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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身边Ourlife,作者:半天云,编辑:如饴,头图来自:Ai生成
我的堂姐2017年大专毕业,2019年,她成功考上当地政务中心劳务派遣,成了一名12345城市便民服务热线的接线员——确切地说,不算是考上的,是前面好些人放弃后,录取名额滑到了她名下。尽管月工资只有1500,每天得接上百通市民们各类奇葩来电、时不时忍受领导的PUA,可这也已经算是她这个学历能找到稳定工作的天花板了。
工作几年,堂姐的日子像错印了N页的厚书,内容一样,到点翻页,日复一日。她也曾热血过,勤恳工作,渴望机遇被破格提拔,但生活冷酷,并无魔法;她也曾挣扎过,想努力考个编制从岸边爬进岸里,可惜能力不足,多次无果。离不开,也知道不会长远留下,她迷茫着,犹豫着,蹉跎中度过每一天。
以下是她的自述。
1
2017年大专毕业之后,我换了好几份工作才在一家教培机构稳定下来。这是一家扎根本地二十多年的老牌培训机构,专做小初高的提分强化冲刺,在我们这小地方就有十多个校区。我选择这里的原因很简单——不需要经验,离家近,大专学历以上即可。我们是欠发达的三线城市,工作机会很少,这份“课程顾问”工作底薪两千,做六休一,销售性质基本是标配。
在咨询部当了一个多月的“课程顾问”后,我意识到自己性格放不开,干不了每天孜孜不倦轰炸家长并且为了签单要各种打保证的活儿。而且这活儿很累,为了赚那两个点的提成,我基本上二十四小时待机,有时马上要睡觉了,来了电话也得立马换上标准话术拿出客服姿态。
我见教务口的老师们工作轻松,按课时算钱,挣得也不少,便求着课程部主任说,如果有空缺能否先考虑我。为此,我辛苦备考,成功拿下了教师资格证,只是到手还没多久,就吹风说“双减”政策要下来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就给干趴下了。
传闻中“教培行业人均过万”的大钱,我也只挣了三个月。
失业之后,我再次陷入了迷茫,不知道还能干点啥。当时有同事转行,进了公考培训机构,每天朋友圈各种广告打着,这个金饭碗那个银饭碗,看得人不免心痒痒——可惜我学历不够,绝大部分公务员岗位连报名资格也没有,只有第三方的劳务派遣能接纳我。
在前同事的推荐下,我前后参加了两次劳务派遣考试,一次是邻区政务大厅企业口的窗口办事员,一次是我们区社保局生育保险的人工审核员。两次我都没通过。答题还好,我做了些准备;面试时两个问题,一个是基本的人情世故,我勉强应付,另一个专业点的问题,我都没答上来——最终排名也自然在招录的前二三十名开外。
没有收入的那阵子,我开始对自己怀疑,别人都说“上岸”,可我努力半天连“岸边”都靠近不了。家里人发了话,实在不行就先找对象吧,都说成家立业,趁现在结了婚生个孩子,到时候孩子大点再去工作也不晚。我知道,如果真的那样,我就彻底被社会淘汰了。我长得也一般,没谈过恋爱,喜欢的偶像是邓伦,找男朋友的标准也是他,可找对象哪是那么简单?
