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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遗憾的是,《乘风破浪的姐姐》的走红反映了目前社会上性别平等意识的崛起,但是它却得不到更广泛的支持和发展,只能被规训和控制。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苏小七,头图来源:《乘风破浪的姐姐》
前两天,#乘风破浪的姐姐最初立意#登上了微博热搜。
《乘风破浪的姐姐》(以下简称《浪姐》)赛程过半,由于赛制规则和评分标准的不合理,姐姐们越来越向“燃、炸、有力量、齐舞、穿插rap”这种传统韩式女团的单一风格妥协,没有了一开始的多元化和百花齐放。
“三十而骊”、“重新定义30+女性”,这段被誉为“百万级别的文案”,带有明显的女性意识觉醒的开场宣言,也变得愈发苍白无力。
豆瓣网友@豆友208662640:
还记得第一期刚开播的时候,姐姐们的个人表演风格多样,百花齐放。姐姐们可以不用遵守男权社会下给女性审美制定的条条框框,也不需要讨好谁,却都能活出自己的风采。“我好像没那么怕老了”这句话真的让我很有共鸣。现在还有这种感觉吗?连姐姐们都向观众妥协了,那观众又有什么动力去对抗“年轻貌美”的审美取向呢?
有网友说,本想看姐姐们打破规则,实际却看到她们逐渐适应屈服,乘风破浪的姐姐最后却只能随波逐流。
让人开始担心,期待《浪姐》可以发扬女性魅力、打破对女性的偏见和固有印象,是否只是短暂的、一厢情愿的狂欢?
随波逐流的姐姐
《浪姐》第6期,音乐导师赵兆与姐姐们起了争执。赵兆给《花样年华》编的曲风,是带穿插着念白、极具歌剧感的风格;但孟佳则想要把这首歌改编为复古disco风,再加上rap与舞蹈——而这正是她最拿手、也是节目中最受欢迎的传统韩式女团风格舞台。
孟佳组妥协,接受了歌剧风格,也摆出了要争第一的姿态,但脸上却带着点儿无可奈何。最后,节目以“姐姐,还是要超越自己啊”的鸡汤字幕结尾,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根本不是姐姐不够努力,经过前两轮投票的压倒性结果,慢歌基本就是必输的局面,再努力也只是徒劳。
这正是节目口碑下滑的根本问题:《浪姐》想要引导大众改变对30+女性的看法,但在赛制方面还是沿用了可借鉴的、有观众基础的101系选秀赛制。期待30+姐姐重新定义的“国潮女团”,却越来越偏向固有的韩式女团。
一开始,姐姐们也兴致勃勃地做着各种改编,但后来明显被票数和规则裹挟了,只能往唱跳方向比拼,甚至精气神也都低了下来。
并非大家不懂欣赏,直到现在,第一次公演舞台(简称一公,下同)的《兰花草》依然被人津津乐道,“我慕天地广,花语亦铿锵”,这段展现女性勇敢坚韧魅力的改编,被许多人认为就是《浪姐》最初立意的完美体现。
一些现场排名垫底的慢歌也不断被人提及。《仰世而来》融入了民族风元素,再加上空灵的吟唱,颇有着一股出世的精神;而《女孩儿与四重奏》的探戈曲风颇具drama感,满是成熟女性魅力。
《女孩儿与四重奏》公演现场,伊能静自嘲这是“三个作精”的表演
炸裂的舞台确实吸引眼球,但这些注入了姐姐们自己经历心境的演绎,才是年轻女团们表现不出来的,真正的“姐味”。
网络口碑与现场投票结果出现了巨大的反差,但也不用指责现场观众都“耳聋、不懂欣赏艺术”。每个节目的投票时间很短,再加上舞台和场地布置,现场观众自然喜欢冲击力最直接的劲歌热舞;没有时间也没有氛围环境,去细细体会作品里的情绪、感情和表达,审美也自然趋向了单一。
节目中宁静对白冰说:“就3分钟的表演和给观众的时间,必须加深记忆,不能标新立异。”
这种赛制缺陷在选秀综艺节目中并不罕见,比如在《中国好声音》《歌手》里,对现场评审团来说,以唱为主的抒情歌曲带来的效果,远远不及互飙高音,加入说唱和电子音效的感官冲击来得大。
这种矛盾在《浪姐》里被放大了,这并不是单纯的快歌与慢歌之争,也不只是 Vocal 与 Dance 之争。
其实能看出来节目组在选曲上是下了功夫的,很多都是不口水的小众歌曲,也考虑了立意和艺术表达。
《manta》创作人刘柏辛对歌曲的诠释
遗憾的是,为了舞台规则,公演也就只能朝着加“跳舞和rap”的单一方向改编,姐姐们只能拼命跳难度高的舞,甚至连宁静都吃上了速效救心丸再继续练舞。四公五公的选曲,更是几乎都只剩下了快歌和流量小鲜肉的歌。
许多人呼吁,应该重回一开始的选曲思路,挖掘舞台的深度,把歌曲背后的故事作为切入点,让姐姐们进行讨论和改编,来展现姐姐因岁月而成熟的智慧和思考。
不同的姐姐有怎样的解读?会传递什么样的审美和价值观?她们又如何在表演中融合女性的柔软与坚强、情感与理智?
