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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30 14:27

亲爱的,我们如何跨过那条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清新时报 (ID:qingxintimes),作者:邱雨诺、戎渐歆,责编:奚之淼,题图来自:虎嗅(拍摄:萬一)

文章摘要
朝鲜族跨国务工与身份认同的困境与文化传承。

• 🌍 朝鲜族跨国务工的历史与现状

• 🤝 文化认同与歧视困境

• 🍜 民族传统与饮食文化的传承

早上六点是捶芝麻的时间。沉重的铁臼、五公斤的铁杵,芝麻在闷而钝的击打声中爆裂,香味飘进冷面店二楼的卧室,把黄仁娜从睡梦中唤醒。顺着木质楼梯往下,是四十来平米的营业区,厨房缩在角落,临街那侧玻璃门对开,红塑料纸印作招牌菜的大名,贴在蒙了油的钢制把手上方。最顶端是黄底红字的招牌——“平安里冷面”。


捶芝麻是为了做韩式辣酱,再同香菜、花生、苹果片一起洒在冷面上,浇两大勺酸甜口的汤,用铁盆般的大碗端出来。朝鲜族视冷面为舌尖的图腾,佐餐的辣酱有祖传的地道制法。现在,秘方传到黄仁娜的妈妈尹福顺手里,为这间家庭餐馆打下了十几年的良好口碑。


“平安里”位于齐齐哈尔市甘南县城,夹在一众“延边风味”“民族特色”的招牌中间。尹福顺说自己早就记不清店名的来历了:可能是对那个北京街区的附会,也可能脱胎于古朝鲜的“平安道”。但对这已在鸭绿江北岸绵延三代的朝鲜族家庭来说,最贴近现实的理解或许只是讨个口彩。“可能和我爸有关系”,黄仁娜说,“他老走。”


最后一次“走”是在2014年。如汉乐府所载的古代朝鲜诗歌,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他搭上了再没回头的轮船。小小的“平安里”,被此后世界闻名的“世越号”吞没了。


走出去,走回来


“走”,就是去韩国打工。选择目的地不需要经过太多犹豫:距离不远、文化近似,再加上语言相通,连最大的生活障碍都被排除。


以1992年中韩建交为起点,大量中国朝鲜族去韩务工,大多从事韩国人回避的“脏(dirty)、难(difficult)、危(dangerous)”的“3D”行业。据韩国法务部统计,截至2020年1月,在韩朝鲜族人数已破70万,与中国朝鲜族最大的聚居地吉林延边相当。


朝鲜族女性比男性更容易在韩国找到工作,她们多数从事餐饮业,不少人干脆将赴韩打工称作“洗盘子”。人们候鸟般在边境线上穿梭:打工时住地下室攒钱,回到中国毫不犹豫地消费享受,被当地居民看作一种天经地义的生活方式。在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首府延吉市,酒吧、麻将馆遍布大街小巷,“一抬头就能看见三四家”。这个1748.3平方公里的县级市拥有200多家练歌厅,是“国内外知名的娱乐世界和不夜小城”。


与大部分出海务工者一样,“走”的动力来自口耳相传的造富神话:发达的大都市,卖卖力气便能赚到的高昂报酬,在家乡难以想象的生活条件,从炕头搬入楼房,享受地暖、抽水马桶和其他一切。“走”的终点也是一致的:赚够了钱,回国内的城市定居,或者把家人都接到韩国,从此离开乡村。


“我小时候,村子里十分之九都是朝鲜族,上中学后就只有十分二三了。”黄仁娜说,“不是汉族人来得多了,是朝鲜族都走了。”


去县城读书以前,她住在十七连——甘南附近一个小小的朝鲜族聚居村落。离那里不远的兴隆乡兴鲜村,在48岁的朴顺花的口中,“连狗叫都没有”。她和丈夫是村里最后一户朝鲜族人家。“平时都尽可能去附近镇子呆着。就是感觉太空、太冷了。”


兴鲜村里一块全国通用制式的碑石


朴顺花也“走”过。2006年与2014年,她两度去往韩国,在首尔西南部的加里峰洞(가리봉동)落脚。这里曾是工业区,遗留了大量简陋的廉价住房,如今成为韩国最大的临时工集散地之一。临时工多半是中国朝鲜族,不少人来自延边,韩国人遂将加里峰洞称作“延边街(옌벤거리)”,或者更直白些——“新中国城”


