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冒犯是脱口秀必然的逻辑，也请宽容女性“吐槽”的权利。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ID：covricuc），作者：虾尾，头图来源：《脱口秀大会》

脱口秀演员杨笠又火了。

在《脱口秀大会》第三季的最新一期中，杨笠作为唯二登场的女演员，以“直男式自信”作为主题交出了当期的竞演作品。也是这一场表演，把杨笠送上了热搜。

所谓直男式自信，在杨笠的诠释中显然不是一个积极的词条。杨笠开场不久的一句话就为整场表演奠定下基调：“男人不光美好，还特别神秘。你永远也猜不透，他那小脑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明明那么普通，但是他却可以那么自信。”

这种直男式自信在杨笠的表演中体现在各个方面。比如几乎在每一对情侣的争吵中，都会出现男方对女方的“理智攻击”：“你能不能不那么无理取闹，能不能理智一点？”

对此，杨笠的回应是：“大哥，所以你觉得她当年之所以选择跟你谈恋爱是因为她够理智吗？”

而把整场表演引向高潮的，是杨笠对于直男“好为人师”的调侃。当你找朋友倾诉的时候，女性总是尽力安慰，而男性却总觉得你“一定是想从他身上学到什么”。

讲到最后，杨笠用一句话做总结：这样的男性再一次教会她的道理是：“男人，辣鸡”（被消音）。

现场观众和导师对杨笠的表演无疑是买账的，让她以第一名的票数获得了当期的“爆梗王”。

和梗一起爆炸掉的，还有关于杨笠在性别争议上的舆论。一边是大呼真实和痛快的声音，另一边，却感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有不少人批评杨笠，认为其找到了讨好女性观众的“财富密码”，虎扑上有网友把她和咪蒙划为同类，指责她靠挑起性别对立来收割热度。

有关杨笠作品的讨论再次被放在一个古老陈旧但热闹非凡的战场上，但在性别之争的硝烟下，这一作品本身的意义和拙处也被掩盖了。

而这，恰好也是女性在脱口秀行业中所必然经历的性别与职业身份相互拉扯的狼狈。

脱口秀的默认逻辑：冒犯和幽默的亲密关系

在批评杨笠的声音中，最为高频的词就是“冒犯”。

杨笠在表演中所塑造出的“自信的直男”是一个非常自我中心化的男性形象。他随时以“感情中的理智者”自居，并且在朋友倾诉情商的时候毫不客气地分析对方的优缺点和错漏。他时时刻刻准备着讲道理，为世界指明发展的方向。

这位“自信直男”让很多人被戳中，自然而然地产生“被冒犯”的感受。但这样的冒犯，在脱口秀的语境中或许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

要知道，脱口秀本身就是一门冒犯的艺术。《脱口秀大会》里的表演形式其实更加接近于stand-up comedy（单口喜剧），而并不是《金星秀》之类的谈话节目。

前者往往只有一个演员站立演讲，随意谈论、评价时事新闻、社会现象、娱乐事件。

在国内知名度较高的崔娃（Trevor Noah），阿金卡卡，以及此前一度有回国倾向的黄西，和在香港地区以“栋笃笑”出名的黄子华，都属于这一范畴内的脱口秀演员。

而他们的共同特点是：语言辛辣、百无禁忌。

无论是选举派别、种族、地域又或是性别、伦理的话题，都可以成为脱口秀中的笑料。讽刺是脱口秀的本能，冒犯是其中的必需品，所谓外交辞令和“政治正确”的底线在脱口秀中常常会因为对幽默的追求而淡化许多。

即使是在内地相对温和的环境中，这种冒犯也依然存在。暂且不论《吐槽大会》中状似激烈的“黑料攻击”，在《脱口秀大会》里，不少演员对性别刻板印象的描绘就早已越界。

在许多男演员以“我媳妇”、“我女朋友”开头的举例中，女性常常以这样的形象出现：极度感性、不讲道理、还有些许拜金。

她们多数喜欢购物，迷恋化妆品和包包，非常重视外表，时常执着于感情上无关痛痒的细节，还要一遍遍地向伴侣确认。

和这样的女性形象所搭配出现的，往往是一个不解风情又受其管束的憨憨直男，笑料由此产生，并且百试不爽。而此前，并没有太多女性觉得这样的指摘有何不妥。

但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同样是对异性形象的概括，如果“任性女友”和“妻管严”能够成为一种常见的表达，为什么换成了“迷之自信的直男”就需要纠察它的冒犯之处呢？

在脱口秀的斗场里，以冒犯求幽默是已经被默认的规则。既然男演员已经获取了观众的宽容授意，那这场竞赛的标准就该照常延续下去。

杨笠的冒犯是少见的，但不影响它在脱口秀的语境里是场优秀且效果良好的表演，如果这时突然恢复起要求其体面礼貌的道德要求，不啻于另一种“双重标准”。

下一个咪蒙？与性别有关，但不止于对立

杨笠表演完后，Jony J 为其爆灯，随后的反应是：“她是在说我吗？”而罗永浩的评价更为犀利一些：“她骂了在场所有的男人，又让大家觉得不是在骂自己，而是在骂别人。”回顾杨笠对于直男的讽刺，“不注重外表、自我膨胀、导师属性上身”，很容易就走向了男女二元对垒的阵仗。

