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森林，在雪山，隐匿着中国的冰与火之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程雪力（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一级消防士），采访者：朱墨，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几乎每年春天，都会有几场森林大火。我经常看到一些关于山火以及森林消防员的照片。在这些照片中，消防员程雪力的照片让我印象很深。

我们很少能看到如此惊心动魄的第一现场。后来通过朋友的介绍，我认识了雪力。他经常发给我一些他新拍的照片。他已经拍了很多年，而且一直在拍，从未间断。

最近有一天，他发给我很多关于冰雪和水的照片。我问他，你为什么拍了这么多的冰雪？他说，这些冰和水是森林火场上最稀缺、最想要的。如果有足够的冰和水，他们就可以迅速把火灾扑灭！关键时刻可以救下战友们的生命。

今天，我想向大家推荐这一组照片，关于山火、冰雪和水。雪力说，这些照片里有他和战友们的过去、现在，甚至可能是未来的经历。很多时候，他几乎是凭着直觉按快门的。

2007年12月，我和我的表弟，我的同学，还有我父亲战友的儿子，一起从云南到四川当兵。我的父亲曾是一名军人，受他影响，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参军。

出发的那天上午，我们带上了大红花，镇上几乎家家户户都自发地拿出鞭炮来放，我的脸还被鞭炮弹了一下。现在想起来，感觉就像昨天。

和我一起来当兵的，有的退役了，有的牺牲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队里了。其中有一位牺牲的消防员，就是我父亲那位老战友的儿子。

当兵前，我一直想当特种兵，可是那年我们镇上的兵种只有武警森林部队。那时我们是按照征兵的程序进行身体、心理等素质检查测试。现在是叫消防员招录，检查内容差不多，年龄放宽了一些，但身体素质要求更严了。

当时我们都加入了武警四川省森林总队，新兵训练三个月，然后分配到武警凉山州森林支队西昌大队，2018年10月转制为西昌森林消防大队。

我的战友们来自全国各地，但北、上、广、深极少。有人来自小城镇，也有的是农村人，从小生活环境不一样，每个人的经历也几乎不一样。

刚开始到部队的那四年，虽然有三年的时间是战斗班班长，但我是不认可自己的消防员身份和这个职业的。

那个时候，我发QQ空间都不想发火场上的照片，可能距离自己太近了，当时我好像看不到自己所从事职业的意义，也察觉不到与战友并肩作战的日与夜，更没有意识到消防员经历的宝贵，甚至想退役回家。

“5·12”汶川抗震救灾回来后，第二年我买了一台傻瓜相机。经历了地震后，我觉得世事无常，希望给自己的青春留下一些照片，想着让战友拿我的相机，拍一些合影之类的纪念照。我并不是立刻就喜欢上摄影的。

直到2012年，在凉山的一次扑火中，我和战友们在原始森林里扑火，没有媒体、微信、微博的关注，有些地方连卫星电话都打不通，更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当时突然觉得，应该用照相机记录火场上经历，记住与战友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时刻。

我开始试着去观察描述一些火场上的故事和消防队的日常，突然发现这个身份和职业的特别，远远超过了我的特种兵梦。

从那时开始，我陆陆续续发火场上扑火的照片了。尤其是2015年以后，每完成一次扑火、抗震、抗洪任务，我都会自觉发一张自己在场的照片。

如今，消防员这个职业让我的生活更加自律，也更珍视身边的人和事。而摄影是我成长的一种留存，影像帮助我留下曾经的过往，这是我与时空和战友对话的方式。

孤图：消防员这个职业风险很高，你们的亲人是不是都很紧张？

程雪力：刚开始时，父母不知道我们所处的森林火场环境具体是怎样的，所以一直希望我们留在消防队。

最近几年，他们看了新闻媒体和抖音快手以及我拍的照片后，会有些担心。每次跟他们视频，都要经常提醒我注意安全，有时也会希望我离开消防队。

但我这两年经常给他们讲一些森林火场上的事儿后，他们就没有以前那么紧张了，好像现在也尊重我的选择了。

孤图：一般来说，消防员的年龄是多少岁？多久能退役呢？退役后一般做什么工作？

程雪力：消防士大约在18岁到35岁之间，当然也有年龄更大的消防长，40多岁、50岁的也有。至于退役，有两年的，五年的，也有八年的，还有十二年甚至更长的。

退役后，干什么的都有。如果获得二等功以上奖励，或者十二年以上的，可以安排工作。

孤图：没有任务时，你们的日常一天是怎么度过的？

程雪力：除了轮休、值班、执勤、公差等勤务休假以外，我们每天是从早上起床开始，到早操、洗漱整理内务、开饭、操课、午休、课外活动、点名，再到晚上的就寝，有严格的一日生活制度。