加里峰市场前有一条胡同,长约500米,挤下了80多家餐馆、KTV、杂货店、麻将馆和酒店,中文与韩文的招牌错落而立。韩餐在国内遍地开花,加里峰洞的朝鲜族却在售卖烧烤、重庆火锅和麻辣烫,最受欢迎的饮料是“大绿棒子”——雪花啤酒。


朴顺花最常去的那家小店门口用中韩双语写着“家乡的味道”,提供豆皮和鸡架下酒。到了晚上八九点钟,整条胡同都会亮起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店家用音响放华语老歌和那些“很东北”的DJ舞曲,客人们围坐碰杯,用韩语或者东北话侃大山。


这些餐馆不太欢迎韩国人,一些店主会告诉他们,“这里的菜品不符合您的口味”。朴顺花觉得加里峰洞“是朝鲜族待的地方”,“周围的洞是韩国人的”。


会主动踏足加里峰洞的韩国人本就不多。他们使用单独的词汇称呼中国籍朝鲜族:조선족,认为这些人与诈骗、偷渡、黑帮、凶杀密切相关,加里峰洞更被视作危险、肮脏、无情的犯罪区。


韩国民众相信他们的排斥有客观依据。2012年与2014年,水原地区连发两起震动全国的碎尸案,“中国朝鲜族案犯杀人分尸”的残忍形象以触目惊心的方式印刻进了观者脑海。截至2017年,韩国网友编撰的《在韩朝鲜族人犯罪实录》记录了400多期罪案,但其中有大量被证实是假冒朝鲜族人犯罪。


据韩国警察厅数据,中国人犯罪率在韩国外国人群体中仅为中等,但民众的感知是更粗暴的算术题——中等犯罪率乘以庞大的在韩中国人数量,或许还要考虑韩国媒体对报道朝鲜族犯罪偏好的加权。


简单运算的结果是韩国民众对朝鲜族“带刀者”的印象越发深刻。2023年3月,首尔新林洞发生随机杀人事件,质疑凶手为中国朝鲜族的言论在网络上疯传,即使韩国警方指出杀人者为土生土长的韩国人,舆论仍未平息。


中国人占在韩外国人口的近一半,图源:KBS


歧视和偏见与日俱增。2012年,韩国电影《黄海》上映,主人公是一名来自延吉的朝鲜族男子,因办理妻子的务工签证欠债,靠麻将赚钱无果后,他接受了杀人委托,偷渡到了韩国。2013年上映的《新世界》,又有典型的“廉价延边杀手”,延吉更被描述为一个“开枪都不会引来警察”的法外之地。


2017年,蝉联票房冠军15天的《犯罪都市》上映,累计观影人次超过600万。这个主打暴力血腥的黑帮故事,被安排在加里峰洞“延边街”。抵制朝鲜族的韩国民众在光津区悬挂抗议标牌,质问“你们看到这个(电影)难道没有觉悟吗”。


朝鲜族不乏与这些“穷、土、凶、蠢的罪犯”标签抗争的努力。《犯罪都市》后,朝鲜族举行了小规模的抗议示威。同年,朝鲜族代表状告电影《青年警察》存在“朝鲜族嫌恶”,不服一审法院的“艺术创作自由”裁定,三年后二审胜诉,制作方正式道歉。但双方始终缺乏有效沟通的基础。


在韩国最大的网络社区Naver上,不乏如何鉴别这些在外貌上与韩国人无甚区分的“带刀者”的讨论:服饰、妆容、因长期从事体力劳动而产生的微妙的肤色差别,当然还有更为重要的标识——口音。


延边的朝鲜族大多来自如今朝鲜境内的咸镜北道,又受东北地域文化的长久影响,与绵软的韩国话相比,延边口音显得“豪迈”得多。但这样的豪迈口音并未增添亲切的印象,反而被视作底层人的象征,成为歧视的指向标。2016年,大二的沈慧美去韩国旅游,在韩工作的姑姑仔细叮嘱她一定要使用“韩语”。这让她感到愤怒:“在不影响正常交流的情况下,为什么我和我的朝鲜族亲人朋友在韩国不能说朝鲜语?”


