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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8-17 17:00

今天的我们怎么成了一种纯粹的“观看动物”?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本期嘉宾:赵大饼(前程序员)、兜(时尚摄影创意人),头图来自:《书店》剧照


上海书展进行时,人们争相买书屯书的同时,也在反思讨论相比纸质阅读,网络阅读带给我们哪些影响。如今,算法试图精准地把你感兴趣的信息推到你面前,标题套路即便老套但仍旧屡试不爽,我们看到的文章越来越流水线化。当阅读被算法收编,我们是如何成为一种纯粹的“观看动物”,为什么社交网络里充斥着自带立场的极端情绪词汇?太长不看让我们失去了什么?依靠“观看别人如何生活来生活”,我们自己的生活哪去了?


本期圆一桌,我们聊聊互联网阅读。


标题式阅读:我们被算法收编了吗


N:社交网络的内容制造已经逐渐工厂流水线化。内容以“流量”驱动,目的是被更多人看到,取标题成为一门显学,读者被讨好的同时,也无时无刻不在算法公式里被计算。算法擅长“对人性的利用”,以至于读者想要读到的,和最后点击的、最终看到的,常常有巨大差异,但它又的确能吸引人。如何看待这种被算法掌控的阅读?


赵大饼:首先,得看服务于我们的这些算法是谁想出来的算法。技术不是中立的。它首先是服务于商家的,服务于商业的,打从一开始,使用者就已经是这套技术里的因子被计算进去了。你的注意力就是商品,能卖广告。也就是说,只要你在使用这个社交网络,不论你如何反抗“同温层效应”、“回声室效应”、“信息茧房”、“技术垄断”,你都不是资本技术的掘墓人,你就是自由市场本身。你不存在与市场之外,没有市场之外可言。


其次,这套基于流量的算法逻辑,不在于挑战你的已有观念,让你反思,而是加强你的既有认知。算法逻辑就是“本能逻辑、人性的弱点逻辑”,软色情、擦边球、情感猎奇、阴谋论、反转爽文。本质上都是些底层心理需求,但是市场擅长包装,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一些新词新概念,就变得很新鲜,这套流水线就能永远运转下去。


兜:“信息茧房”这套概念,最早由美国学者凯斯·桑斯坦提出:在信息传播中,因公众自身的信息需求并非全方位,公众只注意自己选择的东西和使自己愉悦的通讯领域,久而久之会将自己桎梏于蚕茧一般的信息“茧房”中。表面上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琳琅满目的当下,实际上我们都活在自己单一的信息偏食中,我们活在被算法所定制的若干平行宇宙里,与真实世界的参差多态彼此隔绝。人们关注的领域越发垂直和窄化,所形成的观点也更加单一和偏执。


“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但反复被猛戳痛点的阅读体验是,算法未经同意,高度自动化入侵与挖掘个人隐私和精神领域。


比起“读者想要读到的和最后点击的并看到的有巨大差异”这类迎合用户需求的创意反转和软广植入,我更加深恶痛绝的是,通过阅读某个内容产品,深切感受到被高度精准用户画像的自己,只是粗暴的数据库和统计学的一个数字,这个数字牵动的是一条工业化的利益链,与有血肉的作者实现交谈无关。


但这些现象却还披着“情绪共鸣”的假面,极大扰乱了情绪价值市场。就像长期浸淫爽文世界的男女通常难以应对真实世界的恋爱和职场,我们被猛戳痛点所轻易获得的“感动”“反思”“学到了”幻觉,很容易代替真实世界的体验。互联网内容产品阅读过多,会让人产生应对现实无能的风险。


©️《刺猬的优雅》Le hérisson 2009


流行语式阅读:为什么到处都充斥着自带立场的词?


N:网红语言、尤其是饭圈语言,有很强的入侵性,迅速出现、迅速被大量使用、迅速消失。我们能看到大量口语的、缩写的、情绪的、高度概括的、日记式的表达,人被迅速分成“渣男”“直男癌”“绿茶”“杠精”,行为被迅速定性为“你带节奏”“你歪屁股”“你(职场/家庭/伴侣/网友)PUA 我”。众多复杂的人性和事件都被简化成一个词,每个人表达情绪的用词都差不多。如何看待大量出现的这些表达高效、攻击性明显的流行词汇?这些简化的词会简化我们对世界和他人的认知吗?


