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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汤明明,编辑:程迟,题图来自:日剧《母亲》
说起母亲,你会想起怎样的形象?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文学作品开始关注女性境况,“母亲”也逐渐浮出水面,进入读者的视野。
在《82年生的金智英》里,“母亲”是背负着“妈虫”标签的女人,因为自我价值的丧失而失去理智;《坡道上的家》同样探讨了当育儿被视为母亲理所当然的任务时,可能会酿成怎样的悲剧。而辽京的《我要告诉我妈妈》刻画了生活拮据的单身母亲的艰难处境。为了让儿子借用钢琴,即使他的玩具被对方抢走也只能忍气吞声,但最后还是像疯女人一样扇了对方巴掌;黎紫书的《我们一起看饭岛爱》里的母亲,只能在深夜释放自己的情欲……这些女性有着共通的困境,丰富了“母亲”的光谱,也让女性挣脱了“母亲”角色的束缚。
日剧《坡道上的家》中作为家庭主妇的安藤水穂虐待致死刚出生八个月的女儿。
就在今年,有一部女性作品的引进也值得我们关注,它就是申京淑的《请照顾好我妈妈》。小说开头就以一桩“母亲的走失案”吊足了读者胃口。
小说分别以儿女和丈夫的视角展开叙事,每个人都不断懊悔自己的疏忽,觉得只要再关心母亲一点,就可以避免悲剧发生。虽然寻找母亲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家人们一度觉得母亲可能已经离开了人世,但仍旧沉浸在对母亲的巨大思念之中。
家人们开始反思自己,懊悔没能陪伴母亲,倾听她的诉求,甚至不能真正地了解自己的母亲。
《请照顾好我妈妈》
[韩]申京淑 著,薛舟/徐丽红 译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3
然而,母亲只有在家人的生命中退场,才可以得到大家的认可吗?她只是一个“除了没人疼,身上哪里都疼”的老年女性吗?除了思考“母亲是否也有自己的梦想”,还可以看到一个怎样的母亲形象?正值母亲节,我们不妨以《请照顾好我妈妈》为切口,走进母亲的一生。
一、妈妈真的喜欢厨房吗?
母亲走失后,家人总是不断想起母亲。
回忆里散步闲谈、洗衣煮饭等日常生活的片段拼凑出了母亲的形象。这个名为朴小女的普通女人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无数“贤妻良母”的影子——独自忍受病痛的折磨,也不愿让丈夫和儿女操心。
丈夫一喊饿,就笑眯眯地为他煎带鱼;大儿子离家上班后,用擦酱缸的方式压抑自己的思念,直到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才喊出儿子的名字;看到女儿起球的衣服,为女儿拮据的生活感到心疼。
在母亲失踪前,家人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付出,在她走失后,才意识到她对家庭做出的贡献。真实可感的细节渗透着浓浓的母爱,在“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忏悔中,将催泪弹砸向读者。
电视剧《两个人的芭蕾》剧照。
事实上,母亲的身体早就出现了退化,经常会因为头疼倒在库房,昏睡过去。但与其说家人将母亲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毋宁说是想以视若无睹的方式,心安理得地接受爱的馈赠。
因此,丈夫不愿承认妻子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是因为想要一直充当被照料者的角色;孩子在潜意识里也希望母亲能够一直勤劳、敏捷,能够游刃有余地做好所有的事情,将整个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成为失意时抚慰她的坚强后盾。
就像是大女儿说的那样:“称呼妈妈的时候,你心里隐约地相信自己的妈妈会永远健康。你相信自己的妈妈的力量,无论什么事都游刃有余。每当你在这座城市受到什么挫折,你也相信妈妈会永远守护在电话的那头。”
但疾病还是压垮了母亲,头痛夺取了她为数不多的休闲时光,记忆也开始变得迟缓。疾病侵蚀母亲的身体,家人逐渐丧失被母亲照顾的特权。在对母亲的忏悔中,家人才逐渐发现自己并不真正了解母亲。甚至连与母亲朝夕相处长达五十年的丈夫都不知道,自己的妻子一直定期给福利院捐钱,每个星期都会给孩子洗澡。
数年来,母亲的情感需求一直被隐藏和压抑。儿女发现自己和母亲交流总是缺乏耐心,丈夫也发现自己潜意识里一直轻视妻子,导致不识字的妻子宁愿让孤儿院的人为自己读书,也不愿向他求助。