但对长久以来奉行单一民族政策的韩国来说,朝鲜族始终是“汉江里的一滴墨水”。2000年,韩国颁布《在外同胞法》,其中界定“在外同胞”的标准并不强调血缘与宗族,相反更侧重国籍。毗邻的中国籍朝鲜族与俄罗斯远东地区的高丽人被排除在外,旅欧、旅美的那些却得到了接纳——“有钱的叫侨胞,没钱的就是外国人。”


2004年,《在外同胞法》修订,三年后,《访问就业制度》出台。2008年,韩国政府正式向中国籍朝鲜族发布在外同胞签证,同时放宽合法入境务工条件,试图以此缓解本国劳动力结构性短缺的社会问题。


然而,“同胞”的界定牵涉复杂的身份认同,在朝鲜半岛,更有民族与国家的双重意涵。朝鲜语或韩语中的“我们(우리)”,是一个具有强烈共同体意识的代词,用来指代自己的家庭及宗亲,在民族国家的层次上则指代朝鲜民族或大韩民族。


界定与区隔人群的远不止血缘和江海,韩国对待“外籍同胞”的态度,不断受到一瞬三变的政局扰动。疫情开始,在韩中国朝鲜族数量有所减少,2023年仅剩65.6万人。疫情之外,仍有一系列事实可供管窥:2023年6月,韩国执政党国民力量党魁金起炫表示,将利用国会议员竞选承诺,限制在韩中国公民(持侨胞签证身份的朝鲜族)的投票权。7月,总统尹锡悦因支持日本排放核污染水,国内支持率暴跌,所属政党指责中国朝鲜族团体和在韩留学生散播“福岛污染水鬼故事”,以干预韩国2024年大选。


如此,韩国人的“我们”中或许永远也不会包括中国的朝鲜族,哪怕他们是“在外同胞”。同样地,朝鲜族的“我们”也不会包括韩国人或者朝鲜人。


更何况,即使自2012年起,韩国法务部进一步扩大了在外同胞的范围,大部分加里峰洞的临时工仍旧被排除在外。允许申请F-4签证的11类朝鲜族群体包括大学毕业生、法人企业代表、大学教师、年销售额达十万美元以上的个体户。只有高中学历、从事餐饮业的朴顺花知道,自己恐怕永远不会有享受在外同胞待遇的可能。她挣的钱够日常花销,也够回国过稍微好些的生活,但绝不能支撑她向上够到那个传说中的造富神话。


“走”是走不通的。


“我们”是谁


但在更早些年里,东三省的朝鲜族也是“走”过来的。


19世纪中叶,作为满族的发祥地,东北仍是渺无人烟的“封禁之所”。关内水旱频仍、朝鲜天灾不断,汉族和朝鲜族先民沿着不同的路线冒禁潜入东北,开荒翻土、种植水稻,在他们眼中的关外或鸭绿江北岸安顿下来。汉族的迁徙在清朝开禁后达到高潮,后人称为“闯关东”。


尽管“生活在汉人堆里”,对老几辈的朝鲜族来说,与半岛的纽带并没有那么容易断绝。许多生长于东北的朝鲜族年轻人依然知道自己父母的本贯:改革开放后,顺着血缘的连接,不少人与韩国的宗族恢复了联系。最早的“走”,既为务工,也为探亲。


“长辈们有一种观念,在看球赛的时候,如果是中国对上韩国,那就支持中国;如果韩国对上其他国家,就支持韩国。”朴美琳说。她出生在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今年刚从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毕业。她小学的教材收录着朝鲜族诗人李三月的一首诗,题目叫做《嫁接》:“忍受着嫁接的疼痛/迁徙到遥远的邻家/委身在别人的根上/竭尽全力生长/适应此地的土壤/配合此地的雨水/也迎合着此地的风/生叶/开花。”


朴美琳认为这更像是她父辈甚至祖辈的思想。对她来说,朝鲜和韩国都已经是“外国”,自己是中国的朝鲜族,是中华民族的一部分。2015年,还是初中生的她赢得了在朝语中被称作“白日场”的作文竞赛,优胜的奖励是到韩国旅游二十天。


这是朴美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上朝鲜半岛的土地。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上,朋友们用延边口音热闹地聊着天,撑篙的船夫兼导游操着标准的韩语,语调的差异鲜明而刺耳。当船夫说出“这么热情的接待,不是因为你们获奖,而是因为你们是我们的同胞”时,一丝尴尬与不适涌上了朴美琳的心头。是哪个词触到了神经呢,“同胞”还是“我们”?她并不确定。