我们消防队有句老话叫“上山扑火，下山训练”。不出任务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训练，也就是大家经常说的：要么执行任务，要么准备执行任务。

孤图：除了救火训练，个人是否也要经常健身？是否允许发胖？

程雪力：除了救火训练，我们还要进行地震救援和水域训练。

健身对于消防员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体能训练或者晚上小练兵的时间，我们会到训练馆去健身。

不能发胖的。发胖会影响季度、年终考核的成绩和完成各项任务的能力。招录新消防员时，就需要测量体重和身高，如果超过和达不到标准，就不会被录取。我们每年也会组织消防员进行体检。

孤图：放假或周末，你们一般怎么娱乐？队里是否允许谈恋爱？

程雪力：消防员平时必须住在队里，但是家在单位附近的，不战备或者没有任务期间，每隔半个月可以享受轮休假2天，有任务时召回。

家不在单位附近的，则享受年轮休的15天，探亲假是根据不同级别的消防员和不同休假地点来定的。

消防队是放假不放制度。节假日，我们会组织休息和一些文化活动，休息的时候一般都会看电影、看书、看综艺节目、打游戏、睡觉等等，还有些消防员打篮球、羽毛球、乒乓球之类的。

我前段时间在网上看了一个街舞的节目，有一群舞者排练了一个关于消防员救火的故事，看完之后，让我很长时间没缓过来，脑海里出现了很多曾经的画面。

队里允许谈恋爱。周末，有的消防员的老婆或者女朋友会来单位。

说实话女朋友不太好找，大部分的消防员因为很多原因找不到，虽说外界对于消防员印象比较好，但也是因为工作性质，没办法经常陪伴在家人身边的。

孤图：每一次出任务，具体程序是什么样的？

程雪力：作战勤务值班室会接到出警电话，值班室会按响警报，警报也分灭火作战、抗洪抢险、地震救援三大类。

听到警报声，所有消防员都会立即放下手中事情，到楼下集合，大队长宣布此次任务种类、救援地点、现场情况，而后消防员会迅速换上灭火服，携带相应的装备。

装备一般都会根据当前季节进行相应装备上车。

比如，2、3、4月属于森林火灾高发期，车上都会装灭火装备。6、7、8月属于防汛抗洪期，车上会装抗洪装备。如果出动任务与车上摆放不同，就会在上楼换完衣服和装备以后，组织人员换成此次任务需要用到的装备。

孤图：出任务，就意味着风险。你们一般怎么去面对这种危险性？以及随时可能会失去战友的恐惧？

程雪力：在日常生活中，我个人是没有这类的恐惧。

只有上火场的某个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会感到孤独、害怕，这都是一闪而过的，不会停留太长。

我自己内心的感受是，当消防员时间长了，执行的任务多了，会更加珍惜身边的家人和战友、朋友。

孤图：能否讲一次你经历过的最危险的任务？

程雪力：没有最危险，只有更危险。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险情了！我曾经在很多文章里说过“消防员是和平年代距离危险最近的人”。

只要救火稍微多一点的森林消防员，身上几乎都有伤疤，老消防员更不用说了，有的战友的身体在天气变化前就有所感应，有时比天气预报都要准。

2012年初，我在凉山西昌泸山火场（今年发生火灾的那座山）受伤了。

那时，我刚从战斗班班长转为新闻报道员，当时看到身边的战友很累时，我把相机放到一边，拿起战友的灭火机开始干，火场浓烟滚滚，扑打了几个小时后，上面的战友喊“滚石！滚石！”

我刚转身，几个石头稀里哗啦砸了下来，我躲开了砸断了身边松树的大石头，我的大腿被几块石头砸到了。几位战友轮流背着我翻越了海拔2300多米的泸山。

那天我自己感觉太艰难了，腿上用不上劲，送到了医院。医生说：“万幸！万幸！距离大腿受伤的地方只有几厘米就是膝盖了。”

孤图：每次出任务归来，你们最先做的事情是什么？

程雪力：我的战友们是先把救援装备检修一遍、洗澡、吃饭、睡觉。我是先把影像全部导出来，充好相机电池，吃饭、洗澡、睡觉。

孤图：如果真的碰到战友牺牲，你怎么纪念他们？

程雪力：在当下，我纪念战友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不停的拍影像。我以后还会拍更多的影像纪念我的兄弟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程雪力（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一级消防士），采访者：朱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