眼看着父母对待业的我越来越不满,心里的无力感也越来越强。这时,我突然接到了自称是区政务服务中心工作人员电话,他说现在便民服务那边还缺人,按规定补录,问我愿不愿意去。如溺水的人看到唯一的浮木,我想都没想就直接答应了,一直到去报到的前一天,我都不敢相信这等好事会降到我头上——事业单位,稳定双休,给买保险,即便是“岸边”,也比外面强太多了。我的人生仿佛一下子从悬崖边被拽去了大平原,前面还有条康庄大道。
只不过,一上班,我的幻想就彻底破灭了。
2
来了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是被分配到了12345便民信息中心,做座席业务的接线员,工资一千五,干一天歇一天。
听到工资时,我双眼瞪大,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给堂堂公家打工的报酬竟然低于本地最低工资标准(一千八百元)。我再三确认数字,主任却和我说,“庆幸吧”,你们这一批人,合同是和单位直签,工资也走区财政,对你们来说真是撞大运了,现在单位还有些老人“自收自支”呢。
主任所谓的“自收自支”,就是字面意思,事业单位像企业一样营运,自己挣来的利润给自己发工资。比如我们融媒体中心的XX日报,发行量从鼎盛时期的三万,沦落到现在停刊,只发微信公众号,靠到处找广告、给企业写软文挣钱;隔壁县城的电视台,就靠开设“小主持人班”、“电视台研学营”来维持人员开销。
我是干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其他经济发达的区也有月薪三千多的话务员,而一千五则是我们区话务员的普遍收入水平。我们整个系统一共二十五个人,负责全区的线上综合政务处理,12345热线只是其中最大的一项业务,话务员占了一大半;园林、市政、煤气和供热等业务有专人负责,有四五个人;此外就是人民网、数字城管、市长信箱、投诉回访等端口——无一例外,干这个的全是女生,因为男人完全养不了家。我们这群女人里,最大的三十五,最小的刚满二十,而且除了两个主任外我们都没有编制。
上班第一天,我谁也不认识,工作时也没有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感觉孤立无援。中午吃饭,大家三三两两结伴去食堂,没有人叫我,唯一惊喜的就是饭菜很便宜,三块钱居然就能吃到两荤两素带酸奶带水果的自助餐,加上一块钱的早饭和两块钱的晚餐,每天只需要六块钱即可。上班另一项必要开销的是油钱——我的车是家里给买的迈腾,行驶本写着我爸的名字,我开,往来单位十五公里,油费一个月两百,我掏,保养和保险偶尔家里赞助。这样算来,我每个月还能有一千的活钱,可惜耐不住休息时间多,人只要一休息就要花钱,所以,基本月月光。
不过这份低薪的工作,忙碌却超乎我的想象。来了三四天,我才被分配了任务——做签单。
所谓“签单”,就是市民致电12345后,工作人员会根据单子所属辖区进行工单下派,具体到每个业务口都有专人负责。全区十三个街道办,每天做了多少工单,完成情况如何,都要一一汇总,每隔二十四小时给市里上报一次,每个月全区大排名,考核的指标之一就是签单数量和好评量。
签单是项极其简单且重复的琐事,需要一个个从系统里抄下来市民名字、联系方式、内容,编好号,到点上传,比富士康焊接板还容易,有手就能干。抄了不到五十个名字,我就觉得无聊;抄到一百个,我觉得自己是个机器;抄了两百个后,我怀疑起自己的价值。
我问同事,为什么不做个系统直接生成数据?同事说,咱隔壁区就是电脑弄的,搭建个系统,至少需要三百万,现在区里哪有钱?只能人工操作了。我又问她,我还要干多久?她笑着说,等找到下一个新来的,你就解脱了。我这才明白,签单是领导给每个新人磨性子的下马威,能干住的才换到其他清闲点的岗位,不能干的,第一关也就淘汰了。
一开始签单,我还饶有兴趣地顺便浏览一下市民诉求,什么外地户口办异地医保啦,失业保险金领取啦,美甲充卡被骗啦之类……看多了,只想加快速度。临近过年,单子特别多,有时候一天需要处理三四百个,我每天双目无神,手指翻飞,一上班就化身为无情的抄单机器,只盼着吃午饭,只盼着下班。我告诉自己,熬过这一天,明天就能休息了,休息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就这样,撑过了一个又一个八小时。
我以为新人来了我就升级了,结果后面连着进了几个新人,都是一来就被安排进了其他线,我想解脱,还遥遥无望。
