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社会有尊严活着的，几乎都是有钱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作者：毒Sir，原标题《来了，今年第一部华语9分剧》，题图来自：《做工的人》

快过去半年了，2020第一部华语九分剧终于出现。不奇怪，《我们与恶的距离》制作班底，还是HBO出品，这一次同样扎入现实——《做工的人》。

一

先说前不久Sir看到的一个视频，一个叫任海龙的矿工，穿着工作服，灰头土脸，往路边一坐就开心地分享起自己的小目标：

想天天能赚300块钱，如果以后要是真的天天能赚300块钱，我就带我姑父去旅旅游，我就带他做坐一次飞机，坐一次高铁，坐一次轮船，带他去那个北京的天安门，就去故宫啦长城啦这些电视上咱们经常能看到的景点去看看。

看过视频的人，都被他的乐观和生活热情所感染，还有人说，他笑起来像朱亚文。

Sir也感觉有点像谁，可一直说不上来。结果隔天突然想起来了，像他，对不对？

《生存之民工》里的杨志刚，同样也是个怀揣梦想的打工仔。这打扮，这精神头，难怪看起来似曾相识。

距离《生存之民工》开播已经15年了，黄渤从没人认识变成了百亿影帝，二手玫瑰的那首《命运》还在唱，改编进了《疯狂的外星人》。

但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一部作品，如此真实地带我们看清那些筑起城市，又消失于城市的人。好像城市里只有时尚、潮流、光鲜的后浪，而他们是一串有待清扫的脚印，不被允许附着在光洁的表面。

是吗？不是吧。

《做工的人》拾回了多年来影视剧对底层空缺的关注，但关注并不是同情，而是正视和走近。不神化，不妖魔化，真正把底层人，劳动者看作平凡的普通人。

铁工阿祁，板模工阿昌，怪手（挖掘机）司机阿全。人称“工地三傻”。

堪称“被做工耽误的首席梦想家”，总是异想天开，幻想着一夜致富。三集下来，Sir已经见识了他们的好几个致富梦。

在他们的眼中，处处是商机。什么事情上，都能看到钱的影子。

去拜佛。阿祁看着来来往往的香客，脑袋瓜一转：假设每分钟就有一个人来捐功德钱，每次捐一百，那神明坐着不动，半个小时就赚到我一天的工钱啦。于是和兄弟商计：不如我们筹钱，从泰国买一尊四面佛，开寺庙吧。

于是三人鬼鬼祟祟，瞒着老婆（等等，为什么要瞒？），偷拿私房钱凑了15万，下了订单。一个泰国小哥答应，他们要的金光闪闪的四面佛，马上就能漂洋过海来看你……

还没消停。

一天阿全在工地做工，从工地的水沟上挖出了一条幼体鳄鱼。大家看看热闹都散了。叮——阿祁又冒出了一个发财法子：把鳄鱼养肥，交配，越养越多后，再用鳄鱼皮做名牌包包，可不就赚大发了？于是他们在工地的楼里，放了个废弃的鱼缸，从家里把肉偷过来，养起了鳄鱼。

一天阿全，对，又是阿全，一个用挖掘机挖出半个世界的男人。

这天又挖出一个瓷罐。阿祁突然想起，电视上看到了一个古董鉴别节目，随随便便一个破陶瓷，竟然都能卖出几百万元，莫非他们也挖到古董？经过节目的“专家”鉴定，这个陶瓷价值60万。

三个人都沸腾了，60万！60万耶。这下终于发财了。

隔天在工地的时候，阿祁突然又想到一个致富妙招。等等，不是已经发了那么多财么，为什么还去工地……想想也知道了，要是他们真的有生意的眼光，哪还犯得着打工到这岁数的。

买四面佛，泰国的卖家其实是个印尼人。十五万汇过去，打电话来说货被扣在海关，再汇20万过来打通关系。在银行里，警察说阿祁遇到了诈骗，他还一副怪警察阻拦他赚钱的不爽表情。

鳄鱼呢，没养几天，从楼上摔下来，死了。

古董呢，其实是临摹的工艺品。

不止这些。

之前他们还倒卖保健品，投资夹娃娃机，无一不是赔本生意。老婆也明令禁止他们再做发财梦，好好做你的工吧。可是呢，三人的梦做了碎，碎了又做。还是相信有一天，命运会眷顾，会出人头地……

484傻？

是的。可他们好像傻得挺快乐。

二

“如果做梦会过得比较快活，多做点梦又何妨呢。”这话是阿祁的弟弟阿钦说的，他挺羡慕他。

说到做工，我们首先想到苦，但《做工的人》竟然是部喜剧。他们穷做梦，穷高兴，生活也就这么过下来了。每次老婆发现他们投资又赔钱的时候还能怎么办，还不是只能当个傻*一样原谅。阿祁家里吵吵闹闹，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频频上演，但家始终没散。