但对这种嬉笑怒骂的理解如果仅仅停留在性别的对立上，则失却了它本应该具有的社会意义。

她谈男性对外貌的自信，“这个舞台上有很多奇形怪状的男演员，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整容。”

对应在现实中，是舆论对于女演员形象的苛刻，body shame（身材羞辱）和外貌至上的受害者无可辩驳地以女性居多，即使是在脱口秀行业，女性也要经受更多的审视目光。

杨笠开场就说：“我是因为喜欢男性，才攻击男性。”

转换成现实中的常见表达，是“男孩子喜欢你才欺负你”，“他打你是因为太在意你了”。

而最为精彩的对直男以“智者”自居的讽刺，指向的是一种被在近来被广为吐槽的特质：居于人上，毫无共情能力而只知道进行自以为是的观点输出。和之前的“爹味儿”和“帝王系”老板同样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些攻击指涉的，并非一个简单地依靠性别划分的群体，而是更复杂的、多元的问题，其中当然以女性的视角为主，但饱受其害者，或者为受害者鸣不平的却并不止女性。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被骂的对象，最直接的应该是“具有上述特征的人”。

这一点同样在李诞的评论中得到总结，他认为人是混合了所谓“男性、女性”特征的产物，应该去反思的是自己是否具备这些令人讨厌的特质。

在这场以批评直男为主题的表演中，杨笠同样也讽刺了那些“姐妹大过天”的女性，她们可以在不认识的情况下痛骂闺蜜男友的前女友，因为“感情不需要理智”。这足以证明，这场批判并不是单线的性别指摘。

而在评价杨笠时，Jony J 反复提到一个词：“范围攻击”。这个听起来有些生疏的短语实际上来自游戏术语AOE，指的是游戏人物在一定范围内发起的群伤害技能。

一场合理的冒犯其实就是一场范围攻击，它是在一定码数之内圈地画牢的精准打击，但不是一场无意义的扫射，后者往往只会徒增喧嚣。这大概是杨笠的初衷，她所想要批判的是那些令人厌恶的枷锁和特质。

然后，在最后一句“男人辣鸡”中，这种批判不幸破功出界，成为了和网络上的“女拳”、“国蝻”并没有太大区别的斥骂，射程突然被无限放大成全体男性，而这也成为杨笠被众多网友辱骂的最大原因。

如果仅仅因为最后的失当就把杨笠的作品拖入一场粗暴的争斗中，而忽略了其中真实存在的社会问题和对传统观念的颠覆意义，未免显得有些可惜。

女性身份的“加成”是财富密码，还是现实镣铐？

在杨笠拿到144的高票之后，她成功地让场上暂定的前五名男演员往后挪了一个位置，而坐上候选位的她是此时舞台上仅有的女性。

这在我国的脱口秀行业里是一个常见的占比，在笑果文化相关人员采访中，仅有20%左右的女性在从事脱口秀表演。

此次比赛中的女演员同样屈指可数，知名度比较高的，除去杨笠和此前退赛的思文，也只剩下“车间一枝花”赵晓卉和双胞胎颜怡、颜悦。

在一个由男性控场的行业里，女性的入场已然如此艰难，而许多时候，聚焦在她们身上的问题却是：到底有没有吃女权红利？

女性脱口秀演员似乎从一开始就和“女性主义”绑定，收割着女性观众的支持。而这种质疑在杨笠“骂直男”后达到了顶峰。

但比起单纯的光环加身，女性身份同样带给女演员们两难的现实压力。

一方面，她们被指责老是在女性自身情感、婚恋关系里打转，杨笠此次表演，就被同场的演员Rock吐槽：“她总是讲谈恋爱的事儿！”

但事实上，无论是在婚恋中的紧迫感还是在育儿、外貌上的焦虑都是女性现实中无可避免的话题。

女性的确在情感关系中承担了更多的社会性压力，它体现在生活中的各个领域：职场里的隐形天花板，婚恋中的年龄门槛。这些对于女性的压迫都远胜于男性。

而仅仅是呈现这些真实的，能够引发女性共鸣的生活素材，就会遭到“讨好女性”的质疑。

但同样是谈婚姻，一直拿离婚作梗的Rock和程璐却从来不用担心收到这种指摘。

另一方面，女性脱口秀演员又面临着更多的尺度限制。

在大众的心中，用尽全力逗笑众人的往往是男性，很难想象一个女孩子讲着各种段子或者做出夸张的动作。幽默是男性的加分项，却是女性的“出格之处”。

脱口秀演员黄阿丽以形象的模仿引人发笑，却被批评“没有女人味”

在这场赌局里，男性玩家有天然的幽默特权，而女孩连坐在牌桌边都要承受更多的眼光。此时去指责她们掌握了财富密码，本质上是对市场现状的忽略。

这当然不是脱口秀独有的情况，职场里的女强人总会承受一些不怀好意的揣测眼光，人民广场的女博士反而成了婚恋市场中的“劣币”。当同场竞技已经如此艰难，却还要在未享受到福利的时候就要为自己将来可能的优势而买单。

但至少，包容一场合理的冒犯，从一个禁忌并不那么明显的行业开始完成一些改变，是一件值得鼓励和期待的事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ID：covricuc），作者：虾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