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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作者:雪潇,原文标题:《雪潇|初登“煲”地》,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免费的开水冲入方便面,塑料的叉子顺碗边叉住碗盖,这时候,一般的绿皮车乘客,会把等待泡面的目光移向窗外,欣赏五分钟的大好河山,而我则拍了个碗叉的特写照,发了个朋友圈。
关心我营养的圈友大声疾呼:再加个火腿肠!再加个火腿肠!关心我动态的圈友则发问:这是要去哪里呀?
我回复说:南下,去广东!
每一个北方人心里,都揣着一个指南针,一有机会就想着南下。长江以南的湘鄂之人,我们觉得他们已是南人了,但他们却觉得自己南得不够,也是一有机会就要南下,这让没见过下雪也没有喝过匈奴血的广东人雄踞岭南而满脸都是骄傲的“南”色——韶关以北的中国人,统统都系北方人!
他们把迎风透气的北窗开在韶关,而把迎宾迎客的大门开在广州。
上海南京路让人绝望——考验着我们的“富婆想象力”;香港澳门的单行道让人心惊肉跳——计程车一百米就跳一次表;广州火车站,则让人顿感渺小——每一个踏入粤地的村长,面对广州站的滚滚人流,无不感到震撼,有的甚至魂飞魄散,吓得吐出了胃里的方便面。
我胃里的方便面,不是被吓出来的,是被人挤出来的。
那天,从广州到深圳的子弹头上,人满为患,五湖四海的同胞们挤挤一箱,我们一家三口,也被挤得天下三分:我和行李箱一处,妻子在另一处,我们的女儿被我们委托给一个陌生阿姨抱着——她幸运地有个座位,她也有一颗乐于助人的善心。
真佩服子弹头上汗流浃背的乘务员,在如此水泄不通的人间“密”境,竟能如入无人之境地穿梭着叫卖:“糖水!糖水!”
我们的乖女儿听到了,就遥遥地向我们喊:我要喝糖水!
糖水,就这样成了广东人热情招待我们的第一道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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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但是这话在广东,需要调整一下次序,需要把喝字放在吃字的前面。广东这个鬼地方,和两千公里之外的我们甘肃天水,饮食观完全不一样。我们的饮食观是吃干饭的饮食观,而不是喝稀汤的饮食观。我们的主妇常常这样客气于食客:“汤就不要喝了!汤就不要喝了!”但是广东人的热情则是口若悬河地直嚷:请喝汤!请喝汤!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热!
广东这地方,不是鬼地方,而是热地方!是一个由于天气热而爱热、由于爱热而热爱生活的热烈地方,是花朵们火一样燃烧的地方,是绿叶们焦唇喊渴的地方!在广东,我这块耐旱的戈壁石,也常常口干舌燥,甚至渴极而生幻觉,这幻觉不是沙漠瀚海隐隐水光的幻觉,这幻觉是:广东就像是祖国岭南偌大的一个嘴唇,正咬着蓝色大海的碗边,滋滋滋滋,鲸吸之后,接着牛饮。
瘦小的广东人辛辛苦苦挣的钱,都花在了“解渴”二字上,不像我们天水人,把一点钱都花在了威武腰身的披挂上。
在俺们天水,你从穿着上左看右看,横竖看不出谁没有钱——天水人个个穿得像是大款贵妇,琳琅满身。但是在广东,你从穿着上左看右看,横竖也看不出他们谁更有钱——精打细算的广东佬一年四季都是背心短裤精脚片,披挂太少,不好判断。
其实广东遍地都是大款贵妇。初到广东,我无缘拜谒那些高端大款,但是我常常拜会他们的低调老妻——她们经常在街道上微服摆地摊。她们一边给顾客往袋子里塞青菜,一边肩膀和下巴夹着手机,助理着老公厂子里外经外贸的事,一边还瞄着超市门口的废纸箱。空闲的时候,她们扭过头去,和另一个本地人用方言秘密交谈。回过脸来,她们马上笑容灿烂,鸟枪换炮,用怪味普通话赚取我们的微信零钱。
我一边扫微信一边注意过她们的午餐。他们收摊回家后的晚宴可能是洋气十足的澳洲龙虾,但他们白天的工作餐却常常是猪脚饭。广西的螺蛳粉里常常没有螺蛳,西宁的牛肉面里从来没有牛肉,但是广东的猪脚饭名实相符,确有猪脚,且比较温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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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州,在深圳,在东莞,在惠州,我见过许多这样微服摆摊、素面朝天的粤人,他们喝着糖水,嚼着猪脚,创办公司,经营工厂。工厂倒闭了,公司关门了,他们就上山种荔枝:种桂味荔枝,种白糖罂荔枝,就陪着妃子笑。多余的荔枝,就晒成桂圆。多余的桂圆,就卖成钱。多余的钱,就换成港元。多余的港元,就再开公司,再办工厂……
