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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文、图:严佳林,头图来自:严佳林
五年前,当我在新加坡旅行途中,我的母亲和我提到家中有位生活在新加坡的叔公,他是外公的表弟,容貌与外公颇为相像,二者都有典型的南方人五官特质。在通话中母亲提及希望我与这位从未谋面的叔公相见,我确实能理解,在外公离世之后若能与这位叔公会面,对我母亲也算是宽慰。在经历家人陆续离世与那段不确定的三年之后,我萌生出一种热切的渴望:为家庭记录下更多可供承载思念的照片,以补充那些被遗漏的情感连接。我期望了解更多四散各处的家人的生活。于是今年我再次前往新加坡,与叔公一家生活一周,并留下关于他的照片,为我的家族档案补充一些影像。
六十年代前后正是下南洋的热潮,在叔公十岁左右,他跟随作为第一代移民的父母,从福州泸滨洲(今日福州金山区卢湾路附近)来到新加坡生活。彼时,距离新加坡彻底独立尚有七年光景。直到如今,他在新加坡已生活六十余年,与妻子还有两位儿子共同生活。叔公与妻子从事餐饮业有五十余年,由于他年事已高,店铺交由妻子与小儿子打理。
我到达时,正值新加坡国庆节,叔公来到机场将我接回家中。伴随着沿途的棕榈树,可以看见国旗在城市的街道、公园、楼房外随处可见。跟随叔公的脚步进入住所后,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竟有记忆中外公家的气味,这不禁让我遐想,家人之间是否会共享基因里与气味相关的遗传因子。而我们通过味道以识别彼此,仿佛一种动物习性的延续,这种识别结果令我感到安全、舒适。
叔公所居住的义顺地区位于新加坡东北部,以早期新加坡华侨“林义顺”命名,与马来西亚隔海相望,是著名的工业区。在英国统治期间,英军曾在此建立基地和军港,如今殖民建筑群依旧保留在此。 我的家乡是一座沿海城市,从小我便喜欢海洋,几乎我所居住过的城市都在地理上与海洋十分亲近,当我一望到海洋与波动的水流,便能迅速与周遭环境产生链接,获得充盈的亲密感,这仿佛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
由于叔公退休,我得以有了更多与他相处的机会,每日凌晨五点,叔公起床,将妻子与小儿子载至店铺开工后,再返回家中载我外出,我仅需要安静地跟在他身边,了解并记录他每日的生活。
叔公的生活十分简单,到店后,他会选择与周围的老街坊一同喝茶谈天,随后在自家馆子的附近解决午饭。有时老年人之间会定期聚会,我曾参与过一次叔公小学同学的聚会,大家谈天的内容基本与国内老年人无异:家庭、健康、儿女,还有个人爱好。经营餐饮十分辛苦,九点是正常的歇业时间,叔公会在晚饭后打个盹,再将店内妻子与小儿子载回家中。店铺一周开张六日,下班后叔公与妻子都喜欢享受按摩椅,因此家里添置了两张不同款式的按摩椅,以应对四口之家的休闲需求。
作为一位已是古稀之年、步履略微蹒跚的老人,叔公的驾驶风格却相当惊人,几乎称得上风驰电掣。每次坐上车,我必须拉紧安全带,顺便抓紧车门旁的把手,因为他的行驶速度就像新加坡的城市发展一样飞速,这让我不禁暗自揣测叔公年轻时或是雷厉风行的强烈性格。此外,他能顺畅地使用抖音、微信、电子支付,甚至用英语和人谈上两句(当然也得益于新加坡的多语言环境),有时他与我谈论社交媒体、网红经济等话题,在相处的头两天,我感受不到太多年迈的特质显露在叔公身上。
直到我们产生更多对话之后,我留意到叔公的听力不太好,即便戴着助听器,他也需要花更多的力气去捕捉交谈中只言片语的信息。 当有一个新的手机应用出现时,他也需要比年轻人花更多的时间弄明白,甚至会对着手机着急。老年人容易疲惫,在风驰电掣的每一天里,他总会打很多的盹,有时在客厅沙发上,有时在家中按摩椅上,有时在停车场等候妻子儿子下班的间隙。
某个傍晚,我们一起坐在车里聊天,叔公缓缓地提起,“以前我们总要记住父辈、曾祖父的住址。但如今,我的父亲和我的祖父都不在了,这些地址也随之消失。如今我习惯了新加坡的生活,做了六十年的新加坡公民,福州变化太大,现在的福州对我而言就是陌生的世界。你是我为数不多沟通的亲人。如果你不来,或许我们也不会有机会见到……我老了,身体变差了,现在也没有办法在店里帮忙……有点累了,我们都闭上眼睛歇会儿,等叔婆和小舅舅下班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南洋的白日浓烈、刺眼、嘈杂,当太阳下山后,一切却变得格外的安静。在叔公休憩的间隙,我撇见蓝色时刻里微弱的天光映在他的脸上,安详与无奈并存。
在为叔公庆祝生日的那一晚,我与两位舅舅还有叔婆在客厅打福州麻将,叔公在另一边坐着陪伴,有一刻我的余光捕捉到他在沙发上睡去。在助听器的蜂鸣声中,他能听见我们的聊天吗?他会因为听不到我们的聊天而感到孤独吗?有时我想,类似这样短暂的睡眠对于老年人到底意味着什么?仅是休息,还是逐步碎片化地与周围断联?或许,人不是逐渐老去的,而是在所有这般断联的瞬间里离去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文、图:严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