直到母亲失踪后,女儿才发现母亲的身份证上的年龄和实际的年龄有出入,而她的家人在制作寻人启事时,甚至找不到一张母亲日常的照片。母亲的失踪成了家人们开始重新反思自己与母亲之间的关系的契机,换句话说,母亲只有通过不在场的方式才能重新进入家人的生活。
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随着回忆的推进,小说逐渐转向对母职的反思。妹妹问姐姐“妈妈真的喜欢厨房吗?” 时,大概是小说最接近女性主义的时刻。妹妹在做了母亲之后,才意识到育儿的艰辛,因此愈发觉得母亲为了家庭被彻底掏空,坦言自己做不到像母亲一样无私。
拥有自己的职业理想的女性,时常能感受到强烈的工作和生活的平衡。正如上野千鹤子在《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中指出,家务劳动的价值虽然必不可少,但却因为不能产生“价值”而被视作“非生产性劳动”,意义往往得不到承认。
在这个过程中,女性也往往更容易感受到自我价值的丧失。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妹妹猛然意识到单调的家务生活同样也会桎梏住不识字的母亲,让她只能日复一日的劳作,于是她不得不折返回去审视母亲的生活。
《父权制与资本主义》
[日] 上野千鹤子 著,邹韵 / 薛梅 译
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3
也正是在将母亲视作自己处理母职和理想冲突的参照时,妹妹更加确认了母亲对孩子的爱以及背后的奉献。她意识到自己虽然身为母亲,但仍然保留了梦想,并且能够记住自己的少女时代和青春年华。但她追求自由的权利却是由母亲牺牲自己的自由换来的。
因此“妈妈没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手里握着时代交给她的最糟糕的牌,她不得不独自对抗贫穷、悲伤,而且必须取胜。尽管这样,妈妈还是尽其所能地全身心奉献自己”。
妹妹也曾试着和妈妈交流这一问题,妈妈反问她:“厨房有什么喜不喜欢的呀,这是必须做的事,不做不行啊。我在厨房里吃饭,你们才有的吃,才能上学。人活着,怎么可能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很多事情是不能做的,喜欢也好,讨厌也好。” “如果都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不喜欢的事情又让谁去做呢?”
这不禁让我想起黄国峻的《归宁》中怀着身孕的安妮,在菜市场比较橘子的价格时突然陷入失落。安妮觉得“橘子多少钱一斤”的问题远没有丈夫的投资案来得重要,一切都证实了“主人低人一等”的论调,但她仍会想如果大家都和丈夫一样身居要职,那谁来买她家的菜呢?
《度外》
黄国峻 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1
申京淑笔下的母亲似乎比安妮更容易接受主妇的生活。她并不会像安妮一样,在翻阅食谱、听母亲谈论超市购物劵的时候感到自我价值的丧失,甚至觉得自己和疯妇无异,她似乎是近乎本能地用自己的劳动换取孩子的自由。
不过,母亲也有自己反叛“家务劳动”的方式——当她觉得厨房是地狱的时候,就选择一个长得不够好看的酱缸盖子,用摔碎盖子的方式抒发内心的疲惫感,即便她并不真的喜欢厨房。
二、“失踪的母亲”和“消失的女人”
在《请照顾好我妈妈》里,母亲饱受头痛的折磨。陈希我在《我疼》小说集《母亲》一节,同样描绘了母亲的病痛。
在这篇小说里,母亲已经奄奄一息,因为不堪病痛的折磨,母亲几次试图拔掉氧气罩结束自己的生命,以至于最后不得不被护士和家人将四肢绑在病床上。姐妹三人随时都会失去母亲的悲痛被漫长而又繁重的看护过程磨平,在母亲因病情失控的怒骂与哭泣和三番五次的急救下耗尽。
但这种悲痛又会在“我”四处搜寻氧气袋,乘出租车去医院的时候重新涌动。“我”甚至羡慕起能够正常上班等公交的人,因为他们不用去医院面对弥留之际的母亲。
《我疼》
陈希我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4
陈希我笔下的母亲和申京淑的母亲有着共通之处。她们都过早地失去了亲人,为养育子女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晚年却饱受病痛的折磨。
申京淑虽然也直面了母亲的衰老,却很少直接描绘母亲的身体。陈希我却将母亲久病的、插满仪器的身体形容为一块毫无尊严的烂肉,而“这身体生育过我们,是被我们糟蹋了的。她每生育一个,就要遭受一次糟蹋。母亲的身体毋宁是被蹂躏的战场”。被蹂躏的身体也是母亲一生艰辛又动荡的生活的象征和结果,她的病痛和生命所负载的疼痛紧密相连。