更多始料未及的烦恼出现在上大学之后。离开延边来到北京,朴美琳进入了以汉族为主的社群。因为这个来自朝鲜半岛咸镜北道密阳朴氏的姓氏,身边人自然地将她视作韩国人。“我因此错过了一次午餐会的机会。”朴美琳说,“国际学生名额满了,中国学生还有空缺,但助教看到我姓朴,直接跳了过去。”此后,每次加入课程微信群,她都会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中国国旗的表情。


在延边,民族聚落的规模确保了朴美琳是环境中的“多数”。自治州有朝语学校和汉语学校,朴美琳上的是前者,除了语文和英语,都用朝鲜语上课。课本的封面和人教版一致,只不过“打开全都是朝鲜语”,当然了,“内容也是一样的”。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特别之处:自己是会讲朝鲜语的中国人。唯一的区别可能只在高考上——“感觉朝语的语文卷子简单点儿”。


汉语和朝鲜语版人教版物理教材


她对自己的身份归属拥有相当的自信。无论在家庭还是学校,朴美琳都没有系统了解过朝鲜半岛的历史,对本民族的知识大都来自初中参加知识竞赛时硬背下来的那些题目。她觉得身边的朝鲜族朋友多半也是如此:“不会特别去了解,因为几千年的历史,是汉族的也是我们的。”


但在自治州以外,还有更多零星的朝鲜族小聚落。它们像是被抛洒的涓滴水珠,无声地将自己融入东北广袤的黑土地。


齐齐哈尔没有朝鲜族的大型聚居地,自然也就没有对应的民族学校,倒是因为离内蒙古不远,附近很多蒙古族自治州会设置蒙语学校。甘南县周遭确实有几个“鲜族村子”——这是当地汉人的惯用叫法,但被朝鲜族人视为蔑称——然而多半已经不剩几户人家,到了县城,那就是在汉人中间生活了。


比邻而居的日子长了,总会对彼此多些印象:朝鲜族节日多,每逢庆典,人们便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唱歌跳舞;他们的农忙时节也更短——怎么都显得有些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在县城上学时,黄仁娜从不主动提及自己的民族身份,尽管同学们都知道“平安里”,她也会带妈妈做的芝麻海带作午饭。会说朝鲜语吗?常用的回答是“不会”。上学讲的是汉语,读的是汉字,到她这一辈,即使不去刻意隐瞒,大家的朝鲜话也都七零八落了,多少带点小错。高中的历史老师建议她练练朝鲜话,作为日后的谋生技能,她的第一反应是抗拒。黄仁娜同样也不爱讲韩国和父亲的意外,有人说是因为“世越号”的目的地是济州岛。那是“玩”的地方。


必须要介绍自己的来历时,黄仁娜会说她是“朝鲜和韩国的中国孩子”——重音落在后半句,尽可能模糊地带过定语。她父亲本贯韩国蔚山,那里是韩国通往东南亚、东北亚的关门城市。母亲的家族尹氏在朝鲜曾地位煊赫,“据说是两班(량반/양반,即士大夫,古朝鲜的贵族阶级)”。她没怎么接触过父亲的族胞,母亲的近亲大多一同迁移到了东北。过去的事情都留在过去了。


舌尖,脚下


但语言的记忆足够顽固。先是普通话里的朝鲜语腔调,再是词汇。在提到亲戚的时候,黄仁娜很少直接说祖父祖母或者叔叔阿姨,更多的时候,她把他们称为“父亲的父亲”,或者“母亲的妹妹”。“我是跟着妈妈的妈妈长大的。”她说,“最小的时候,身边的大人都说朝鲜语,现在要用汉语称呼他们总感觉有些别扭。”


同样顽固的是对恶意的本能反应,比如朴美琳对“鲜族”的纠正,还比如“高丽棒子”——电影《黄海》中,朝鲜族男主角在延吉的麻将馆里被人如此辱骂,当场掀了桌子。这个称呼能同时惹怒韩国人、朝鲜人和中国朝鲜族:它攻击的是族群的血脉本身,无关乎国家或民族认同,无论他们走到哪里。


然而语言之外,还有太多习俗无法随人迁徙。城市占据了土地,浪潮卷走了村子里的居民,也卷走了民族文化赖以生长的血肉。第二次从韩国返乡后,朴顺花把自己惯用的打糕木槌和其他闲置农具收进了村里的小屋。她已经挥不动木槌了,朝鲜族的打糕也不再需要人们在舂里手工捣制。这间冷清的民房会对外开放,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访客,聊以展示仅剩的风俗。