大家私底下议论话务员中一个开着“小奔”的高调女孩,人家中专学历,有关系,不知何方神圣打了声招呼就直接进来了。可惜她业务太差,基本的电脑操作都弄不明白,把主任气个够呛,我们多次路过办公室时,都听到领导对她大骂。
深入了解“小奔”,是由于一次业务联系,我们加了微信。她不喜欢打字,叫我“姐们儿”,充满江湖气,总是发长长的语音,弄得我头疼不已。点进去看她朋友圈,也够张扬,今天晒酒局上自己夹着半支烟的精致美甲,明天出现在摇滚夜店的现场。
她很清醒,也带点二百五,一面经常转发一些女人要搞钱、独立自主、如何驾驭男人的文章,一面大张旗鼓把和某些打码“大佬”的对话截图晒出来,彰显自己人脉发达。这样大胆高调的风格,在处处谨小慎微的公家单位里绝对是大家的电子宠物——连名字也不用提,一说“人家”,大家就心照不宣知道女主角是她。
“小奔”让我印象最深的有两条:一个是帮问“圈儿里”有没有人收煤矿,谈成了她能提一辆悍马,自己已经幻想怎么开了;另一个是感谢“咱妈”,对方表示让她好好升个大专,将来调到派出所,“只要咱妈还在,自家兄弟肯定是要多照顾的”,还连发了多个祈福表情包。
我们纷纷猜测这个“妈”就是把她弄来这里的那位神秘介绍人,或许有人提醒她了,这条朋友圈很快就隐藏了。不过她这“妈”似乎关系也不够硬,没多久,她就替代了我的位置。
至此,关于“小奔”的传言也越来越泛滥:有人说,据她初中同学透露,她一向吹吹侃侃,一分的事能夸成十分,十分的事能吹成百分;有人说,她家其实条件一般,就在马路上盖了个小二楼做招待所,她对外一直宣称“家里是做酒店的”;还有人说,她到处和本地夜场红人合影,出门就吹“这是我好兄弟”……真真假假,让第一次照面的人无从辨别真伪。
庆幸的是,这些和我无关,我升级成了座席话务员,不用再抄本子了。
3
又干起接打电话老本行的第一天,我就接到了一通人命电话。
半夜十二点多,市局转过来一条紧急专线,是位声音嘶哑的女士。她情绪很激动,说丈夫外面找人了,不管她和儿子,现在孩子在上高三,学习又不用功,两人一个月也见不到一面,她一个人生活崩溃,想要打开煤气自杀,又说想跳楼。这女人连哭带说,断断续续,我第一次接触这种事情,一下子慌了神,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先安慰她千万别想不开。电话还没挂,我就赶紧给她所在辖区的派出所报了警,然后又层层上报。一晚上没睡,浑身盗汗,担心人到底救了没有。
隔了一段时间,我才从同事大姐嘴里听说,这女的是个“惯犯”,隔三岔五就打来电话说要自杀,还说她精神有点问题,早就和老公离婚了。她问我,没接她的话茬吧?“一接可就要开始给你扯了,直接说已经通知街道办准备救援就行了”。
就这样,我的好心被大姐轻易糟蹋了。不过自从转到接线口,能接触上人、和人沟通,总好过当个抄写工具。
我们市三百多万人口,每天12345的进线里,属于我们辖区的大概四百多个,分配到我这里也有百八十个,我不停地接电话,回电话,经常被无厘头的诉求搞得哭笑不得。
比如有一天,有位男士一本正经地进线,说他在家附近的生鲜超市买柚子,他问工作人员柚子甜不甜,工作人员说甜,结果他买回来觉得一点都不甜,超市骗他,要求退钱并且跟他道歉。我说给您反馈到市场(管理)局,他说不行,还必须把超市投诉至食药监局,“这简直是欺诈”。他嫌我给他写的转办工单语气还不够强烈,得按照他的口述一字一句抄下来,言语间愤怒不已。
还有一次,一个大哥进线,说他家楼下广场舞永远是用一首曲子,一天到晚放烦死了。我说那帮您转办到街办网格员提醒舞队队长注意时间,他说那倒不用,让她们歌单丰富一点就行了,还点名说喜欢刀郎的歌,说着说着就唱起来了。我在对面没忍,赶紧按了静音,趴在桌上笑够了才接话。
一点小事打来了的也有。有人一大早打电话,说要举报某某早餐店,理由是他喝了碗胡辣汤,墙上明明写着四块,结果收了五块。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当面问呢,一句话的事儿。他说这些事情应该由政府出面调查解决才行。我登记到市场局了,也解决调查清楚了——人家涨价了,没来得及改。
后来,由于我在电话里反问市民,还被主任说了,“要是人家录音了拿这个说事儿放到网上,说不定给我们扣个不作为、懒政的帽子”。又说以前有个接线员没注意,备注里写了“此人精神方面有点问题”,结果回访时被系统机器人给读出来了,惹了好一阵麻烦。
主任多次强调,我们是“便民热线”,不是“解决热线”,无论市民是什么问题,都要记录下来,帮TA转到经办人手里,不要擅自回答。有时候,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派单,百度一查,答案是:咨询12345。
我心想我就是我真的不知道啊!