然而母亲的死亡并不能掩盖代际之间的羁绊和亲子关系的钝痛,虽然“我”会在母亲放弃治疗回家后四处搜寻氧气袋,家境最为窘迫的二姐说“出多少钱都愿意看”,但是死亡依旧封不住各自笨重的生命。
母亲虽然相信“知识改变命运”,但是三个女儿却前后经历了上山下乡、下岗潮和大学生取消分配,各自都被生活吞下去又吐到地上,以至于二姐感叹“看现在过成什么样”,“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你(母亲)别生我”。
电影《时时刻刻》里作为家庭主妇的劳拉·布朗不断追问自己,什么才是更有意义的生活?日复一日的持家生活同样让她萌生自杀的愿望。
遗憾的是,在《请照顾好我妈妈》中,母亲和家人间的矛盾都因为出走被悬置了,整个故事都带着一种浓烈的忏悔语调。我们只能从家人的叙述中拼凑出母亲的模样,大部分时间她仍旧处于失语的状态。
另一方面,孩子与丈夫的叙述视角必定会造成一种“局限”,我们只能了解母亲不被关注的情感需求以及养育过程的艰辛,“母亲”的还原也只能通过子女的忏悔完成。
读者不必去追问,假设母亲找回来了,忙碌的子女是否能给予身体每况愈下的母亲足够的帮助和支持;更不用面对母亲为这个家庭奉献了一生,最后却未能获得自由的问题。也正因此,小说每一次试图让朴小女跳出“母亲”身份的时候,又再一次回到对母亲的缅怀和忏悔中,催人泪下的同时削弱了反思力度。
除了孩子和丈夫的回忆,小说也穿插了“走失后的母亲”的自述。她就像幽灵一样重新回到亲人的身边,观看自己离去后家人的反应。这时,我们才发现母亲早就预料到了自己会丢失记忆甚至走失的事实。
然而,她直到“出走”前都在为家人着想——母亲想处理掉和自己有关的东西。包括给儿子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自己买的内衣,珍藏已久打算送给大女儿结婚用的杯盘,希望能以这种“再度消失”的方式清除自己在家庭中的记忆。
但这种“自我消失”却并不像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莉拉,可以用消失的方式找回真正的自己。虽然母亲在丈夫和孩子的深刻的反思下变成了一个拥有完整姓名的人,但被疾病折磨、逐渐失去记忆的母亲却永远失去了“找回自己”的可能。母亲却永远不会像莉拉一样说出“我是我自己”这样的话。
《我的天才女友》
[意大利] 埃莱娜·费兰特 著,陈英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1
微妙的是,在母亲的自述中,还多了一个在家人和孩子间不被提及的人。他是母亲在年轻时偶遇的男子,母亲遭遇棘手的事情时也总是会寻求他的帮助,母亲和他或许生出了一种暧昧的情愫。
母亲坦言,自己想过要走近他,却因为想让自己显得更有“气节”放弃了,但他仍然是自己的罪孽和幸福。按照母亲的说法,没有走近他是因为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是“不好意思”“想显得更有气节”。
但真正的情感需求却不断地延后了。我们有理由猜测,这是母亲一段未果的爱情,但此刻的老人却已经痴呆到记不住自己的名字,错将“朴小女”当作自己的姓名。母亲也只能以幽灵的形式回到他的身边。
女儿的追忆总会漏出各种母亲“不自由”的细节。妈妈希望大女儿能给她一串“蔷薇念珠”,大女儿说“你什么地方都能去的,不是吗?”母亲回应的却是沉默。
妈妈没怎么去过大城市,却总是对新鲜的事物充满了好奇,并渴望走到更远的天地去。正因如此,她才会为了争取女儿上学的权利,和丈夫争吵并将桌子掀翻,最后用自己的金戒指换取大女儿上学的名额;她看到天资聪颖的小女儿因为育儿变得疲惫不堪,痛惜她没能更自由地生活;她意识到丈夫轻视自己,认为自己没有文化,就让孤儿院的阿姨为自己读书,一改温和的态度争取儿女的抚养金,只为了捐助给孤儿院。
我们甚至可以假想,如果故事全部是由母亲叙述的,她的形象会显得更加的勇敢和开阔。悲哀的是,当母亲却以“走失者”的身份离开家庭。声称看到母亲的人说,母亲当时的脚背已经磨破,流脓不止,如乞者一般在垃圾桶里找紫菜包饭,以至于作者不得不许出“请照顾好我妈妈”的愿望。
影片《逃亡》讲述的是一个绝望的中产阶级主妇试图逃离压抑单调的家庭生活的故事。
“出走”一直都是女性主义文学的重要主题。
阅读《请照顾好我妈妈》的时候,我总是不断地想起自驾穿越整个中国的苏敏。在采访中,她称自己已经完成了母职,为了这个家庭奉献了自己的一生,现在她终于可以去想去的地方了。
在女性主义不断高涨的浪潮中,她俨然成为了“女性偶像”,照亮了无数普通女性的生命,为她们提供了一丝新的生活的可能。然而在这《请照顾好我妈妈》中,那个为家庭奉献了一生的母亲,却难以再自由地行走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汤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