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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梁琛,摄影:孙海霆,受访者:靳远,头图来自:孙海霆摄影
今年夏天,我发起了一个长期的空间研究项目,取名《空间规训》。我打算邀请一些青年建筑师,分别分享一个曾经影响他们的普通房子,以及一个作为建筑师执业之后的建筑作品。
今天的这篇访谈,是我和建筑师靳远的对话。
靳远本科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系,后在美国莱斯大学获建筑学硕士。他先后在北京、休斯顿、 巴黎和纽约进行建筑实践,曾在纽约CAZA建筑事务所担任理事建筑师。
随后,他创立了”多重建筑“设计工作室,担任主持建筑师。
靳远出生在吉林长春,10岁随父母搬到了广州,直到本科毕业后去美国留学之前,他都住在西秀村——华南理工大学的教工住宅里。
他是标准的“大院子弟”:读书的小学是华南理工大学附属小学,初中是华南理工大学附属中学,高中是华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本科是华南理工大学。
这栋住宅楼建于九十年代末。二十多年来,这栋楼在建筑学层面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在西秀村小区,由于城市发展进程而被逐渐丢弃的防盗窗,还是照旧依附在灰暗的楼面上。
人们借着岭南炎热潮湿的气候,喜欢在阳台上种植花草,这些轻易蔓延至楼外的小生命,也还在日复一日地上演着“铁笼与生命”的插曲。
在两栋板楼所围合的庭院里,我们甚至可以听到每扇窗内传出来的声音:儿童的朗读与嬉戏、炒菜、洗碗、电视机的节目等等。
我们在对谈时,靳远看着一个从窗户往院子探望的孩子说,这就是当年的自己。
靳远:我们全家是1999年来广州的,就住在这栋楼。广东基本上没有一楼住人的房子,一是因为潮,二是因为商业传统。你去老城区的话,整个一楼都是店铺。
梁琛:这里一楼就是停车,对吧?
靳远:一楼是停车,二楼是两栋楼共用一个平台。我们家应该是这套房子的第一个住户。
梁琛:当时你爸妈是从东北过来的。
靳远:从吉林工业大学过来华南理工,父母都是老师。
梁琛:你在这儿住了几年?
靳远:我过来的时候小学五年级,住到大学毕业,是我人生中待得最久的一个住处。
梁琛:哪一个窗户是你们家的?
靳远:中间第五层。两栋楼是两边对着看的,一般中国建筑师不会干这样的事儿,一方面是因为日照间距,南方的日照间距可以这么窄,在北方是干不了的。
另一方面是因为纪念性和对视性很强,两个大板楼,然后中间一个平台,你看这感觉。
梁琛:所以我刚才在门口的印象和一走到这平台的感觉,还是一下子不太一样。来广州之前你发给我这楼的照片,那时我没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感受。
靳远:这一对住宅楼算是大院儿里一个稍微有点特殊的产物,毕竟当时不是商品房嘛。
梁琛:所以其实这个平台是一个花园?我觉得这挺有意思。
靳远:咱们如果下午四五点钟还在这儿,可能会发现这儿很热闹,各种娃娃车,爷爷奶奶带小孩,聊天,买菜回来的,下班回来的,再晚点,小狗们也出来了。
梁琛:那这些花基本都是二楼住户的吗?还是属于所有人?
靳远:属于二楼自己。你说的那种,是共享花园的概念,那太高端了,这儿就是个普通的家属区。
梁琛:我之所以一直在关注这个花园,是因为你提出了阳台这个话题,我觉得还挺有关系的。
靳远:对,有关系,我小时候在阳台上没什么可看的,就看这些东西。
梁琛:所以这个平台是一个景观,就是你小时候在阳台看到的景观。
靳远:对,再有就是,那边墙外有几棵凤凰树,但那不是华南理工了,叫信息产业部电子5所,我小时候最远能看到那边的那几棵树,低头能看到这些花园,然后正对面是孪生俩楼的另一栋,就只能看到这些。
而且,那时候的阳台,家家都得装防盗网,它不像商业楼盘是物业管安全防盗的。你抬头看,这些防盗网好多都是嘎嘎新的,这都2020年了,还在装新的!