赵大饼:因为社交网络是流量逻辑。能被广泛转发传播的,就一定是极端的、高情绪的、立场鲜明的。这些标签不服务于表达的准确,它本身就服务于表达的效率。你看到一段复杂的恩怨感情,你想点评点评,要是理性客观地说,那得多方取证、分析、共情,对于早就被培养出“即时反馈”习惯的读者而言,当然没有一句“渣男!”来得干脆痛快。


另外,社交网络它本质上不是一个交流平台,而是一个演讲平台。快速让人认可获得“赞”、快速让别人情感同步才是首要任务。而要快速拉拢情感同盟,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制造敌对,树立一个敌人然后痛批 ta,就能迅速找到立场一致的人。


©️ 《绿皮书》 Green Book


这些词当然在简化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每个人表达情绪用的词都差不多,全是最极端的“顶格表达”。更细腻的感情找不到准确合适的词了,不过你不知道怎么表达也没关系,商家除了流行语还给留了“点赞”不是。


兜:互联网的“速生速朽” DNA,刻入了每一个搭载这班快车来到这个世界的概念里。在无数个造词狂欢之后,消解了个体对具体事件所处语境,前因后果复杂度的判断。将某一事件现象化,再将某一现象标签化、词条化,一个个自带立场的互联网热词粉墨登场。面对另一个元素相似的事件时,人们不假思索地代入这个词汇,采取一致的态度,顺从了这种速食时代的思维惰性。


例如“PUA”这个词使用的泛化,使得在职场环境中,员工所犯不论何种性质的错误,或在亲密关系中,一方发生的所有问题,都必须无条件得到对方所有宽容和谅解,而不可受到严厉指正,否则就会被定义为 PUA 。“杠精”的滥用导致所有反方立场失去立场,“渣男”结论忽视一段亲密关系中是否由女方引发问题的可能性,还有 “茶艺”梗,让气质柔和或天性纯真的女性陷入某种集体尴尬。


最近侃那些矫情做作网络伤感文学的“网抑云”,更加是一个让真实抑郁症患者处境岌岌可危的词汇。简化的用词,也简化了人们的思考过程。当我在用网络热词时,其实已经省略分析判断,直接导向结果,这一结果不过是几个字就能表达一切的粗暴结论。


自带立场的词和毒逻辑以流行面貌潜伏在大众娱乐文化中,,任何一个流行词也不该代替我们对具体现象的认识和思考,当原来更加丰富多样的词语用法被一个简单形象却语义单一、娱乐调侃的词汇替代时,信息的传递会不可避免地变得狭窄且失真。在认知混乱的状态中,是不知不觉用以偏概全的速食思维去生活,很容易伤害生活中与我们真实交际的关系。


评论式阅读:太长不看让我们失去了什么?


N:一种担忧是,社交网络式阅读不是单向的,人人都能对阅读的内容发表观点,网络平民化让所有人都有评论权利的同时,也消解了权威解读,一千万个读者有一千万个哈姆雷特,但差异必须建立在共识的基础上才有意义,如今许多人留言“太长不看”,但仍旧可以发表大量“看法”。如何看待这种公共领域里缺乏共识的讨论?太长不看让我们失去了什么?


赵大饼:社交网络它本质上不是一个交流平台,而是一个演讲平台。使用者在上面表达观点,但并不是用“公共演讲”的方式,而是用“公共日记”来表达。在社交网络里,每个人都迫切地自白、迫切地向别人展示自己,“每个分子都被一种彻底自恋、一种永恒的影像回放的陷阱所捕获。”ta 并不真的想被读者理解,而是想被读者溺爱。所以网络表达的人(不止是发状态、写长文、po 自拍),并不努力去让读者信服,而是努力迷住读者,“企图用虚假的自我暴露带来的刺激保住读者的兴趣。”


克里斯托弗·拉什在《自恋主义文化》里总结了自恋主义的特征:“既依赖于分享属于别人的荣光、但又害怕这种依赖,内心的空虚,被压抑着的无穷愤怒,没有得到满足而只留于口头的热望。自恋主义的附属性格:虚假的自我洞察,精于算计的诱惑以及紧张而又自嘲的幽默。”基本上就是大多数社交网络用户的画像了。