当然,有时候主任也会无语。有天我接了个电话,对方说他在西环路走着被绊了一跤,我以为他需要协助就医或通报城管补路,没想到他说,当时他的脑子里正在想一个三百多万的商业计划,现在一下被打断了,让政府赔他这笔钱。我苦思冥想半天,都不知道该记录到哪一类,只好说:帮您先登记,后反馈。
接电话久了,我不自觉地养成了职业习惯,有时自己的手机,拿起来第一句话也是:“喂,您好,有什么能帮到您?”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雨天——雨天出门人少,小摊贩们也无法占道经营,打进来的电话就少。我一直期盼下雨,但雨也不能太大,否则就有连夜的防汛或者救援电话来个不停。
夏天夜晚,我们都会增派人手接电话。有阵子,我们晚上接连接到几十个同一小区的来电,那个小区门口是烂路,一下雨,所有居民就得趟水,他们报过警、上过新闻,也投诉到过市里,又层层压下来交给基层处理,可惜基层没钱,路烂了多年也没修。所以愤怒的市民就打电话来12345泄愤,一接电话,说什么的都有。可我们又不能还嘴,不能不办,还不能说实话,否则全市“积分大比拼”影响区里的排名,只能是一轮又一轮地鬼打墙。
有一次我去劳动督察大队办事,看到地上躺着要工资的农民工,心结成了一团。他们以为我们出来进去很体面,实际上换了这份工作后,我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4
干了不到一年,我就认清了现实:在这种单位里,钱是挣不到了,那些回访出来的“好评”换来的,不过就是几十块钱,人反而被整天的负能量损伤得脾气暴躁。唯一庆幸的就是休息日多,每个月有一半时间得空,我顺理成章成了家里的跑腿专员,整个家族大事小情都是我在料理。
有一次,我妈做痔疮手术时,恰好我姥姥打来电话,说这两天眼睛特别糊,看不清了,想来市里检查,姥爷也说肚子拉血。我一个人顶三人用,安顿完老妈输液休养,赶紧拉姥姥去眼科医院挂号,找了个组里休假的同事帮忙看着姥姥的空当,我又带姥爷往中心医院消化科跑,中间还得惦记给每个人订饭。家里人都在上班,预约挂号检查问诊现在都是电子的,没有年轻人的帮助,老人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弄。
至于家里平常的水电煤气、社保反诈各种认证,直播间下单、拼多多退货……父母、周围亲戚,谁不懂都随时随地来问我——他们知道我最闲。不知道我工资的,都庆幸我找到了好单位,说“到底还是公家饭”。
我算好运,踏实本分得到了领导的认可,她见我说话和气,处理事情也算负责,便提拔我为小组长了。工资一毛钱没涨,但可以做组里的机动人员,还能经常去见些“大人物”。
不过这也不是啥好事,我们区经济不行,各项排名垫底,领导们天天挨批,我得跟着主任隔三差五去给民政局局长、环保局局长、区委书记以及其他分管领导们汇报工作。主任说,这可是个美差,很多公务员都没得机会天天在领导们面前晃悠,你一个合同工,居然能捞到这种福利。
当然,她这话的背景是,在体制内,大家默认,如果能多认识一些人(尤其是领导),捞取政治资本,办事也多少方便些。
我的微信里加了我们区十三个街道办的负责人,还有好些社区网格员,全市“大学习”时还加了不少其他区的公务员。大家不太熟,网上沟通,从不明着打听你是否有编制,有时候别人以为我是公务员,打来电话,一句“X科”,就把我叫得飘忽所以。
不是没想过考个单位。和我同一年进来的,就有个研究生小小,我很惊讶她那么高学历怎么来这里苟且,没想到人家早有了规划:只要有编制就考,时间错不开,就和我们换班,一年之后,她成功上岸了,听说工资也涨到了四千,还不算年底的奖金,让我们这些老战友羡慕不已。
小小考试动力很大,为了爱情,也为了自己。她和男朋友从高中开始谈恋爱,七八年了一直没结婚。明眼人都知道,进行到这个份上了还走不进婚姻,多半是有问题。跟她熟了以后才了解,大学毕业后,她男朋友直接工作,找了个我们这儿不错的央企金融销售岗,一年能有小二十万,而她选择读研,计划研究生毕业就和男朋友结婚。但此一时彼一时,三年研究生读完,工作更不好找了,男方家多次暗示,她一定要有个正式工作才能推进两人的婚事。
