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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信息速食的时代,我们鼓励学生通过毕设,深入接触人与事,用多元的视角呈现复杂的真实,书写当下,记录历史的片段。题图来自视觉中国,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记者(ID:njuxjz),作者:戴画雨(新闻传播学院2018级专业硕士),指导老师:王雄(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这是一座重工业城市。因煤而生,因钢而兴。冀东大地上的这座城,依靠资源和能源发展起来,如今传统经济发展模式退场,曾经热火朝天抓工业的城市记忆也已尘封。
这是一座百年老矿。曾经红火一时的马家沟矿,洋务运动时期就以西法正式开凿为矿井,是马家沟街道上社会关系构成的重要的一环。然而历经百年,矿产资源殆尽,经营不善,2015年就已停产关厂。
这里仍有一群老矿工。那些马家沟矿的老矿工们大多依然驻守在马家沟街道上,如今这里的很多老矿工们正在被尘肺病所困扰,已来不及享受城市发展的成果,蜷缩在病床上,连呼吸都成了大问题。他们没想过会有一天,空气不够用了,呼吸还要用钱买。
不管是成就了这座城的工业史,给予城市发展充足养料的老矿井,还是那些投身于城市工业化建设和现代化建设中的一颗颗渺小又必不可少的螺丝钉,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该被忘记。
唐山:被仰望与被遗忘的
要认识一座城市,较简便的方式是走进这里的博物馆,观察地图上城市道路的命名,在一条老街上走一走。
除了1976年的大地震,这座城市值得被记住的事情还有很多。
唐山7座博物馆,有四座皆为存留城市的工业记忆——开滦博物馆、启新水泥工业博物馆、陶瓷博物馆、唐山工业博物馆。
其中,启新水泥工业博物馆以启新水泥原厂为基地,在保留4号至8号水泥窖生产线等核心区的基础上进行改建。它的“前世”属于跨越三个世纪120余年、诞生我国第一桶水泥的启新水泥厂,“今生”成为了这座城百年工业发展史上几个寥寥的注脚。
知名度相对较高的启新水泥和开滦煤矿两所博物馆,建筑面积共5.84万平方米,相当于8个标准足球场大小。而开滦煤矿博物馆,旺季时最大日人流量千人,人流量少时,每天仅一次的下午三点的免费讲解时间,也会因为不足5人而取消讲解。
建于原址上的启新水泥工业博物馆,也因园区内有网红餐馆和酒吧入驻,使年轻朋友只为在网红餐馆和景点打卡拍照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从细绵土到洋灰、龙马负太极图背后的故事已无从讲起。
宛如一场工业帝国退场时的盛大仪式。有的人为了记住,有的人为了狂欢。
启新水泥工业博物馆的一角
城市道路的命名大有讲究,或指示坐标,或寄托美好寓意,或镌刻人文历史。
除了和其他城市“撞名”率极高的人民路、解放路、建设路以及其他寓意安康祥和的道路名,在横竖交错的唐山城市道路分布图上,还有一些字眼格外醒目。
主干道路中,带有“钢”“煤”“窑”“矿”字样的就有11条——钢厂道、钢石道、媒医道、西窑道、钢城大街、缸窑路、国矿路、国义钢厂路、矿南路、矿西路、双窑路。围绕这些道路,应运而生14个名称中带有“钢”“煤”“窑”“矿”字样的社区和无可计数的商铺。
除此,一些在现今地图上已不见踪迹的原始街道也保留着唐山的工业记忆。比如,1878年开平矿务局最早于乔屯探钻找煤,开凿了一、二号矿井,于是本地和外地的矿工源源而来聚居在此,形成了唐山最早的街道——乔屯大街。