©️《朗读者》The Reader 2008 


另外,太长不看,因为深度阅读不是消遣向的社交媒体的阅读主流,“用高度概括的浓缩性词汇、极端的情绪性表达”式碎片化阅读,伤害最大的就是逻辑。它会使逻辑链条被拆解,逻辑才是记忆的连接线。社交媒体对我们注意力的控制,让我们看完以后,只觉得热闹,没留下任何东西,它正在损害我们原有的内在记忆。


兜:碎片化的阅读让人们极易获得零散知识点,最大的危害之一就是让人丧失系统化学习的动力和耐心。


通过深度阅读所建立的知识结构和知识体系才能帮助人们进行深度思考,建立完整的逻辑思维和对现象进行分析判断的能力。当下互联网的自由表达空间助长了观点过剩的局面,互联网的出现使人们脱离了公开的信息广场,不用理会不同的声音,手动看见想看的内容。这种模式反复叠加,接收到的信息就只能是信息回声。


信息回声使人们难以克服自身知识的局限,更难以在社会生活中形成有价值的基本共识。而“信息茧房”的极度深化,也会破坏一个社会的基本共识。


公共场域是哈贝马斯较早阐述的,指的是一个国家和社会之间的公共空间,在这里,作为公众的私人聚集在一起,就公共事务进行讨论最后达成共识,以影响公共权力机关。


但以前的公共空间,大家自由讨论、气氛理性融洽,这批讨论者多数是精英的知识份子。如今高度民主化的赛博空间实在难以让人认同这是一个合理的公共场域,在轻易获得参与权的当下,人们正在被“太长不看”弱化参与能力,在碎片化信息茧房中吸收混沌,转而亢奋地输出,加深了更多信息的割裂,丰盛的思想垃圾随之而来。


依靠“观看别人如何生活来生活”,自己的生活哪去了?


N:另一种担忧是,今天的社交媒体,正在将我们的日常行为语法化到一个文本空间里。人们在社交网络上看 KOL 穿什么衣服化哪些妆容、看生活方式博主有什么好物推荐、看意见领袖如何看待、看电影角色有什么挫折,依靠“观看别人如何生活来生活”,导致了许多人认为“自己没有生活”。如何看待这种把生活观众化的阅读?


©️ Les cousins, Claude Chabrol, 1959


赵大饼:如今的生活更像是“数字游戏玩家”式生活。个体瓦解于网络,一切都能物化、商品化、游戏化。你能从别人的经历里经历,自身对这种经历的体验并不重要。这有点类似有人会用尽半生去捉摸数字屏幕里、K线图的股市,而不真正接触背后的实际公司。


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里描绘了这样一副景象:“在理想状况下,人不会再有任何私人的经历,来自个人责任的美妙负担将会消解于可能之意义的玄奥之中。”“大部分人开始觉得,认为在一种经历中最重要的是自身对这种经历的体验,在一种行为中最重要的事作为行为的主体,这是一种幼稚的表现。”


居伊德波也在《景观社会》里认为,“景观塑造了大众虚假的个性,而将真正的主体性交给了官僚、技术、政治。”“我们已无需那种支配了我们两百年之久的令人烦扰的观念,在这种观念中,社会应该对批判或改革、改良或革命开放。这并不是由于出现了任何新的论据导致的结果,非常简单,而是因为所有的论据都变得无效了。……那种总是注视着观察下一步将发生什么的人从来不行动:这肯定是观众的情形。”


兜:这也是一种主体性危机,或者说人被工具所异化的表现。网络世界的主体在虚拟世界中是隐匿的,在空间被浓缩的网络世界里,生活节奏也是过速的,种种多元选择和代入后的感官满足遍布在这个美丽新世界中,一些人选择吞下蓝色药丸,和魔鬼做交易,主体意识不自觉地丧失,但这并不只是丧失真实生活体验的危机。


网络上的意识形态(或者说,所有让你看完觉得异常愉悦无需多想的意识形态),都可以算是带有潜移默化的性质,而失去自我的可怕结果就是遭受奴役和控制——我们阅读到了什么?是谁令我们阅读到了这些内容?这才是在你点开下一个链接之前应该考虑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本期嘉宾:赵大饼(前程序员)、兜(时尚摄影创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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