大家想看到的“乘风破浪”,并不是大龄女性也能强行拼体力、像少女那样劲歌热舞,而应该是面对现实中的苦难和考验时,也依然有着稳定、成熟和从容的姿态。
片面解读和狂欢,一种互动性霸权
在节目开播时我们曾讨论过,《浪姐》非常宝贵的一点,就是对于女性的良好讨论氛围。
节目播出前专题小组已经聚集了数十万人。当时的讨论氛围非常友善,多是出于纯粹的对女性欣赏,也不乏大量高质量的讨论脑洞。
但在节目播出几周后,随着大量观众涌入后,小组的讨论风气也渐渐崩坏了,“只有我讨厌xxx吗”等纯粹宣泄情绪的帖子越来越多。劣币驱逐良币,小组人数开始大量下降,许多人表示受不了这样的讨论风气退组了。
几乎每一期新节目播出,就有一个姐姐被“狙”,粉转黑黑转粉,“大众喜好”像个陀螺一样瞬息万变,不停有人说“因为xxx,xxx都变得顺眼起来了”。
许多人带入自己的生活,用只言片语轻易给姐姐们贴标签和下定义,放大化了厌恶情绪,这成了一些论坛的主流讨论风向。
首先要说的是,综艺是真人秀,免不了会有剪辑。节目中的时间线,前后可能隔了很久,也不一定是真实的时间。
再加上背景音乐的渲染,很容易让人误会为是姐姐们的情绪变动,但其实这并不一定像节目中展现的那么迅速和强烈。
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里写,“在电视节目中,是不会说‘让我想一想’,就把全部的思考过程都拍下来的,过多思考和空白冗长,会减缓节目的节奏,观众也会觉得乏味,因此电视节目必须密集、娱乐化。”
制作人张萌对待骂声倒很坦然,她还在节目里安慰其他姐姐:真人秀就像剧集一样,肯定会有故事线、冲突和起承转合的,前面不好后面才能好呀。
而且,我们在生活中所遇到的人,是会有大量实际的交流和观察,也因此会对他们有着相对准确的认知。但每个姐姐在节目剪辑里呈现出来的面貌,只是很片面的一部分,她们不会完全是我们遇到过的某个人或者某类人,如果把对身边人的恶感投射到姐姐们身上,无疑是片面而武断的。
可以说,节目呈现在观众面前的都只是某种海市蜃楼,没必要用来指导生活。
值得讨论的是,观众们更愿意拿着放大镜检测姐姐的每一个举动,而在男性为主的综艺节目里,讨论风气却并没有这么糟糕。
很多批判或讨论,恰恰是当下社会对待女性态度的一个缩影。
比如蓝盈莹,很多人说她太强势了。她在最新一期节目里自我反省,说自己不太能在意别人的感受,确实很多时候“硬梆梆”的,但对她的谩骂和厌恶却依然没有停止。
在唱完这段后,蓝盈莹马上在节目里澄清说,这只是为了涨气势的歌词,自己真的没有那么多戏约
尤其是她在表演的rap中加入了这段“嚣张狠话”后,嘲讽的声音达到了顶点。“就是没有女主脸,一脸丧气、面中凹陷”,她不仅被外貌羞辱,甚至被“克夫脸和短命鬼”这样人身攻击。
什么是“女主脸”?大部分评论所刻画出的形象,刚好就是蓝盈莹的对立面:柔弱可爱的、脸圆圆没有攻击性的、“讨长辈喜欢”的小白花。
为什么女性强势就是问题?当其他综艺节目里男性想赢时,怎么就没有投射着这么大的恶意?