于是,小小毕业后就没找工作,一直学习考公。男友也算有担当,主动负担了她的考公费用和备考期间的生活开销。可眼看着两年“应届生”的身份快用完了,自己还没有上岸的意思,小小就决定先试着到容易的“岸边”,稳定住生活,再继续前进往上考。我们主任也知道小小的心思,工作不忙的时候还鼓励她多看看书,常拿她做例子来激励我们也要上进。
显然,主任是不怕有人考走的,人往高处走,走到体制内,还能给自己留个顺水人情。
5
同单位里的女人们多是三十岁以上才成家的,她们本地人居多,就图个工作清闲,方便上下班接送孩子,都没有什么事业心——或许曾经有过,但也早已在时间流逝里逐渐磨灭了。
王姐就是混日子的典型,家里的一切杂事都可以拿到单位来干,以节省在家的自由时间。给孩子做的手工摆件,给婆婆过寿的相册PS,甚至自己化妆,都是在吃完早饭后的工位上进行。她的办公桌上堆积满了个人的生活用品、养生用品,办公室俨然成了她的第二个家。
既然是家,怎么能工作?王姐的摸鱼本领很高,一个小时能办成的事能拖成一个礼拜,成了老油条。我和她聊过,她其实也是挺有想法的人,只不过是看透了,摆烂了,“人间不值得”。
2012年前后王姐刚毕业时,外面很好找工作,她本来有机会去某大型地产公司做策划,当时知名大房企刚来我们市,赶上时代的洪流,说不定能大赚一笔。现在眼看着地产走向没落,她也想开了,“穷就穷吧,一切工作最后还不是为了生活?”现在每天上班下班,家庭事业都能顾了,没什么不好,只是生活毫无波澜,有时也怀疑起自己的价值。她待人很真诚,悄悄和我说,“不是你的事千万别揽”,具体原因没说。
可惜当时我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味。
我刚成了小组长时,斗志满满。
我家隔壁就是区里的大型塑钢型材厂,那天我休假看到厂里冒了烟,想起自己有消防部门领导的微信,就给他发了条消息,并拨通了救火电话。没想到,该企业属于国企,街道办不管上,消防车也因通道狭窄进不去,只好求助12345。我说不用求助,那样太慢,又突然想起来街道办有环卫的洒水车,赶紧给街办的直接领导打电话,才顺利灭火。
我以为自己立了大功一件,便浮起了能“破格录用”的幻想。要知道,那个工厂里全是生产备料,易燃品,若是引着了,非得酿成大祸。
没隔多久,企业专门给消防队发了锦旗,写了感谢信,消防队领导和他们合影,说都是自己应尽的责任,而我从头到尾都是透明人,根本无人提及。我那最后一丝转正的侥幸被浇灭了。同事提点我,哪有什么英雄主义,全是领导指导有方。市民打了12345,管用了,他也认为是最后那个环节办事的人管用,和我们话务员无关。
待久了,知晓了彼此的“底细”,我们也就如午夜后的灰姑娘,现原形了。一现原形,有编制的就很少搭理你了,体制内就是这么现实。我知道了那些所谓的“人脉”多么脆弱不堪,我和同事起了点争执,我仗着自己认识领导,直接越过主任去告状,长长的小作文一摆,我以为关系很大的领导会给我做主,结果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复。最后主任知道了,很委婉地说,“矛盾不要上交”。
这里的人讲话都很艺术,不会明着看不上你,可处处的限制,都在提醒你就是个临时工。正式工年底有精神文明考核、绩效考核、年终考核等,一下发年收入的一半,而我们没有;人家有取暖费、高温补贴,我干了一年都没听过;过年发福利,人家粮油米面、成箱的海鲜干果往家搬,我们也只有最低配的一份;连停车也是,人家能进了院子放进职工停车位,我们的车都是停在附近的马路边,要走几分钟才能进了单位。
身处鄙视链底端的种种,盘剥着我的自尊心,很多时刻我都觉得待不下去了。如果我尽早退场,或许还能寻得另一条出路,可我已经干了快两年,看了眼外面,疫情越来越严重,那么多人没了工作,我这一千五的“塑料碗”倒也显得摔不烂了。一千元的可支配收入不算多,我精打细算安排着每分钱的用途——最近哪里新开了螺蛳粉火锅,我很想打卡;哪里又有一家网红餐厅,同事也问要不要一起去;再从淘宝上买几件衣服,工资很快就见底;有时还得父母贴补生活费……我有同事更甚,一直靠借着信用卡生活。
真正让我触动的,还是老同学给我的打击。