曾经辉煌一时的工业发展史是这座城无法抹去的印记。然而如今传统经济发展模式已经难以为继,城市的环境问题发出预警,空气污染严重,连“呼吸”都成了大问题。同样呼吸也出了问题的,还有这座城里的尘肺病人,他们曾经分布在采矿、水泥、陶瓷、建材等各个城市支柱产业中,是城市工业化建设和现代化建设中的一个个不可忽视小人物。如今,他们却为病所困,被排除在享受城市发展成果之外。
开马小社会
位于唐山城区东北部近郊的唐马路是一根老化了的“血管”,一条被现代化抛弃了的街道。
不均匀的气味。街边小店的油烟味,汽修厂的喷漆味,垃圾站的腐臭味和周边村庄的家禽味.....更多的是空气中漂浮着的灰尘味。
从唐马路的南边走到北边,不到四公里的路程中至少可以经历七八种气味,其中,从头到尾都无法逃离的是这条街道上的灰尘味。它附着在这条街道的日常生活里,在晨起小贩叫卖时,午后树下老人闲聊时,夜里满载货车的奔驰中。
向东两公里的马家沟矿是马家沟街道这一带的重要枢纽,可以说,整个马家沟街道因其而生、因其而兴。
早在1908时,马家沟矿就由滦州官矿有限公司利用西法正式开凿成为一座矿井。由于前期煤炭资源的过度开采,开滦马家沟矿连年亏损,于2003年,开滦马家沟矿在开滦系统内进行破产清算,次年以唐山马家沟矿业有限责任公司的身份重新运作,直到2015年矿区停产。
20世纪70年代,马家沟矿还隶属于开滦系统时,曾是这一带社会关系构成的重要的一环,马家沟矿医院、学校、粮店、图书馆和电影院等设施一应俱全,组成一个完整的“开马小社会”。
“开马小社会”是老孔的形容。老孔的父亲曾是马家沟矿职工,他在这里长大。他用“红火的年代”形容七八十年代时的开滦马矿岁月。
老孔便拿着2017年手机拍摄的矿区照片向我介绍。照片中的马家沟矿区已经残缺破旧,作为百年矿井标志的镐车已经被荒草所淹没,斑驳的18格木框玻璃窗依然有着当年大企业厂房的气势,路面铺的印有“KM”(开马)字样的砖头已经龟裂得不成样子......
“今非昔比,芳华不在。”
虽然马家沟矿已停产关厂,但原开滦马家沟矿大部分的老矿工们仍然生活在这一带,弥漫着灰尘味的“后开马小社会”依然在马家沟街道上日复一日地运转着。
如今马家沟街道上的老矿工们也不复当年。曾经靠年轻力壮的身体赚着辛苦钱的老矿工们,如今他们大多却被尘肺病所困扰。现在什么活儿也干不了,走不了几步路就上不来气,空气不够用了,呼吸还要用钱买。
截止到2019年,开滦集团现存尘肺病职工约1400人,每年到定点医院进行治疗和康复的尘肺病职工达800至1000人,其中原开滦马家沟矿的职工约150人。由于尘肺病是没有医疗终结的职业病,一旦得了病,他们只能等待死亡。
马家沟矿区内三号井口的告示牌
午后老爷局
“马矿得尘肺的多着呢!”张勇力今年71岁,是马矿新区的“原住民”,也是原开滦马家沟矿的掘进区工人。
原开滦马家沟矿的老职工们以男性为主,大多年龄在70至90岁之间,主要工种以马家沟矿开拓区的工作为主,平均退休劳保每个月三千元左右,大部分为空巢老人。最近十年间,因尘肺病而去世的老矿工已达百人,有三分之一的老矿工得了尘肺病。
马矿新区
每天下午,张勇力都会叫上楼口的老工友一起下棋、打牌、侃大山,张勇力称其为“老爷局”。这些“老爷”们大多是原开滦马家沟矿的退休工人,他们有着唐山人的淳朴和热络,也有着当年马矿工人的精气神儿。
张勇力认为当年下煤矿得尘肺病这个事有其必然性。在煤矿工作,就属开拓区接触粉尘最多,属采煤区接触的煤尘多。
张勇力曾经的工作笔记
张勇力回忆,“我们当年掘进区的工人要打巷道,迎头的得先爆破,在井下打眼放炮,崩碎了之后把渣滓掏出来,然后他们用耙子把渣运出去。迎头的还得接着往前掘进。我们掘进区接触的粉尘是石头面,爆破完乌烟瘴气的,井下空气也不流通,井下一待就是一天,石头面都吸进肺里去了。这种粉尘进肺里就粘上了,怎么咳嗽也卡不出来,肺早晚得出毛病。”