梁琛:但是你看9楼,也装了防盗网,我觉得挺神奇的,没必要吧?
靳远:因为底下的住户装了,小偷可能顺着往上爬,在这种情况下,谁家不装就是出头鸟。你能看到有一些防盗网是很旧的,那说明在这住了很久。还有全新的。
我1999年住这儿,现在20年过去了,这楼还在装新的防盗网,你想想这事儿?大院儿没有物业,就有了这个问题。
梁琛:我懂你的意思了,就是说,你曾经看到的这个景观,还要加上一层防盗网。
靳远:是的,先别看防盗网,你细看我们南方的这些阳台,其实很棒的!本来岭南建筑喜欢做这种非常薄的飘板,在我们这栋楼它是个飘窗台,我们原来那窗台也是一个非常小的飘窗台,我以前就坐在飘窗台上往外看。
梁琛:这些飘窗台挑出来的幅度挺大,挺精神的。
靳远:如果不加这些防盗网,可好看了。我们后来去北海,也是这样的房子,然后不需要防盗网。但小时候不觉得难看,觉得这就是一个存在模式,小时候的认知就是这样。
梁琛:你现在觉得难看吗?
靳远:这事我更关心的是难受,不是难看。
梁琛:为什么?怎么说?
靳远:咱们刚才从珠江新城那边过来,你看到它最靠江的那一排楼,大落地玻璃,很自由的感觉。然后奇怪的是,我们在大院里面,人其实非常自由,我们小时候在华工里面很安全,没什么好害怕的。
梁琛:属于被保护得很好。
靳远:但是就是防盗网这个事儿,不理解,也没发生过盗贼,如果听说过哪家被抢了,哇,那好大一件稀有的事。
梁琛:入室抢劫吗?
靳远:很少。你可以说,不装防盗网,就会有抢劫。但明明还有一件事情:窗外,这件事情,貌似在大家的生活里面就不那么需要被尊重。
(这时候第一次下雨!我们躲到屋檐下继续聊)
靳远:这雨,广州呢,它突然下这么大,可能停得也会快,所以反而我们也可以避一避,我们可以去那个楼道里面转转。听说新加坡午后2点准时下雨,准时到可以对表。
欢迎来到亚热带。你看,植物在这种雨中的那种生命力的感觉,你就知道这个地域它注定茂盛。
所以家家户户的关注点都在花花草草上面。
梁琛:你现在回来看防盗网,有点难受。但你还记得小时候的感受吗?比如学建筑之前,你肯定不会意识到这些事对吧?
有意思的是,你就是在这个楼旁边读的建筑学。我在想象你这个经历的时候,有一个好玩的事,比如说你每天都会学新的东西,或者你每天会做设计,每天会看建筑的书等等,但你每天其实又回到这儿,每一次回来再看这个地方,可能都会不一样了,但是你可能不一定意识到。
所以我的问题是,比如可能哪一次突然回来,你对这个地方产生了一种新的想法?
靳远:我对于做设计和自己实际的居住环境,一直都非常一刀切。对于我,这是两件事,甚至我都不太在乎自己的居住环境,我一直是租房子,居室非常简单。
梁琛:甚至都不会去设计?就是住成随性的样子。我明白你的意思,就会分得很开。
靳远:对,我这个一刀切的回答,可能就把“在这房子旁边读建筑”这个也许很有趣的问题,给戛然而止了。
我本科时肯定是对防盗网难受这事儿不敏感的,我不记得我读建筑之后有针对这事儿做过什么。倒是这次为了这个展,时隔八九年再回到这来,是有点触目惊心。
然后你问我小时候的感觉,这一下子记起来挺多,就是一种在那个网里面的感觉,尤其是小时候踢球那会儿,就是你对于“出去”的要求最强烈的时候。
每天学完习,和周末想去踢球,想出去的时候,那种在阳台上等着其他人来找你,那种等待被叫出去的感觉。
梁琛:阳台就变成了互相通讯的一个方式,对吧?
