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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ID:yixiclub),作者:刘涛,原标题《在街上,我看到了很多重复的人生,在这种无尽的重复中我也找到了自己 | 刘涛 一席第810位讲者》,头图来自:作者供图
刘涛,摄影师。
我拍照本不是为了记录生活和历史,但整理照片的时候,我感觉我确实记录下了很多人,他们的变与不变。有的人离开了,有的人变得更加不好了。我跟他们产生了一种亲切感,我知道他们,或者是我以一个旁观的角度去观看他们,街头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教育。
大家好,我叫刘涛,我是来自安徽合肥的街头摄影师,今天跟大家分享的题目叫“走来走去”。
我是从2011年的1月份开始拍照的,每天在街头的时间大约有四五个小时。2014年,我的一组照片被《三联生活周刊》转发,让更多人知道了。
我从21岁开始在合肥供水公司工作,当时是抄表员。网络上很多人知道我以后,我就被单位调到了一个小镇上,送水费单,在那工作了两年。这里都是每个工厂的保安,我觉得最出其不意的就是我把水费单递给他们,他们去拿这个单子的时候,我拿手机拍一张。
现在我变成了水表复核员,别人抄完表,我再去检查一下,看他抄得准不准。生活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我所有照片几乎都是在合肥的这片区域拍的,就是我以前抄水表的地方。这一圈走下来有二十公里,第一天顺着走一圈,第二天再逆着走一圈,这样我可以看到它白天到夜晚,不同的样子。
我每次拍照都有点仪式感,走到一个商场门口后才把相机挂起来,设置时间,戴上耳机,然后出发。
这张照片就是商场的员工在表演各种动作,给上面的无人机拍摄。那个女的的后背露了出来,后面的人把它拉下来。
到了夜晚,有工人在给乐高玩具店施工,里面戴着红色安全帽的乐高也在施工,这个工人回头看了看我。
这张照片是合肥的雾霾,冬天非常严重,拍到的天空都是灰色的。有一次我路过一个十字路口,这个老人在放风筝。
风筝飞到了雾霾里面,旁边三个老人很好奇,问你这个到底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我当时在旁边看他们讨论,放风筝的老头就是不说。
再往前走没多远有个学校,学校总是有家长逆向行驶送孩子,因为比较近,其实是一个道路设计的问题。交警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有一次他说家长逆向行驶,要罚他车。这个小朋友竟然给交警递了一颗糖,我看了很感动。其实我当时还在想,他要是拿个水枪一开枪,就有点像黑色电影了。
他们后面就是这个地方,我管它叫老人俱乐部。很多老人每天下午聚集在这里,以前他们经常跳各种舞,后来被人说扰民,就停止了。
平时会有一些年轻人,他们身体素质很好,但他们找不到观众,就在老人俱乐部做各种单杠双杠的动作,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后面的高楼大厦,和近处的老人,我觉得这种对比很有意思。
到冬天,这里会坐着很多人下棋,我照片没有拍得很完整,其实有很多很多人。这个黑人小伙子他拿着自拍杆在自拍,跟里面介绍说,我到了这个地方。
旁边的老人就说,你会说中国话?他说,会。又问,你来自哪里?他说,我来自安哥拉。老人说,安哥拉很乱,安哥拉很穷,还是我们这好吧。这个黑人就把自拍杆收起来说,我们安哥拉不乱、不穷。
其实我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想到了我18岁在上海当兵,在提篮桥监狱岗楼上站岗。狱警会问,你哪来的?我说,我安徽的。他就说哎呀,安徽好穷,到这来有得吃有得喝。当时我心里面就是这种滋味。
再往路口走。那两个小女孩吃着冰棒,冰棒纸扔在地上,旁边的男生哭得,因为他拿个冰棒纸,冰棒掉下来了。
这张我本来准备拍一个模特的头,结果突然出来一个人去捡瓶子,就好像她的头从垃圾箱这里出来了一样。我其实没有想到会有个人,要不然构图会更好一点。
还有这个空调钻孔的,那天我在那欣赏了很久。因为他打孔会震动,向外弹出来,下面那个人这样子扶着他,我就一个人偷着乐。
路过抱小孩的人,后面的墙上有翅膀,上面写着“小E,要快乐一点”,好有希望感。
这个地上的线少了一点,好像画到了狗的脖子上。街上有很多狗在各种商店门口徘徊的,其实不是宠物狗。因为很多卖卤菜的,下班后会扔一点东西给它们吃,它们就经常在那里出现。
有的时候出现在这里。
再往前走,有一个我经常去的小巷子,那个巷子也很有趣,叫梨花巷。
一开始开了一个理发店,开业的时候大家在门口吃西瓜。它现在已经倒闭了,变成了一个汤包店。但是这个画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记忆,他们当时在一起开心的样子。
我在拍照的过程中,不断地有很多店开门,很多店倒闭,很多店又在选址,又在装修。
巷子里面有一个聋哑老人,他养的鸡就在路边。这个鸡很好奇这把刀,它左看看,右看看,我想它一定不知道它很危险。
我在那观察了很久,要是别人看到我,绝对会觉得我这个人不是很正常,怎么会盯着一个鸡这么长时间呢?