在张勇力七八十年代下井时,防尘装置只有口罩,在那个年代看来也是实属重视了。当年马矿还给不同的工种配不同的口罩,但就这仅有的用来防尘的口罩戴不戴也全凭个人,张勇力摇摇头说,“上面是说让我们戴着口罩干活计,但我们当时也有不戴口罩的,一干活也顾不了那么多,平常戴口罩还憋得慌呢,更别说干活计了。”
边上的老孙突然想起一个个例,“我们一期的年头,他现在咳儿咳儿喘啊,就是干活计不戴口罩。他是把那个过滤纸塞鼻子里,他就说用嘴出气到胃里,用鼻子出气到肺里,结果弄了个肺气肿。”
“在粉尘特别多的单位做活计,你怎么注意着也不中,没用。你看过去厂矿,现在的喷漆工,捂多严实带多少口罩,也得落病。”张勇力咂咂嘴。
二楼口的老史提着刚买的一袋肉路过,听我们在聊尘肺的事,揪了个小板凳加入进来,“正经的尘肺,像咱们开拓工,干一辈子吃劳保的,基本上没有不得尘肺病的。开滦的尘肺,有尘肺病本子那样的,有百分之七八十是假的,花钱起的。那时候花钱,五千块钱。后面就是一万块钱一个本。现在不中了,现在肯定比过去严了。”
老史当年也被工友劝过买个尘肺证明,那时候五千块钱是老史半年的工资了,老史不认。老史自己也查过不下四五次,每次都希望查出个尘肺来就行了,就不用花钱买了,但是总也查不出来。
张勇力逮紧跟着插话进来,“他说尘肺百分之七十是假的吧。但是有真得尘肺的百分之七八十还评不上呢。够不上评定级别的不给你定,就够上的也不花钱也不一定给你定。”
张勇力叫二楼的老高下来坐会儿 “老高就是得了尘肺,一会儿让他给你讲讲。我知道的我们小区得尘肺的就不少,我们对门的小石头就得的尘肺,前几年让孩子接市里去了,斜对面楼的贾头也是尘肺,前年没的,听说火化完了肺都化成硬块了。”
正如张勇力所说,当年马矿下井的工人们,真正患尘肺病的矿工不在少数。根据开滦尘肺病诊断小组公布的2005年至2012年集团尘肺病例的数据,在全公司28.52%受检率的情况下,仍有确诊尘肺病员工827例,其中,一期轻症尘肺病例782例,患尘肺病年龄段多为51至60岁,以掘进区的工人病例最多。
除了不可低估的尘肺病例数字,一个个数字背后,因尘肺病而连带引发的并发症问题、医疗保障问题、家庭问题、心理问题等给尘肺病人带来的痛苦不亚于疾病本身。
尘肺病人老林
马矿新区7号楼前的红砖地上,林长英和二张隔着两米,坐在小马扎上,一起晒太阳。两人之间也不聊天说话,静静地挨坐在楼口前,晒着太阳。
二张有些聋了,由于以前常年在开拓区进行爆破工作,慢慢听力不行了,还得了尘肺。
林长英也是马矿开拓区的,负责爆破、打眼,老林听力没毛病,但是一只眼伤了,也得了尘肺。
老林今年89岁,只有一米六,很瘦。坏了的那只眼睛,眼皮耷拉下来遮住眼球。另一只眼睛,有着因年老被磨损变混了的黑与白,但十分有神。上牙床的牙齿已经掉光了,下牙床还保留着一些牙齿,抬起上嘴唇的时候,张开的嘴巴像个黑洞。
老林已经忘了是哪一年确诊的一期尘肺。但老林还记得做尘肺病鉴定时费了些功夫 “有忒多查不上的,不够级别,但也是这个病,但就没有工伤待遇了。”
通过尘肺病鉴定的开滦马家沟矿老矿工们,除了三千元左右的劳保钱,每个月还有一千七百元左右的护理费,另外,每个月还可以到定点医院进行疗养,在医院疗养期间,每天另外附加20元的补助。然而,因不够职业病等级而无法通过尘肺病鉴定的矿工们,不但无法享受到公司给予的医疗保障,还要自费进行治疗。
1959年老林就开始在马矿工作了,待了三十年。因为老林在班上是负责掘进迎头的,比起后面修巷道的工作更容易得尘肺。老林的工友一半都得了尘肺,现在就剩老林了。老林检查出来的时候也到了退休的岁数,要是早些年检查出来,还可以给掉到井上的科室,提前退休也行。