有一天,终于踢踏不动了,他们就在珠江边闭着眼睛晒背,睁开眼睛瞅自己的两只精脚片。
可不要小看了广东人的精脚片。他们的精脚片,曾穿上军鞋,铿锵北伐;曾穿上草鞋,逶迤长征!革命胜利了,就回家,趿上两只拖鞋,赶鸭驱鸡,摸鱼捉虾,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所以,入乡随俗,我到广东学习的第一样鞋事,就是趿拖鞋——同时也扔掉了袜子。我的臭脚,走南闯北几十年,终于脱颖而出,见到了天日,终于到达了歌曲中咏唱的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
入乡随俗,学人学样,我在广东学习的第一样炊事,就是煲制白米粥。
阿拉伯人的财富秘诀是“芝麻开门”,广东人的财富秘诀是“大米开门”——广东人的生活从每天早上的大米白粥开始,一把大米,一锅白水,然后摁下电饭煲,一个有滋有味、原汁原味的日子,就此淡入。
我小的时候没有少喝白米粥。白米粥,我们叫大米米汤。那是生产队冬天里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修梯田的时候,作为陪同父母劳动的人民公社小社员,那公家的免费的大米米汤,曾喝得我尿尿一泡接着一泡,喝得我的童年一直瘦骨清相。
我没有想到在改革开放的前沿地带,在脱贫小康的温饱今天,广东人居然还在喝这种清汤寡水的东西,而且喝得津津有味。我没有想到白米粥这种搜肠刮肚的东西,到了广东居然别有一种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的飘逸气息。
日啖荔枝三百颗,那不是真的岭南人,真的岭南人,一天至少要喝三碗白粥!
也许是常喝简单白粥的缘故,也许是常咥白净椰子鸡的缘故,广东人处理以下事务也是简洁明快:选贤任能,而不问英雄出处;依红偎翠,却不问芳龄若何;亲戚小聚,互相也不探问存款;逢年过节时奉赠红包,更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大家素面相见,彼此坦诚以待,虚头巴脑的东西比较少,虚与委蛇的行为也比较少。也许是因为天热,也许是因为别的,广东的简洁甚至简洁得衬衫上多个小小领子,也会显得机构臃肿,让人烦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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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不是没有复杂,但是广东人却有他们处理复杂的一字秘诀:煲!
来广东之前,我对花样百出的广东煲汤早已有所耳闻,来到广东,我更是如入“煲”地,举目皆煲——海参鱿鱼可煲,石块瓦片亦可煲;芋头藕根可煲,闲言碎语亦可煲;萝卜白菜可煲,爱恨情仇亦可煲……广东人堪称天下第一的“煲仔”——他们可以把世间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塞进一个煲锅里,然后用红豆木,用芭蕉扇,用温柔文火,天长地久,慢慢地煲啊煲啊煲……
岭南万物,闻煲而色变,我到广东,却是闻煲而胃空——在热烘烘的广东,我被热烘烘地煲着,喝着稀奇古怪的煲汤,吃着绿肥红瘦的煲仔饭,却总是感觉不饱,感觉肚子里始终空空荡荡,不够踏实。
在绿皮车上,何以充饥?唯有方便面;在“煲”地广东,何以饱食?想来想去,唯有家乡常吃的洋芋。
在深圳沃尔玛超市,当我远远看到洋芋的时候,两眼一亮,双目圆睁。当我的手伸向洋芋的时候,我发现,另有一只女士的手也伸向了洋芋。我手抓洋芋看了一眼她,她手抓洋芋看了一眼我。异地他乡,得遇族人,我们心照不宣,莫逆一笑。
我还看见了她手中的豆腐。
我心中暗想:莫非她家今天的午餐也是洋芋烩豆腐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作者:雪潇(天水师范学院教授、作家、诗人,著有学术著作《中国现代诗歌内形式研究》《秦州上空的凤凰:杜甫陇右诗叙论》,散文集《怅辽阔》《大地上的小意思》,诗集《带肩的头像》《大地之湾》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