好像,有的时候遇到危险反而不知道身在其中。
这张是总算想通了的感觉。
再走到前面,有很多小孩在那玩,“垃圾扔在此处死全家”,那个牌子特别刺眼,旁边小孩玩得很开心。我经常路过拍照,之后就有一个人说,这个我写的,是不是有点过分了?然后就把它拿掉了。
再后来,这个墙面变成了“保护未成年人成长,托起明天的太阳”。
但我不是拍这个牌子,我是拍老人晒的裤子,它跟航车很像,一个好坚硬,一个软飘飘。我路过的时候,就在那一直等风吹,等着风来。
它边上靠了两个闲置的镜子,我路过在那自拍了一张。我感觉我就是从这个城市黑色的裂缝里向外看,所以我就露了半个身子,相机的部分在黑的杆里面。
路过商店,他们换模特,手掉到地上,还有路过的人。
我就是在看城市的每个细节,穿梭,去观察,希望能够发现什么。有一个人他就站在那,我立马就意识到了,我就拍了一下。我这次来在广州也看到这个球了。
这个小朋友在打排球,他父母要录下来,远处有一个居民区的牌子,正好像个抛物线一样。
快递员,午后他们自己在玩游戏,有的时候很严肃,有的时候又笑得很自然。我就在旁边,其实下午四点过后,我基本上也没什么事做,就一直在街上。看他笑,我自己也很被感染。
这个城市后来出现了小黄车。因为我对城市非常了解,我知道后面那堵墙是黄色的,正好这个电动车的后视镜可以把那个黄色投射上去。这个人骑个黄色的单车,它的前轮和后视镜就重合了。
其实我就是在街上自己想着办法找乐趣,又思考自己,又思考周围,反复地去想,反复地去看。
之后会路过一个地方叫小小小公园,在这个小小公园里面我也拍了很多照片。
两只狗一见面就吵架,一个老人和一个女的,她们也在吵架。那个老人说,我今天看你再敢拿鞭子碰我家狗。那个女的说,你赶快把它拉走。那个老人就拿个小鞭子,就这样挥。
偶尔也有快乐的一幕。这是平时好多小朋友玩的滑梯,没有人的时候,狗狗也来玩。
其实这个小公园很小,范围只有100米不到。有三个老人固定在那里健身,这个小朋友打枪,她们就好像要举手投降了一样。
她们有时候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刚才那三个人里面的两个,她们在这扭腰。远处的女生跟另一个女生说,这花园真漂亮,你到那个石头那蹲下来,我给你拍一张。她说,好。
然后就是这个画面了。
夜晚的时候,我一个人跟报刊亭的海报合个影。用自己的影子,露半个脸,让自己和这个城市结合在一起。
有的时候他们换门把,插销就直接放在海报上。
过马路,那个女的给自己的狗狗打个伞。其实雨很大,那个男的没有伞,从旁边路过。
抬头看看上面,这个阿姨抱着狗跟楼下的狗打招呼,楼下的狗也知道回应。
走到那头就到了三孝口。说起为什么叫三孝口也蛮悲伤的,说是合肥以前有一个母亲去世了,她的三个儿子在守着母亲,突然来了一场大火,三个儿子不愿走,就烧死了。人们很感动,就在上面刻名字叫三孝口,很匪夷所思。
三孝口以前有一个很大的天桥,我经常到天桥上面拍这个城市。这个人的头秃了一块,他看着远方,我觉得城市好像也秃了一块。
到冬天下雪了,这个天桥就剩这么点,旁边都拆了。再后来,这个天桥全都没了。
以前天桥边上有看电动车、自行车的,跟旁边的咖啡店他们都穿差不多的围裙。这个咖啡店和看电动车的,他们现在也都离开了。
这个妈妈使劲地打她的小孩说,300块钱一节课你给我考成这样,看我回家怎么整你。
虽然我只是在街上拍照,但我也有责任,有时候看到事了要管一管。我劝了一下,我说你不能这样,这个阿姨还以为我在帮她说话,就说,看到了吧,这个叔叔都说了,你不能这样。她说了很多很恶毒的话。