“就算戴着口罩也都是灰。灰落脑袋上得有一指头厚,耳朵里也都是灰,早上六点下井,下午三四点都不一定能上来,吐出来的吐沫和泥浆似的,从矿上上来就是个小泥人儿”。
年轻时候的老林身体健壮,几乎没生过病,什么体力活都不在话下,在井下也任劳任怨地做着开拓区的迎头工。老林拿着还不错的收入,养育了三个孩子。如今子女们都搬去了市区,也有了自己的大家庭,在这边就只剩老林一个人了。白天老林不让家人看护,“我自己现在生活还没问题,就是上楼忒累。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忙,更重要。”
老林还是希望和家人们生活在一起的。老林最疼爱的小孙女去年高考考上了天津的大学,八月底开学时,全家人打点行李热热闹闹地送老幺报道。但这也是老林的遗憾,如果不得尘肺,肯定也去送孙女上学,本该是尽享天伦之乐的年岁,却被职业病打碎了晚年的幸福光景,带着对子女们的内疚数着日子活。
老林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平躺着好好睡一觉了。早些时候家里买了制氧机,老林每晚都需要吸氧才能勉强眯着。老林说这两年自己身体大不如从前了。
其实,老林这时候应该是在医院里疗养的,但已经两个月没有去了。由于疫情防控的原因,要等医院的通知才能去住院疗养,否则需要走复杂的申请程序,老林说,扛不住了在家靠着吃药吸氧也还能挺一挺。
然而,在特殊时期,公司以及有关部门对于需要住院疗养的尘肺病人并没有采取其他的医疗保障措施或进行补助。
对于像老林这样自备疗养设备的病人来说,暂时还可以挺一挺,而对病情更为严重,家庭条件相对较差的病人来说,除了选择走复杂的申请渠道,冒着风险去医院进行疗养,不然就只能等待着在家活活地憋死。
尘肺病人老林
走进尘肺楼
老林所说的定点医院,是当前开滦集团所属的开滦马家沟矿医院。
马矿医院已有百年历史,这一带曾是“开马小社会”的一片热闹天地,但如今已经人迹寥寥,没有了当年的红火,也和如今城市的现代化建设格格不入。
陈旧。很少在城区内见到这样的医院了。开滦马家沟矿医院最高的主楼也只有三层,还是几十年前的门廊和木制大门,刷在木门上的蓝色油漆已经掉色、斑驳,门口挤挤插插地挂着又新又亮的牌匾。过道走廊是水磨石的地间,装的还是最古老的铁片暖气片,很多科室的大门也已经落了锁。
开滦马家沟矿医院内科楼(文中的尘肺楼)
老林疗养的内科,是医院单独的一栋二层砖房。往日这个小二层楼里应该住满来疗养的尘肺病人,但由于疫情的原因,暂时还不能叫这些尘肺病人来住院。
据楼里护士的描述,当这里住满病人,走廊里都回荡着咳嗽声、喘气声,整座楼像是老式的拉风箱。严重一点的病人,医护人员在前面走路,通过听身后传来的呼呼的喘气声,就可以辨认出是哪位患者。然而来这里的尘肺病人,相较来说,还是幸运的。如果尘肺病人引起并发症或者转移,这里的医疗条件则无法满足了,需要转到三甲医院进行治疗,这时的情况就已经十分危险了。
此时这个平日可以容纳百人的小二层楼房里,只有一位患者、一位患者家属和六名医护人员。
唯一的患者是尘肺一期的郭保田。
郭保田是这里的“老熟人”了。他每个月都来开滦马家沟矿医院输液,一般情况一个月住十天左右,时间最长的一次因为夜里出不来气无法入眠,连着住了18天。疫情的缘故,郭保田上个月没能来住院,前一段时间,在家实在出不来气,成宿地睡不着觉,一直吸着氧气也不管用,哪怕有风险,也得申请来医院输液了。今天是郭保田这次来输液的第五天,相比前一阵已经好一些,至少晚上能睡着觉了。
郭保田的床头被手动摇杆摇起来40度左右,他斜靠在上面输着液,右耳挂着助听器,鼻子插着氧气管,三分之一的腿悬空耷拉下来。相比老林,郭保田又高又壮,面色也更干净些,还能看清脸蛋上弯弯曲曲的红血丝。
