他们一直一起行动。担心摔倒、担心复发,这几乎是所有卒中患者和家庭都要面对的难题,很多时候他们还是与家人绑定在一起。


林英现在不用守着大菲,她每天早起下田地工作,大菲自己给自己做两顿饭,因为动作慢,这耗费了她一天不少时间。东港的居所相对老家简陋一些,地面不太平整,她的锻炼多少受到影响,以前在老家她一天可以走一万步。


30出头的大菲也想过经济来源的问题,最后发现那些设想现在都不太实际,一切建立在自理的基础上,这依然是她近期最重要的目标。那些让人烦恼的事情,比如不能工作、比如离婚,对于“心大”的大菲,最多一天就放下了。她没有想未来到底能恢复成什么样。


林英倒是想过不少,她对恢复的预期还是乐观的,她想大菲年轻,总能恢复更好一些。她也有一些现实的担忧:“咱不能陪着孩子一辈子,咱要老了得放心,最起码她能自己照顾自己。”


这两年,老纪更愿意跟我分享老程那些“管事”的趣事,他拆开到家的每一个快递、研究买回来的小物件怎么用,自己出去选耳机,负责浇花,还养成每天喝咖啡的新习惯。他对新事物的好奇,如同在疾病封印中透出一点过去的影子。老程以前是电工,他一直喜欢研究各类新奇的电子设备,从小到大家里总是比周边的人更早用上一些电子产品,他也是业余摄影爱好者,还会骑着摩托车带我去爬山和游泳。


他的后遗症还是会不时发作,我和老纪现在的期盼就是发作少一点,好的状态延续久一点。今年五一假期,还有一场小小的胜利。老程指着我的房间,指向他的平板电脑,又指向桌子,我突然明白,他想要平板支架。学会指示方向和用途的交流方式好像打开新的大门。我跟他击掌庆祝,这是他生病后我教给他的一个小动作。


备注: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参考文献

[1]纪龙飞,邓文洁,黄曲云,等.发达国家脑卒中居家康复现况及对我国的启示[J].中国医药导报,2021,18(36):165-168+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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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戴剑,王丽清,程家欣,等.心理康复在卒中后抑郁治疗中的研究进展[J].中风与神经疾病杂志,2024,41(03):241-245+192.

[4]商秀丽.卒中后焦虑抑郁状态的诊疗[J].中华医学信息导报,2023,38(11):15-15.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果壳 (ID:Guokr42),作者:程舟,编辑:Odette、黎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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