有一回我刚上线,就看到系统里接入了个熟悉的名字,一通电话,原来是咨询境外防疫政策的。她从电话里听出了我的口音,我也从她老家的小区名字里知道了她就是我的初中同学。多年没见,我们竟然以这种方式相遇了。我忍不住打探她的消息,可公共系统上只知道她长居英国,其他不便多问。
她电话里掩不住兴奋,问我怎么成话务员了。
我苦笑着说:是啊,成话务员了。
当年她学习成绩和我差不多,家境也一般。高中我们还保持联系了一年,她去的也是一所普通学校,怎么十年后归来,她成了海归华侨,我给干成话务员了?我怎么混成这样了?
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决定考公了。只有成了公务员,才能理直气壮地把“在事业单位”的自己介绍给别人,也不必担心和那个职高毕业的女生一样的结局——她连签单也错误百出,领导忍无可忍,把她调老远打发了。
6
我的考公之旅几乎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成人本科的学历各个岗位几乎不认,而那些能要我的地界,几乎都在偏远贫困县的乡镇里,若是真去了那边上班,还不如现在干一天歇一天。我又想到可以考教师编制,一直准备着,等到了往年要出名额的时候,竟然没有出通知——很偶然的一年不放编,居然让给我遇上了。不过,查阅了往年的“上岸”分数,其实就算是考,我也机会渺茫,而且现在报名条件越来越要求“学教一致”,符合我的岗位也不多。
家里就两个女儿,姐姐远嫁,我妈死活不让我离开家。我爸在一家液化气厂上班,我妈在附近钢厂的图书馆做管理员,平常两人手紧,花不了多少,说起来,经济上我家负担倒是不重,外加我和我姐都没上过大学,我家在教育上支出并不多,所以我爸才能给我们姐俩一人一辆车开。可惜有车我也不能走远,我妈不介意我的岗位属性,在她们那代人眼里,只要进了政府大门,哪怕是看大门的,都牛气哄哄,她决不允许我辞职。
我自己和自己较劲,报学校,无法报更远的地方,就这么一蹉跎,一年又过去了。除了那个研究生,我们科只有进来的,没有再考出去的。招工形式也变了,考进来的合同工少之又少,即便是有了硬关系,来了第一件差事,也是签单。
我每天辛苦备考,下班就跟着上中公网课,从头学三四年级的数学题“鸡兔同笼”,闲了刷抖音,浪费时间时刷的都是公务员知识点,白天开车路上听“常识”“时政”,也算是争分夺秒。可试了一次事业单位、一次公务员、一次教师编,都一无所获。
2022年冬天,防控非常严格,到处都在打电话咨询出行政策。我上厕所的工夫,手机登入系统还得处理几个回单,人被压缩至极限。大家都如此,说话口气很呛,整天过得很不开心。疫情三年,各行各业不好干,区里财政也十分紧张,一开始是压一个月工资,后来压两个月,到现在已经欠薪三四个月。不止我们,听说正式工也缩减了开支,没有收入的日子,大家仿佛活着也没了盼头,每天进出单位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是负债上班,花着自己的积蓄,来之前存的几万块都见了底,有时不得不用网贷来交车险、打九价(宫颈癌疫苗)。我后悔刚来上班时经常和人串班,凑够一个礼拜假就飞出去旅游,一趟少说也两三千;我和同事还经常去万达,吃顿海底捞、肉蟹煲;父母每年的保险、水电煤气费也是我交……现在想想,若是那些享受的钱攒下来,够用很久了。
其实我对钱的欲望很低,上大专时我姐挣上了钱,经常买件衣服就是五六百,我自己工作了住家里,挣多少花多少,没觉得特别需要钱。如今我消费降级严重,休息日哪里都不敢去,就躺家里看电视。我还有同事为了管住自己不花钱,竟然没事儿也来单位蹭水电。
不是没想过离开,可已经蹲在坑里了,再走我还能去哪里呢?我们这小城市,只有落后的第一产业,煤矿、钢厂,要的都是肯出力气的男人。坊间传言最近的煤矿招聘,下井生产岗要两千个人,报(名)了四万,有一大半是大学生,女生想进去,只有灯房有岗位,找人“内推”,起步十万元。我要去市场上竞争,就是小白一个,话务员是什么工作经验吗?会有谁要我?我从组里岁数最大的大姐身上看到了我的将来——她87年的人,已经三十七了,单身。她2008年就来上班,当时工资才八百,我都不知道她怎么能熬这么多年。问就是她对自己也怀疑了,“我的人生除了这样还能有选择吗?”