靳远:所以它不仅是个景观,而且能听到声音。
梁琛:你看我们现在就能够听到家家户户的声音,你可以直接在这平台上沟通,谁谁谁几楼或者是喊谁的名字。
(第二次下雨!)
梁琛:这雨很南方。你看那个阳台里面,有个小朋友。
靳远:那就是我。
梁琛:那就是当年的你是吧?天天往外看。
靳远:小时候读书写作业各方面都很快,所以闲的时间特别多,没事干了就在阳台看。
我当时比这个小孩大一点,我就是5楼,他也是5楼。你看下面4楼窗边也有个老奶奶。
(第三次下雨!)
梁琛:马上又停了,汗蒸吗?
靳远:对了,当时我们家那个屋檐也就是我老爸整的,就是现在这种铁皮壳子,雨下来的时候劈里啪啦声音特别大。我再回到北方见到冰雹的时候,还没有南方下雨响。
小时候就刚才那种雨,你在屋里听,你绝对睡不着。
梁琛:你看,现在有个小朋友来赴约了。
靳远:当时跟我最好的小朋友们都住在隔壁几个楼,会来这个平台找我。对了,我说一下这里的户型,一梯两户南北对流,这是大院儿住宅,不是商品房,虽然里面户内也就不到80平米,但却是挺舒服的3房1厅。
梁琛:是很舒服,而且有种天然空调的感觉。小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这两栋楼其实很高的?因为我第一次来,我觉得这楼作为住宅,这尺度还挺大的。
靳远:好像脑海里没有过这种感觉。但咱们现在来到这里,可能会留意小尺度的东西了:这个住宅凹凸进退,做了很多小飘板小飘窗。北方的住宅立面可能普遍比较平,南方这个立面是凹凸的。
其实七八十年代的那一代岭南建筑师,非常擅长做这种小飘板,像郑祖良,就是薄梁薄板做得非常好的,挑出去的。
梁琛:就你小时候的那个阳台,那个五楼飘阳台,看起来飘出来有80公分。
靳远:就肯定是够坐个人的,我当时就直接坐飘台上。身体的重心在楼外面,这件事情很重要,小时候候肯定不会意识到这些。小时候应该是觉得,飘台看外面看得最清楚。
另外,我带你们来这儿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看一下我们大院儿的生活,是非常缓慢和凝固的。
梁琛:我小时候的院子现在已经面目全非。
靳远:我想说的是,我们这边基本没什么变化。当时我们家来广州,被安排住在这,是因为我父母当时是被叫做引进中青年人才。
梁琛:明白。
靳远:现在这里应该住的也还是那个年龄段的,40岁左右的中青年教师,就住到这儿。要是30岁,就住旁边那个青年公寓。所以真的没什么变化。
另外,车位变得重要了,小的时候楼下能踢球,现在不行了,车给塞满了。但你要说住区格局上的变化,那基本没变。
至少,相比于城中心,这20年变得很少。城中心的小地块小住宅区,很难不淹没在城市快速变化的大潮中,大学校园则是相对更稳定的一个大整体。
这种“固态”,你来读几年书,那是美好的。但大院儿里生活的人呢?我说不清,但至少,你看今天这楼还在装新的防盗网,说不清这是怎样的滋味。
梁琛:所以这种大院儿,假如咱俩不说话,就是一种环境音,它是完全和声音,和空间是有关系的。
它其实相当于我们制造了一个平面的生产,然后不同的地方进我们耳朵里,就感觉像一会有盘子,一会有小孩。
靳远:这种相对而言不被打扰,但是既不是商品房,也不是在大街上,这里住的人也不是形形色色的什么人都有,就是非常缺少一种多元化,是一种单一化,我小时候肯定是没想过这个事情。
但是你反回来想的时候,噢,自己并不住在世界的中心,好像我自己从小到大,没有觉得自己是广州中心的市民。
但是我记得什么呢?在家里面写作业,有必须得在家里完成的事情,完成了就可以出去!出去是非常重要的,是我小时候非常重要的一个观念。
小时候,我们是要“去”广州的(天河去荔湾和越秀),和“去外面”,是同一种观念。
梁琛:对,其实我们能感觉到一种禁锢,有禁锢也就会有逃离,对吧?