打开我和郭保田之间话匣子的是工资这个话题。“我去年开3300多块,还有尘肺护理费1700块,加一块5007块。今年长了点儿,加上护理费开5380块钱。”郭保田朝我斜过身子,边说边和我用左手比划着数字。
郭保田今年88岁了。1953年在劳动局工作,1956年开滦矾土矿招工要人,局里就让郭保田调去矿上工作了。郭保田在开拓区做了33年工,开拓工作本来接触粉尘就多,郭保田当时下井也没戴过口罩。2009年他就查出来尘肺,那时候已经吃劳保22年了。
郭保田继续和我算他的工资,“得算计着花,我老伴儿85了,俩人五千多点也还行。我儿子之前在赵庄劳教所上班,后来劳教所散了,给点生活费就不管了,现在是东城绿庭的警卫,孩子们不容易,我们省点就给他们多留点。前几年花四千多买的制氧机,这不是败家么。”
老林忙忙碌碌一辈子,最不能忍受空闲。2000年退休后,老林依然闲不住,因为年轻时还做过木工,所以又重拾起了老本行。按照老林的人生规划,在煤矿退休以后自己干一些木工的活儿,接济接济小儿子,给孙子攒攒上大学的钱,还能“发挥余热”。没想到木工干了没几年,老林就被查出来了尘肺病,身体越来越没有力气,想坐车去看看孙子还没走到公交站点就喘得厉害,慢慢地什么活儿也干不了了,不得不停下来,接受治疗。
老林如今成了他最不想成为的“闲人”,不仅预想的人生规划破灭,反而自己成了需要被照顾的对象,这是郭保田得尘肺病以来的一块心结。
郭家有四个闺女一个儿子,轮流看护,今天来看护的是郭保田的二姑爷。“老头就是嘴倔。嘴上总说自己没事,但他在家不好受啊,一天天地吸着氧待着,严重了还得做雾化。二姑爷偷偷和我说,“咱们吸一口出一口,他们吸一口出半口,供不上气啊,我们就只能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他难受,一点也帮不上忙,最后就得心衰没了。”
走出郭保田的病房。看着路过的一个个空荡荡的病房、病房里拥挤的病床、每个病床床头边上立着的锈迹斑斑的蓝色氧气罐。在正常情况下,这里住满尘肺病人时会是什么样呢?无法想象。
不可忽视,这些蜷缩在病床上的尘肺病人,他们也有自己的人生愿望和人生规划,他们本应可以自由地实现梦想,安享晚年。但因为患上尘肺病,如今他们的人生被困在床上,被剥夺了行动的权力,甚至被剥夺了呼吸的权力。
如今唐山发展迅速跻身全省经济实力首位,2019年GDP达6890.0亿元,且多年稳居全省第一。但发展“成功”的背后却是健康“失败”,是带血的GDP。由于尘肺病具有较长的潜伏期,是长期粉尘作业积累的结果,不是即时性的显性职业病,因此这些老矿工们接尘的时间和城市的工业化进程相重叠,导致最后那些无数投身于城市建设中的渺小个体落下尘肺病,而无福享受到发展的成果,如今连呼吸都成了奢侈。
开滦马家沟矿医院内科楼病房
“下辈子别下井了”
根据华北煤炭医学院开展的开滦尘肺病样本研究结果,在抓取的开滦集团450例尘肺病例中,引发合并肺结核的病例有40例,占8.9%。这8.9%的尘肺病人,相较尚未引发合并肺结核的患者而言,病死率更大,致死时间更短,治疗费用更高。
对于尘肺病人和他的家庭而言,更可怕的是患上由尘肺病引起的并发症。一旦引发并发症,那么也就意味着尘肺病人将要遭受更大的痛苦,家人将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2020年3月14日,是王立去世的十周年。按照回族人的风俗,王立的大女儿在当天早上做完礼拜,然后在家里下油饼,20多块,分送给亲戚,缅怀亡人。2009年农历二月二十一,王立因患肺癌去世,年仅57岁。但导致王立去世的不仅仅是肺癌,还有演化为肺癌的源头——尘肺病。
王立生前住在马家沟村,也是原开滦马家沟矿的老矿工,在井下从事采煤工作。据王立女儿回忆,早在2000年的时候,王立其实就已经有尘肺病的症状表现了,咳嗽、喘。但因为王立爱抽烟,还是老式的大旱烟,呛得很,全家人都没当回事。