旁边还有她的另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就在旁边这样看着,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到了这里我就往回走了,我经常在这买瓶啤酒,喝一口。有一天我看到了这个水管,像喷泉一样。
我是供水公司的,但是我没有打电话。我看到这个觉得非常精彩,就跟它干了一杯,我说,耶!那天我一个人在这看了很长时间。
我也会去那些菜市场,虽然我从来不在菜市场买菜,就是去看看。
菜市场的流浪狗,它们会走成一条直线,很整齐的样子,但是边上都很乱。
这个小孩,有一阵我每天都能看到他。这张他还很小,家人让他在盆里面游泳,他一下滑倒了,四脚朝天。
馒头店的门口,每个人都是匆匆下来要几个馒头,只有两个狗狗忙着拥抱。
这个馒头店对面,卖牛羊肉的。后来这张照片在德国获了一个奖,他后来知道了,他说,你给我拍张正脸。
我很难跟人解释我在干什么,我希望跟他们有一种距离感,用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因为我经常重复出现在一个地方,今天来,明天来、后天还来,跟人“Hello”、“Hello”的话,我会有点担心,很难独自去思考。
这张是我在边上吃豆浆,这只狗要去舔咸菜,它的主人把狗头夹在我面前。
菜市场的故事很多。暑假的时候,小朋友就跟奶奶一起卖菜。他觉得这里挺无聊的,但小朋友能找到各种玩的地方,从这慢慢爬上去,然后马上滑下来,跟着菜一起。
这个小孩睡得太笔直,把我吓一跳,要不是看他爸爸在扇扇子我真的以为怎么了。
后来终于换地方睡了,他们俩睡在一起了,不知道是从哪来的这种床。
再过段时间就只看到他爸爸,我把他拍到这个笼子里面去了。我觉得他可能一直都是在这里,我也是一直在合肥,感觉我们两个都像被关起来了一样。
还有卖鸡蛋的,这张照片做了很大的一张,贴在重庆的江边。我觉得鸡蛋是一种梦想、一种新生的感觉。
他在这休息,隔壁的人在看电视。
两个人一起睡觉。
然后两个人一起醒来。
我不是刻意去拍他们的,我都是路过拍一张,路过拍一张,路过时我觉得不是很合适的就走过去了。
夜晚过后,厨师下班,他好像从这个锅里面出来了一样。
这个是卖烧饼的,小孩子的爸爸要亲他,他不愿意,打他的手,打他的脸。
旁边做饼的是他妈妈,小朋友犯错的时候,打得很惨。
有的时候又把孩子抛在空中,“啊,宝贝”。
洗衣机水流出来的泡沫,像个笑脸。
塑料袋,折射得像个鱼的影子。
我在街上都在干吗?有时候我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有一次在街上拍照被我家亲戚看到了,我的亲戚全在本地,没有一个出去的。当时我在垃圾箱边上拍,亲戚回去跟我妈讲,你儿子这么大年纪,怎么在垃圾箱门口拍照?这有什么好拍的。
晚上走回来,有时候会看到三个老人在这下棋,穿的全都是白背心,只要到夏天就是统一的白背心,绝对不会错。我觉得这不是给我摆的模特吗?我在想用什么角度让它连在一起。
有的时候是这个造型,高低起伏的。
有一次他烟拿反了。
我拍照本不是为了记录生活和历史,但整理照片的时候,我感觉我确实记录下了很多人,他们的变与不变。有的人离开了,有的人变得更加不好了。我跟他们产生了一种亲切感,我知道他们,或者是我以一个旁观的角度去观看他们,街头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教育。