靳远:像你说的逃离,一个是出去踢球,或者一个是出去玩,这是一个方式。但是你之前没有想过,因为你一直都在大学,都在这个环境里面。
梁琛:对,比如出去,或者是去美国的时候,这种小时候的逃离感会不会也是一个影响?
靳远:所以出国直接去德州。
梁琛:你跟我提过,飞机飞到休斯顿上空,你当时是不想落地的。
靳远:对,有这种感觉,场景有点像《海上钢琴师》的结尾,我提着行李箱,决定要不要从旧世界走进新世界,不同的是,我还是走进去了,因为飞机按计划落地了。
梁琛:这不至于吧,留个学跟《海上钢琴师》比不了。
靳远:是,我这边是一个正常的成长过程嘛,其实是非常大男孩的,就对于这房子的敏感度和依赖性都逐渐下降。
在这个房子住到小伙子阶段后,那时候觉得自己有一张地铁卡,有一部单车,哪儿我都能去,多晚回来都敢。那个时候已经完全不是这个房子的一个孩子。
现在我逐渐清晰你刚才问我的那一连串问题了,就是小时候对于我今天提的“网”这件事的意识程度。对,我是无意识的,而且对它的敏感度逐年降低,因为自身强壮了,拦不住了,“网”不再是一回事儿。
梁琛:对,这越来越有意思了。而且你今天还提过,隔几年再看这些防盗网,触目惊心,就是“猛回头”的感觉。
靳远:没错没错,我这个猛回头,从今天猛回小时候,是完全跳过“大小伙子”阶段,读本科和高中那段,完全跳过,所以你问我在这楼旁边读建筑,那时会深入“网”和阳台这个话题吗?不会的。
现在可以明白,这个阳台给我留下最深的记忆和影响的时间段,就是小学和初中的时候,那时候对时间的定义是很明确的,什么时候能出去。
也因此,什么时候会开始想出去。而且你看刚才那个小朋友,他就是坐在那儿往下看,它不是突发奇想的。
梁琛:它是常态,有点像坐在窗边的美人。
靳远:或者说,你会去看下面的人,哪些人你认识,哪些人是新来的,对吧?是谁家里来的?还是怎么样,是哪些新面孔?
梁琛:对,像这次疫情,通过意大利的阳台上唱歌,跳舞,你就会发现阳台回到一个原始的通讯功能,就是一个社区结构的功能,因为你躲在屋里那个感觉和你身体在一个出挑的空间里,大家的交流和互动是完全不一样的。
靳远:对,所以我就习惯了在一个出挑的空间里,隔着个网,去看外面的一切。
对了,今天“猛回头”,我好像不记得我家当年那批防盗网具体长什么样子了。
梁琛:你不记得?
靳远:嗯,还是没想起。家家户户都一样呗。反正不是光滑的,不是不锈钢的。
梁琛:因为看的是外面。
靳远:对,透过网,看的是外面,但从没认真看过这个网。
两栋楼是对望的,共享一个二层平台
非常南方:一个小时内下了三次雨,在四处躲雨中断断续续进行的对话
一梯两户,当年的上下楼都是父母的同事
第二场大雨即将到来之前
左上角的飘阳台是我当时“趴阳台”的位置,飘出建筑主体大致有80公分到一米。现在坐着位陌生的老太太。
通往二层平台的楼梯
时隔七八年后回到这里,惊讶的是生活模式一如当年模样,防盗网不仅没被淘汰反而安装了一大批崭新的。
从校园走到住宅区的入口
摄于2020年,大致与我儿时眼前的景观完全一致。
楼道看向外面
平台上和每家阳台里的植物非常茂盛,即是禁锢的,也是勃发的。
这棵树的根被水泥板紧紧裹住,竟也长得茂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孤独图书馆(ID:aranya_library),作者:梁琛,摄影:孙海霆,受访者:靳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