阿昌为人懦弱，总是唯唯诺诺，跟着神采飞扬的阿祈做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白日梦。失败之后，都要穿上印着“老婆永远是对的”和“爱妻守则”的T恤来逗老婆开心。

同样是做工的人，阿钦是个另类。

活好话少，大家各有各的愁，各有各的欢喜，他只有一副与我无关的佛。阿钦刚好和哥哥是两个极端。一个极端不切实际，一个乐观，永远做着发财的白日梦；一个极端的务实，理智，认命。

当哥哥说，人生就是要有希望，管他是做工还是做仙。他说：你说的那些是给有明天的人说的。       

看上去冷漠，不爱与人来往的他，却是四个主角里感情最为炽烈的人。

他爱身边的亲人。对哥哥阿祈，带着三分敬爱，三分羡慕，三分友谊。每次阿祈问他借钱，总是不会拒绝。他还一直充当哥哥与嫂子之间的调停者，在嫂子面前替哥哥隐瞒种种荒诞行径。对父亲，尽孝尽责，生病住院马上就去探望，而且还出钱请看护。

但是这么一个完美的人，怎么了？阿祁说出了弟弟的故事——

他之所以变成今日沉默寡言的样子，就是因为跟初恋女友的婚姻因为自己的工人身份而遭到拆散。前女友还一直留在他心上。一次偶然遇见，他看着她坐上现任丈夫的车，一路尾随。

他认命死心了吗？超速被交警拦下来后，他终于愤怒地咆哮——

“我再投胎，就当警察、当律师、当医生、当立法委员！”

三

《做工的人》会让你笑，但你绝不会轻松地笑出来，这笑，是苦过的人，爱挂在脸上的东西，不多，所以得时时揣紧。

主线虽然是“工地三傻”荒谬搞笑的发财戏码，但剧中更多的细节，指向了做工的人所受到的歧视与不公。

第一集刚刚开始，就发生了一起建筑工地的事故，掉落的钢筋扎进了一个工人的大腿。救护车飞快地朝着导航上的大医院开去，然而镜头一转——咦，救护车停在了医院后面的小诊所门口。

为什么？一是便宜，二是大医院容易被相关部门调查，这样工地的非法打工移民就会被曝光。那他的工作也就不保了。

可是小诊所有小诊所的潜规则，工人必须先交钱才能医治。

阿全说：穿西装就不用先缴费，你们是不是歧视我们这些工人啊。

护士说：我们只分有交钱的人和没有交钱的人，不分富人和穷人。       

不敢去大医院看病，只是一个小侧面。

开挖掘机的阿全，施工过程中遇到大雨，土泥水流到了水沟上，环保局反手就是一张六万块的罚单。

上司叫他过来认了这笔账，阿全说，是那边的施工主任叫他这样做的。上司淡淡地说，所以你想我打电话给他说是吗？

阿全赶紧说不是不是，乖乖接过罚单。别人甩的锅，含着泪也要背上。

在“工地三傻”进便利店时，Sir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阿昌在便利店门口，就把刚从工地上穿出来的鞋子脱下，自己踩着袜子进去。

Sir相信这是阿昌的善意，但认真想，这未尝不是一种小心翼翼。怕被店员指责，怕别人对做工的人的异样眼光。

原著《做工的人》书腰有这样一句话：“这个社会要求他人有尊严活着的，几乎都是收入稳定的人，但一个人只是想活着，谦卑和努力地活着，这难道不值得尊敬？“

作者林立青，在工地上摸爬滚打13年。他一边做工，一边也记录。

本人在剧中也有客串

所以他最懂得那些工地上会出现的细节，用纸板套在安全帽上遮阳。

工地不让喝酒，工人就用报纸包起来，装在塑料瓶里偷偷带进来。

文质彬彬的人力中介给工地主任递烟——烟盒后面贴着一张票子。

这部剧让Sir想起另一部电影，《大佛普拉斯》。同样是发生在台南的故事，底层劳动者的故事。

《大佛普拉斯》是“有钱人的世界是彩色，穷人的世界是黑白”的悲剧式黑色幽默。

有钱人的人生你看，果然是彩色的

《做工的人》是明亮，喜感，荒诞。

一尊佛像，是众人的寄托，是小姐的救赎，也是骗子的一出把戏。

一个鳄鱼皮包包，让贵妇可以短暂地兴奋，让槟榔西施日思夜想，也可以让阿祁他们以为人生就此翻身。

为什么同一个世界，分配到每个人眼前的，可以是如此不同？它剥落了底层工人身上的悲苦色彩，放出了更加柔和乃至癫狂的光。这有时候可能会引起人们的反感，觉得是在淡化底层工人的困境。但是这种矫枉过正未必不是一种收获。

正因为强烈的反差，才会让人注意到——工人身上，也有普通人的生活与梦想。而这些生活或许不缺怒与悲，梦想也会落空。但最终，他们仍然是普通人而已，自然也应该与普通人一样。

怒过后，悲过后，点燃一支烟，平平淡淡地面对操蛋的生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作者：毒S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