直到2004年,王立出气已经有点费劲了,咳嗽也一直停不下来,一直当作肺炎在家附近的诊所治疗,然而吃药和输液都没有效果。去开滦总院做了检查后,被告知得了尘肺病,肺部有大量阴影,当时已经演化为了肺癌。也是从2004年起,王立的大女儿王梅开始了6年的救父之路。
王梅带着父亲看过大大小小的医院,看过西医也去看过中医。因为要照顾父亲,需要经常请假,王梅便辞了有五险一金的电器厂的稳定工作,找了一个按天给工资的自由活儿,“工作还可以找,爸就这一个”。
伊斯兰教有斋月“把斋”的习俗,以祈求生人平安吉祥。王梅以前从没信过这些说法,但她也试了,每天从早上五点半到晚上六点,不吃饭不喝水,坚持了一个月。
王梅记得,父亲生前的半年,已经从一个一米八160斤的壮老头,掉了四十斤,成了一个萎缩在床上的羸弱老人。那时王立的大小便已经不能自理,连床都下不了,只能倚在床上靠着制氧机输送的氧气。每天听着父亲喘不上来气的声音,她也憋得不行,跟着父亲一起难受,直到现在,王梅回忆起那个声音时还会胸闷头胀。
最后的时日,王立每天都咯血,无法进食,“眼见着我爸一天天地在萎缩,就是在干熬等死。我什么都做了,又什么都做不了。”
十年了,王梅总是为父亲的死感到委屈,“才五十多岁,这么年轻,正是享福的好时候啊。当了一辈子的老实人,任劳任怨,终于到了可以享儿孙福的岁数了,就这么走了。下辈子可别下井了啊!”
在每个值得纪念的时间节点上,王梅的喜悦总是不完整的,她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如果老爸还在多好,这些他都该看到的啊。一辈子什么苦都吃了,什么也没得到就走了。”
王梅心里的苦,也是千千万万尘肺病家属的苦。因尘肺病而带来的家庭的残缺,心里的苦痛,经济上的损害以及精神上的刺激,这些伤害足以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在他们未来的岁月里,永远都在疗愈尘肺给这个家庭带来的痛。
关于尘肺病,所要承受折磨和痛苦的不只是尘肺病人,疾病给他们的家庭和家人的伤害,也是持久的、无法抹去的。因病致贫的问题,家人的心理和精神问题,也是那些尘肺病家人所要面对和承受的,是当我们在探讨尘肺病问题时不可忽视的重要问题。
马家沟街道上,像王立一样得了尘肺病并发症的人不在少数。由于马家沟矿尘肺病人的平均发病年龄在五十岁左右,因此在十年前尘肺病正处于爆发期时,马家沟街道上的尘肺病人因并发症引发死亡的人数也大量爆发。因尘肺病而引起的并发症,发病快、致死快,一旦尘肺病进行演化,发生恶化,那么那些尘肺病人们的生命也即将到了尽头。
后记
在七八十年代,煤矿主要以土采和炮采的采煤方式为主。这种原始、落后的开采方式使矿工们不得不在大面积、高浓度的粉尘环境中工作,长年累月,很多老矿工患上了尘肺病。
现在采煤手段早已抛弃了六七十年代时落后的开采方式。“粉尘肯定是有,只要是生产只要是采煤就肯定会有粉尘,但我们会想办法降到最低。”据开滦集团唐山矿的梁技术员介绍,当前开滦煤矿是机械化采煤,对于工作环境也进行标准化治理,井下的降尘措施在不断加强,巷道喷尘灭尘的幅度也在逐渐加大。
具体而言,梁技术员解释说,“除了个体防护,在设备上,井下主要采取煤层注水的方式,煤里面注进水粉尘就不会起扬起。在采煤过程中,采煤机上也有喷雾,直接往煤壁上喷水,这样割煤的时候也不至于扬起特别大的煤尘。巷道上加一道水幕,也就类似于纱窗的帘子,给它洞一个拳头面,然后在上面淋上水,这样也能阻挡一部分的粉尘。”