这其实还是一种对女性偏见的展现。对蓝盈莹的厌恶,更多不因为节目剪辑,而是整个社会长期以来的厌女心态,对女性主动追求机会、追逐地位权力的不容忍。
蓝盈莹的脸上有着浓烈的攻击性,她也经常不加掩饰地展示着自己的欲望和野心。这类女星,比如辛芷蕾、章子怡,在我们的讨论环境里也通常是不讨喜的。
这种有着强烈主观能动性的女性,在传统男权社会的叙事里,是一定会被污名化的。因为会对她们产生恐惧,进而就是抗拒和污名化,他们自觉自己无法把控和禁锢这一类型的女性,所以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打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再比如,伊能静由于旺盛的表达欲,被批评为“妈味”,但最后却演变为全网疯狂刷屏她丑图的狂欢。
有文章写道:“放在节目的语境下来看,唾弃妈味其实又蕴含着社会期望女性外表年轻靓丽,又给予女性婚育压力的矛盾。这样来看节目给姐姐的赋权、观众对姐姐的追求,何不是对女性真实困境的忽视。”
这种片面解读和狂欢,形成了一种互动性霸权,却反而巩固了对女性的偏见和随之而来的压力。
还有一种非常糟糕的讨论风气,只要哪个姐姐镜头多一点,就被称为是“皇族”。节目开播以来,基本上半数的姐姐都被鉴定为“皇”过。
当然,观众们受够了过去那些号称是民选、实际上可能全是资本操作,充斥着机器刷票、真人秀剧本、剪辑操控的游戏。试图用一种消解霸权的戏谑,来反叛娱乐资本,让它们不得无视受众的存在。但遗憾的是,大家往往把对节目议程设置的不满,径直转换为对姐姐本人的恶意。
比如被称为“万皇”的万茜,由于她的人气较高,气质也颇为独特,节目里她的镜头也较多些,便被认定为“卖人设”“发大水”,甚至把节目口碑下滑的缘由归因到她一人身上。
比起其他个性张扬的姐姐,万茜的性格要更像我们普通人一点儿,有时候会嘴硬,也会很在意外界声音,有着自己的纠结和犹豫。很多时候对万茜的贬损,往往还要加上对其他姐姐的性格赞扬。
哪怕反驳者列出了各种数据分析,但有种“终极阴谋论”却总是无法证伪:一切都是推手,一切都是营销。一旦表现出某些可爱特质,就是“卖人设”;露出脆弱一面,就是“卖惨”;两人互动得多了,就是蹭热度,强行捆绑“抬咖”。
这种由阴谋论和事件操控组成的思维方式,便是典型的饭圈文化。
节目播出后,有些姐姐得到了广泛的赞赏和褒扬,比如阿朵和朱婧汐,都是坚持艺术风格探索,同时温柔又有力量的女性。
但很可惜的是,在饭圈文化里,很多粉丝即使把这些打破主流审美的姐姐作为偶像,却未必代表ta就是一个接受了审美多元价值观的人,能跟自己的偶像一样包容其他女性。
粉丝依然会把别的姐姐视为“对家”,骂她们“脸僵”、“腿粗”、“难看”、“作”——而这种评判方式,显然带着浓重的对女性的身体羞辱和凝视。
姐姐们在审美上的突破、打破藩篱的努力,很多时候却无法让粉丝尊重除自己以外的多元选择。饭圈思维对一个人的价值观影响,比起某个姐姐和节目所展现出的正面观念,要强势不知多少倍。
金莎记录生活的微博小号被发现后,便涌入了大量饭圈语言的口水仗。7月20日,她宣布暂别微博,并说“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在一个真人秀里,用《楚门的世界》的台词向大家告别,是姐姐最后的温柔。
《浪姐》真正能改变的是什么?
