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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局部观察(ID:jubuguancha),作者:万戈,编辑:蛙蛙,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下面这张照片,出自一名流浪汉之手,记录的是三亚某个晚高峰的场景。
但普通人如你我,很难注意到这个画面的重点。
我们关注蓝天,远处的晚霞和近处的车流,甚至路边光膀子的大叔。
鲜有人会注意到下方的这支垃圾桶,而这支垃圾桶,恰恰是身为流浪汉的拍摄者,最主要的用心。
看似秀风景,实是表露心机:你们忽略的垃圾桶,才是我眼里最重要的。
在图片说明里,这位流浪汉写道:
一张照片里如果没有宝箱(垃圾桶),那可不能算一张好照片。
风景再好,没有宝箱就全无意义。
开宝箱是为了生存,低物欲的生存方式,又把当代流浪汉变成了互联网上的诗人。
这是“流浪吧”(简称“浪吧”)里的一位流浪吧友作的诗——
《半月》
我躺在石凳上
呆呆的
看着天上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
被狗啃了一半
像对半的月饼
如果是月饼
我希望是豆沙味的
居然隐约有点余秀华的味道:
他掐起一粒麦子
用心一咬
便流出了一地月光
余秀华-《打谷场的麦子》节选
流浪生活,让他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思考世间万物。他们把捡瓶子换来的钱,拿去充话费,在当代互联网上,用最廉价的手机,留下自己的一方天地。
开宝箱的人生
在浪吧里,流浪汉们像追剧一样,更新自己每天的生活,也追看别人的流浪。
捡垃圾是流浪的主题之一,所以连垃圾桶也被赋予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宝箱。带着一种开盲盒、摸奖式的心情,他们要在这里解决最基本的温饱。
一天的食物,是开宝箱最直接的目的。吃的好不好,全看运气。
尽管都是别人吃剩的,但拼拼凑凑看起来也还算丰盛。
有时候还对丢食物的人有一些小小的期待。
运气好一点,开到完整的巧克力、面包,就真的是“捡到宝”了。
一不小心,还能开出一份心灵鸡汤。
甚至还能找到“营养品”。
现在物质条件丰富了,人们扔掉的东西也多,流浪汉可能是品尝过食物种类最丰富的一群人。
有时候,找到不错的食材,他们还会生火做饭,搞一些仪式感,为捡到的食物注入灵魂。
其中有一些有固定住所(虽然也是临时的)的流浪汉,还有专门的锅子来加工捡来的食物。
这已经是比较有品质的流浪汉生活了。
他们住在桥洞、公园、拆迁楼、废墟里,只要慢慢开宝箱,一点点地捡东西带回去,在哪都能支起一个窝。
有一张这样的躺椅就算是享受了。
桥洞对流浪汉来说也是稀缺资源,但住桥洞常会遇到一些突发状况。
先住进来的人会给后来人定规矩。
全国各地都有流浪汉,他们虽然都不固定在一个地方,但大体的规律是:越往南越容易生存。
在繁华的上海,找个睡觉的地方可能都难,只能围绕这份繁华,在郊区流浪。
而在南方,温暖气候又不缺乏食物。
流浪汉们越来越多的南迁,尤其是冬季,北方寒冷的天气,逼迫着他们像候鸟一样迁徙。
海口、三亚成了他们眼中的天堂。
有钱的坐高铁,没钱的就靠自己的双脚。
在公厕洗澡,在马桶边充电
流浪汉们善于利用一切公共资源解决自己的洗簌、用电等问题。
流浪汉们并不是不洗澡的,破烂的衣服之下,可能藏着一个很干净的身体。
他们一边开宝箱捡瓶子卖废品赚点钱,一边维持着最低的物欲要求。但这不代表他们对生活没有期待。
也有青春的愁绪。
老婆孩子热炕头成为坚持下去的信念。
流浪汉也梦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自从出了鹤岗,也不再是妄想。
在物质追求并不高的流浪汉群里,却还有一套自己的道德标准。
他们生活所有的东西,要么是开宝箱来的,要么是捡瓶子卖废品换钱得来的。那些直接向路人乞讨要钱的,会遭到他们的鄙视。
吃饱与风景同等重要
在浪吧里,一位叫“奇兵麦兜”的流浪汉,被浪友们尊称为“麦神”。很多人都想去三亚追随他。
2017年,“麦兜”开始在浪吧写流浪日记,记录每天的开宝箱生活。
最早的时候,他住过桥洞,用帐篷、桌椅等捡来的东西,凑成了一个简单的家。不过,后来他抛弃了桥洞。理由非常个性,没隐私。
大部分时候,“麦兜”都像记流水账一样,汇报每天捡瓶子卖了多少钱,晒晒开宝箱开出来的食物。
▲在宝箱的标准里,能开出这样一餐,堪称丰盛。浪友们在评论里纷纷表达羡慕。
“麦兜”爱喝酒,几乎每一餐都要喝酒,经常把自己喝到懵的状态。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是在喝酒,就是在捡酒喝的路上!
早上捡了好多酒,一路捡一路喝,等卖了废品出来后,人已经是很懵逼了。头晕就想找地方睡觉,在世纪公园刚躺下没一会儿,就被保安叫醒了。又骑车去了其他地方,躺下就睡着了。睡梦中听见有脚步声围着自己转,就醒了,睁开眼就看见一个小伙儿站在我面前,说了几句话才发现原来是吧友!半年多没遇见过吧友了!今天真是巧了!聊了一会儿,吧友又拿了酒给我,我让他自己留着喝,可吧友诚意满满,只好却之不恭了!注定又是懵逼的一整天!