朴顺花觉得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兴鲜村的学生只能参加汉语高考,该要早早去城里学汉字、说汉语,留在村里,总说朝鲜话,“耽误孩子上学”。


她唯一觉得遗憾的是碟子舞。在朴顺花十六岁那年的丰收集会上,她后来的师父顶六个盛了水的碟子,踏着节拍在风中旋转,朝鲜服层叠的紫色与黄色裙摆散开,露出最底层的红。这种“从师父的姑母,再往上又是姑母的祖母”传下来的近似杂技的舞蹈,是朝鲜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年轻的朴顺花和村里的朝鲜族姑娘们一起,顶着货真价实的瓷碗,一路跳到了哈尔滨。


二十六年过去,当年的舞蹈队里,只有朴顺花回到了故乡。伙伴们留在了中韩的大都市,或者省城,再次县城,碟子舞“突然变成了她一个人的事”。可是兴鲜村没有朝鲜族姑娘能当她的学生——就算她早回来十年也没有。要是在延边,她不用愁这个,那儿也确实有人把这功夫传了下去。但在兴鲜村,碟子舞没了就是没了,等朴顺花也走了,连地图上标记朝鲜族的点或许都要少上一个。


朴顺花在指导动作


她还是把舞蹈队重新建了起来,哪怕自己是队里仅有的朝鲜族。学员都是汉族小姑娘,照样用红色蝴蝶结扎着麻花辫,表演服的形制倒是辨不清了。她们在朴顺花家的院子里列队,一边练习,一边取笑脚底拌蒜的伙伴“毛愣三光(东北话,指做事不稳当)”。不太熟悉智能手机的朴顺花发了条朋友圈动态,四个姑娘站在视频画面中间,她自己在角落,大家一起扭着大秧歌。


离开鸭绿江、闯出东三省,民俗更是与族群一样零落,“越走越忘,越忘越走”。但传统的拉力依然存在,即便进入都市,朝鲜族还是试图维持起码的民族特性。


在北京中心城区的东北角,望京成为了韩国人与朝鲜族在首都的聚居地,人们不止经营餐馆,还有电商、服装、美妆或者杂货。二十岁的“白羊卷”在这里遇到了挚友“美美子”,各自有了孩子后,她们将大码服装工作室迁到了廊坊。“白羊卷”这个网名来自她的发型,夸张的蓬松爆炸头,配上泡泡袖连衣裙,让她在外表上完全融入了现代都市。


但在离故乡千里之遥的这片土地上,日渐式微的民俗仍有着出乎意料的强大力量。它让“白羊卷”和“美美子”有意识地选择了同为朝鲜族的丈夫,即使“族外不通婚的传统不再是强制”。它也让两人为孩子选择了朝语早教书,画着鸭子和老虎,摆在拥挤的工作室的墙边。屋子中间成堆地放着批发自韩国市场的服装,等着两个女人为它们拍摄宣传视频,孩子哭起来,“白羊卷”回头向他许诺:“아가(宝宝),아가(宝宝),엄마(妈妈)今天只拍三套就完事。”


“白羊卷”和“美美子”的女儿在拥抱


舌头始终是迁徙者最长情的器官,证据是语言,抑或是饮食。甘南县“平安里”的同行到底还是开到了北京、开遍了中国。据传源自高丽时代的冷面,像是其他所有民族混居地区发生的那样,保留下适应当地生活的那一部分,加入了汉族人的食谱。


在东北,哪怕没有尹福顺继承的辣酱秘方,比姥姥辈更往上,所有的汉族女人好像就已经都会做冷面了。传统的朝鲜做法要用荞麦或小麦制成干面条,在凉水中泡软,再佐以各色食材。流入汉族村庄后,酸甜口的惯例虽得到了保留,热汤终究还是浇到了冷面上。


到了各族杂居的城市,人们发明出了将工业生产的面饼直接烤熟、卷起、切断的吃法。尽管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这是“自己高中门口小吃铺老板娘琢磨出来的”,烤冷面的具体诞生地已不可考。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比原生态的冷面更为风靡,带着朝鲜族的智慧,飞入了全国的夜市与食堂。


而人总能比烤冷面走得更远。


部分人物使用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清新时报 (ID:qingxintimes),作者:邱雨诺、戎渐歆,责编:奚之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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