我拍过一对菜市的夫妻,他们有对双胞胎。他们以前卖蔬菜、饼子,后来不在那做了,换了一个大爷。
有一天,我快走到三孝口,看到一个网红煎饼店,结果发现是他们夫妻俩开的。好多生意,我在心里面就挺为他们祝福的。
这个老人是夜晚看车的,白天非常悠闲,就到那个老人俱乐部跳舞,跟人拥抱。周围人都看他,但他自己根本不在意。他喜欢把很多装饰、项链挂在身上,这些都是他捡来的。
他看车的时候,我路过,他还朝我笑。
到了夏天,他啃个西瓜。耳朵上面戴个闪闪发光的耳钉,都是他捡的。
冬天我递给他一根香烟,我问他什么时候结束?他说要看到十一点。就在后面那雪里面,帮人家指挥倒车子。
有时候他自己躺着。
疫情过后,他的工作没了,变成捡瓶子的了,但头上还是戴着各种装饰。
再过一段时间,变成在地铁站门口乞讨了。
其实我拍了很多重复的人,这次去整理才觉得有一种不同的感受。这个人是在超市门口专门看手机的人,他一直在这个横杠边坐着。
到冬天了,他还坐在这里。
有的时候我正好跟他相遇了,他要往那个位置走。
看到这个奶茶我就知道他已经走了,但我知道他是在这坐过的。因为他跟我说过,奶茶健康。
疫情来的时候,街上都没有人了。那时候我们那边也封城了,一周只能出去三次,买菜。我经常拎着菜,一直到晚上保安都睡了才拎回来。后来参加了执行防务,走在街上还是没有人。这地方是我以前每天都去的,有一种失落感,也不知道怎么去拍。
但是我想试着去寻找,试着去发现还能看到什么。夜晚,很多老人在围栏里面,他们还在健身。
这个写着“发烧不说的人都是潜伏在人民群众中的阶级敌人”,我看着这个小狗路过说,“反正我没这种感觉”。
有的人会挖个小孔,露个头出来。
疫情期还下了一场大雪,把这整个都吹倒了。
到了夜晚,能看到老人去遛狗。那个狗跑到一个禁止通行的地方,上了个厕所,然后跟着老人一起走了。通过足迹能感受到,没有人的夜晚就是狗的世界了。
平时这个高速路上,车都开得很快的。好多宠物狗也回不去了,跟着路边的野狗一起鬼混,在大马路上来回穿梭,一点都不怕。封城大约一个多月,动物们很快就适应这个城市了。
刚刚解封,我就看到好多人都出来了。好吧,店一开门,人全都挤在一块。我很无奈,也不至于刚解封就挤爆了人,这么快就忘了吗?我就拍了这张照片。
还有这种彩票店,挤着好多人买彩票。
这个人我以前拍过好几次,就是路过的那个菜市场里。这张是我去年拍的,在黑暗中,我戴个耳机,他在远处搬菜。他说,你这电视剧拍第几部了?我没听清楚,他跑过来讲,你这电视剧都拍第几部了?他以为我在拍电视剧,因为老看到我,一直在拍。
我不是一个经常在菜市场,在学校的人,我是去那拍照,去那走来走去。听他们聊天,讲他们怎么度过一些乏味的时光,很多时候给了我非常大的感触。
我觉得自己其实跟网络相处得有点远,这些照片就是一种现实感,那些瞬间是在街头很长时间才能拍到的。它们真实发生,但是很快过去,永远不会出现在新闻上,就这么消失在时间里。
拍照的过程中,我有时候产生了自我的思考,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会跟一些朋友说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因为我看到了很多重复的人生,可能在现实的生活中,人要去寻找一点自己真正的乐趣。
好的,我的分享结束。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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