有时候在宝箱里没捡到酒,他也会破费去超市买两罐啤酒,总之不能缺酒。
因为经常喝酒,有一阵子他出现了些心慌的症状,决心戒酒,吧友也经常劝他要喝酒有度。
可下一次看到酒时,他又会忍不住捡回去。
早上发现这一堆酒的时候,喜忧参半。初时开心,赶紧往车上装,拿了六瓶后,发现这酒太重了,根本拿不了几瓶。想着是:卸下废品来再装几瓶,骑回去放起来,再回来取一趟。可这样做了,骑到半路又不开心了,首先是觉得自己太贪婪了,贪婪会让自己蒙蔽双眼,黑了心肝。其次是,这些年来喝的酒不是多了一点半点,心脏震颤,手抖,反应迟钝……是不是应该克制自己一下?自我审视了一番后,又折返了,兜了一圈,费力又误时,最后只拿了六瓶走,挥泪跟那一堆酒告别!
看起来简单枯燥的生活,在麦兜笔下,却有一种朴素的精彩。
虽然上网全靠蹭Wi-Fi,一点都不影响他对互联网上各种事物的体验。
他也想用快手赚点钱,但一番体验后就断了这个念头。
带着帐篷住露天,也有风险。
麦兜在他的日记里记录过一次被同性骚扰的经历:
有一个人躲在门廊柱子的后面,那个人也在偷偷瞄我!我心想:又是一个死几老!他见我发现他了,连忙躲开绕道走了,我心有不安可又无可奈何。拿出手电想把蚊帐里的蚊子打死,手电一开才发现自己帐篷的拉链被拉开了,可能是帐篷没扎地钉没有绷紧,所以拉链不好拉,那个人还没来的急伸手进来我就突然醒了!我把拉链拉开,看着外面,果不其然这个人贼性不改又从很远的地方探头看我!
相比城市里行色匆匆的人,麦兜花了更多时间驻足,欣赏城市里风景。
虽然谈不上多精美,但出自一个流浪汉之手,还是令人颇感意外。
他用自己的视角观察形形色色的人。
中午出去开宝箱时碰见一对老夫妻。老头骑个三轮电动车,从很远地方骑过来,老太太就坐在街边。车一到老头就猛按喇叭,催老太太快上车。可老太太身体不好,驼背,又走的极,就三五步一下就能蹦上车的距离,老太太却走出了长征的感觉,看得我都着急了!可老慢头就是不住按喇叭催,也不下来扶她一下……男人似乎都有通病:喜新厌旧,越是长久陪伴的越是极不耐烦。但女人似乎这种情况就少一些。我总是能看见有老太太推着不能走的老头出来溜达,但似乎反过来的时候就罕见!婚姻法真的应该多多参考一下进化论
他把路上看到的人称为街友,空下来时他喜欢观察街友。
看到穿着西装的男子,乱蓬蓬的头发稀疏的胡子,手里还点着烟边走边抽,麦兜联想到了王宝强的“树先生”,发出感慨“有多少帅气就有多少落寞”。
看到一位女子,他短短几句话就抓住了人物的特点:
她正在银行门口停的车的后备箱盖上吃东西,离近了才看清她,一身原本是翠绿的长连衣裙已经布满大小块的灰渍,长发盘一半又垂下一半,并不黑亮而是干枯,一缕一缕结节在一起。很瘦的脸,没有肌肉的手,以及让人担心被风刮走的单薄身躯,恐怕她遇到坏人时没有任何挣扎的机会……
他在照片配文里写道:吃饱与风景同等重要。
儿童节,他还有童真的一面。
“没早起,躺倒六点才起来,儿童节嘛,睡(谁)还不给自己放个假?”
遇到同是流浪的猫狗,他也会把食物分享给它们。
路边的小猫,不知是自己跑出来的还是被遗弃的,不吃不喝叫个不停,他们有九条命,所以不会有事的,对吧?
麦兜还是个知道“薛定谔之猫”的流浪汉,并套用到了开宝箱上。
贴吧里曾传闻他是哈尔滨航天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因一次失误导致火箭发射失败,从此一蹶不振开始流浪。
当然,这只是个迎合人们幻想的都市传说,浪友不希望这位流浪大神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但这样的传闻,让他的流浪生活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也多了不少追随者,甚至称他是“洪七公转世”。
后来,麦兜自己解释了这个误会。他没考上高中,去读了中专,毕业后工作上总是失败,从此一蹶不振走上流浪这条路。
一辆废弃的共享单车装上全部家当,在三亚的城市间转悠。曾经的巨头ofo都垮了,但它的遗骸却成了麦兜的坐骑,继续着一段传奇。
浪吧里的许多人,其实并不是流浪汉,很多忙碌、焦虑的大学生和城市白领,都在这里随着流浪汉游历全国。
流浪汉向他们展示了不一样的人生,简单的慢生活,超低的物欲,不需要处理很多繁杂的事物,也没有难以处理的人际关系。
2018年,流浪吧有10万人,2019年中旬达到20万人左右,现在,已经超过了50万人。
日本歌曲《旅人のうた》(流浪者之歌)中唱道:
据说男人有男人的故乡
女人有女人的故乡
一无所有的,只有那些流浪之人
只有那些不知何处可归之人
根据这些流浪者简陋的网络日记,他们并非一无所有。
但,还是愿他们有天能找到归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局部观察(ID:jubuguancha),作者:万戈,编辑:蛙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