本来我也曾以为人近“岸边”,“上岸”容易,到头来,发现是温水里煮青蛙煮废了自己。
7
我决定改变,工作之外唯一能变的就是我的婚姻了。
然而,进入单位后,找对象更难了。在熟人社会里,你的言行举止纯靠口碑传播。如果口碑败了,基本没人给你介绍对象了。那个接我班的“小奔”,我后来才知道,她以前是夜店里跳舞的,因为很会喝酒,一身江湖匪气,认识了本地不少所谓的“二代”兄弟。可惜关系再硬,她自身能力不强,什么也不会干,经常被不同科室撵来推去,已经成了单位的鬼见愁。
我们平常不敢乱说话,行为“举步如猫”,更早没了朋友圈自由。找对象也是,一听就摇头的人绝对不会考虑。和我们同层办公的城管分局有个“海王”,有同事见他车上拉过好几个女同事,最后结婚对象竟然是供热系统一个领导家的女儿,家里指(定)的。大家感慨,果然男人最精。我二十七岁进来单位,到二十九了还没有谈过恋爱,家里人着急不已,可这么市侩的品种,又如何看得上我?而没有那层身份,他又靠什么养家?
这也成了“进了这个门,女的就单身”的困局。
一直到我和朋友去相亲,见证了大龄危机,才想赶紧把自己“出手”。朋友是邻市的,和我一起学过车,我们俩同岁,又同是从教培行业出来的,很聊得来。她去年考上编制了,终于舍得花钱给自己安排个对象,我陪她去了相亲机构,人家老板问多大,她说二十九。人家长叹了口气,“幸亏没上三十”。
这让我意识到了婚恋市场对三十岁以上女性的残酷。接下来,老板给她看了这里的男会员,个个年轻帅气,还是独生子,身高基本是一米八。其中一个,正好是我朋友的理想型,看得她心动不已,立马扫了八千的会员费。
过了一阵,我问朋友,有没有戏?她摇了摇头,说都是诱饵,一说让介绍,那老板就说对方想找二十六的,“可以给你约,但不知人家同不同意”。如此几次之后,找对象也没什么进展。她给我的最后忠告就是:年龄大了太危险,赶紧结婚。
我结婚,也不是因为她这句话——当时正好有人介绍对象,人恰好我还认识,在企业上班,比较实在,没那么多滑头,正式相处不长时间后,我就利落把自己送进了婚姻。直到站在宴会台上,我都不敢相信曾幻想邓伦的自己就这么结婚了。初恋,相亲,三个月,果然岁月可以改变一切,邓伦都塌房了,还有什么能长久。
至于工作,依旧在单位里煮啊煮,什么时候能跳脱出来,依旧是个谜。老公说,先干着吧,实在没了工作我来养你。我笑着说,你现在就得养了,花呗这个月欠的快到期了。
工作好几年,给这个城市当客服,一分没存,还倒贴了一大笔。即便如此,你不想干,多的是排队的各路亲戚。
只是随着上面“精兵简政”的落地,不知道我们还能撑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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