作为唐山主要工业企业的开滦集团,为这座城市的工业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同时,不可忽视的是,采矿业是尘肺病的最主要患病场所。作为大型煤矿企业,即使开滦煤矿的机械化采煤早已普及且在不断更新,对于职业病的防治早在20世纪末时就已经开展并成立防治小组,但由于早些时期采煤技术限制、防尘意识不强、子矿区众多等原因,尘肺病依然是个大问题。
开滦集团每年都会进行员工查体,据梁技术员了解到的消息,“近些年,每隔三两年可能会查出一起尘肺病例来。”
开滦总医院呼吸内科的翁君医生也表示,“现在的企业和个人的防护意识都比以前强了,尘肺病的患病率不会像以前那样高。”
唐山是一座重工业城市,以煤矿、钢铁、陶瓷、水泥、建材为支柱产业。同时,在这些支柱产业中,煤炭业、陶瓷业、钢铁业、水泥业为尘肺病主要患病的工作场所,尘肺病发病率依次从高至低排布。根据2017年发布的《唐山市职业病报告》显示,在全市总职业病例中,职业性尘肺病占94%。尘肺病问题仍是当前唐山市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
除了煤炭产业,同样作为唐山支柱产业的陶瓷业、建材业、水泥业也是患尘肺病的主要工作场所。尤其陶工肺,相对煤工肺而言,肺部影像的改变也更为明显,病情更为严重。
1993年被鉴定为尘肺一期患者的老姚,曾在缸窑的陶瓷厂做原料工。据老姚说,他们陶瓷厂一共370人,有43人被确诊了尘肺。老姚一开始入厂时还没有什么防护措施,只有一副白布口罩,后来厂里才慢慢有了吸尘的机器。
不过,老姚补充说,“政府现在比以前重视我们了,去年十月份,区里登记了一回,因为以前的厂子卖给个人了,尘肺病办公室找不到咱们了,可能要给补助。”
在唐山市区内,似乎各方面都释放着不断良好的信号。尤其近两年,国家有关部门越来越重视尘肺病问题,越来越多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在两会为尘肺病问题建言,大爱清尘、袁立公益基金会等民间组织从线上到线下也在马不停蹄地为尘肺病群体呐喊和奔走。农民工尘肺病群体得到了社会越来越多地关注,相关的政策也在不断地落实和完善。
然而,唐山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的官网已经尘封多年,关于尘肺病的线上和线下的宣传仍不到位。尘肺病公益组织的触手也还没有到达唐山,唐山的尘肺病问题在社会上暂时还没有获得更多地关注。并且,在迁安、古冶等边缘县城还有很多小型的个人煤矿,很多问题都还有待探查。尤其迁安有众多铁矿、金矿厂,铁矿和金矿比起煤矿更易对肺部造成损害,且更加严重。
唐山的PM2.5指数早已发出预警。在2019年7月生态环境部发布的2019年上半年空气质量榜单中,唐山在全国168个重点城市中排名162,倒数第七。实际上,早在2008年,唐山市委市政府就提出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方针。
这座城市一如得了尘肺的病人。早些年,依靠身体赚钱,如今资源殆尽,空气质量发出预警,身体机能受损,连呼吸都成了大问题。不同的是,城市可以清理肌体里的渣滓、净化血脉,但对于尘肺病人而言,一旦得了病,就是不可逆的了——为了他们的生存质量,为了补偿他们为城市发展付出的牺牲,矿上、街道和政府应该做些什么?社会又应该做些什么?
无论如何,他们是一群不应该被忘记的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记者(ID:njuxjz),作者:戴画雨(新闻传播学院2018级专业硕士),指导老师:王雄(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