有评论尖锐指出:“一直是姐姐们的人格魅力在补偿漏洞百出的赛制和自相矛盾的节目立意。”
直到现在,即使被票数和规则裹挟,姐姐们也仍然有着试图去打破规则的尝试,比如宁静批评赛制的不合理规则,跟节目组争取改变。
张雨绮在小组选人的时候,没有选择传统实力强的唱跳歌手,而是给了那些在“低人气-选曲差-排名差”中恶性循环的姐姐机会,鼓励她们展示自己,不留遗憾。
客观来说,《浪姐》确实给了这些中年女星们展现多元美的空间,比如,阿朵和黄龄被讨论得更多的是让人眼前一亮的个性和才华,很有主见和魅力的性格,而不只是外貌。
阿朵接受采访
宁静在刚参加节目时说“女团就是我站在中间,咔咔几个漂亮姑娘在我旁边跳舞”,但她现在对于“女团”的态度已经完全不同。
年近50、也几乎是资历最深的宁静,说出“我还是成长了”时,也不让人觉得违和,还意外地有种“养成感”——正因为宁静的思想并没有僵化,她还在思考和改变。
宁静被许多人欣赏的一点,便是她有着强大的自信,自信到不用屏蔽外界的负面声音,就能完成自我成长和激励。
女性对当今审美的反叛声音已经大到无法忽视:我们看够了从流水线上量产出来的“白瘦幼”的审美,这种近年来不停被诟病的,从公司、偶像到粉丝都流程化的,被制造、被定义的千人一面的“美”,也看够了这种“美”背后代表的性别霸权和凝视意味,选择欣赏更加自由、更加多元的姐姐作为偶像,是对这种“女性被定义”的反抗。
这些综艺选秀,乃至流行文化,常常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但许多文化研究者认为,它们事实上确实有为社会大众推动审美多元、带来审美革新的作用。
在无处不在的厌女和饭圈文化面前,这样的变革能有多大?
无法忽视的现实是,《浪姐》终究只是一档有投资的综艺节目,资本是嗅觉灵敏的,它能最快嗅到当下流行的风向。但资本又是逐利的,它还是更愿意向已有的成功模式倾斜。
所谓的“审美变革”,大都是为了缓解一下大众审美疲劳,只有形式上的小小改变。最后往往还是会回到已经被验证的“成功模式”,也多半是传统的审美轨道上来。
《浪姐》在成团路径上,也越来越走向了自己最初立意的对立面:传统的年轻劲舞团。很多原本在各自领域上有所建树的纯歌手和演员姐姐,只得勉强自己去往这个狭窄的赛道上竞争,走市场主流的风格,这确实是一种折损。
姐姐中的一些人,可能也并不是真的很想做女团,但在残酷的年龄至上的演艺圈里,在曾被忽略很久的情况下,她们依然珍惜每一个舞台的机会,想要去尽力表达和展现自己。
我们都是普通人,希望在荧幕上也能看有力量的故事,这些姐姐们用自己的经历,给我们所要和将要经历的疑问和挣扎,带来一些解答。
虽然对赛制和讨论氛围有些失望,但对于《浪姐》,尤其是对于这些可能不完美、但依然在努力着的姐姐,更多的心情还是“不忍苛责”。
姐姐们确实展现出了属于她们年龄阶段的魅力,但也不得不一步步向观众及规则屈服。
《乘风破浪的姐姐》开播前宣传的立意
其实真正需要被改变的不是一档综艺,也不是某一位姐姐,而是整个社会的规则或偏见。变革的力量依然是单薄的,节目带来的可能是象征性的改变,但更应有相辅相成的现实生活中的改变。
香港大学历史系及性别研究系客座助理教授郭婷说:“个人觉得最遗憾的,节目的走红反映了目前社会上性别平等意识的崛起,但是它却得不到更广泛的支持和发展,只能是被规训和控制的样子。”
参考资料
《娱乐至死》, [美]尼尔·波兹曼 / 著,理想国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郭婷:“三十岁”的焦虑?那些我们看不见的姐姐和她们的风浪》,initium media
《杨不欢:从李宇春到王菊,中国选秀13年有没有真的“颠覆审美”?》 ,initium 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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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能静在综艺中常说教被指散发“妈味”,“妈味”到底蕴含何种性别想像?》,initium 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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