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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刊载于《智族GQ》五月刊,略有调整,作者:欧阳诗蕾,编辑:河岸,摄影及头图:苏里,原文标题:《GQ报道|追回“肉身佛”章公祖师像:海外文物的归乡之道》
1995年,在福建闽中的阳春村,村人供奉千年的章公祖师像失窃,此后音讯全无。2015年,章公祖师现身在匈牙利博物馆的木乃伊主题展,但已归一位荷兰收藏家所有。从此,阳春村安静的生活被打破,全体村民的生活与万里外的欧洲收藏家交错在一起。
去年12月,章公祖师案一审结果宣判,成为2020年度人民法院十大案件之一。数年间,涉足案件的有义务代理的律师、热心华侨、海外记者、国家文物部门等等,原因各不相同:或善,或利,或对祖国、故乡、亲邻之憾。在丘陵中过着悠然农业生活的村庄,就此被卷进了与现代的碰撞。
追索章公的过程中,村民们一人即众,众即一人,互相帮助,不分彼此。这是闽南乡村特有的宗族文化,又与民间信仰融杂。追索章公,也是人如何追寻神之踪迹的故事。
“林先生”们的发现
三月才过半,福建东南丘陵深处的阳春村却像到了夏天,52岁的林永团从泉州开车回阳春老家时,又回味起六年前三月那场充满机缘、改变全村命脉的重逢:他是如何在春节刚过的午后没有如常睡午觉,又如何百无聊赖打开了智能手机,直至看见那条新闻——
欧洲,匈牙利布达佩斯,2015年3月,德伦特博物馆陈列着全球多地的木乃伊。新闻图片中,有一尊来自中国福建的千年肉身佛,身雕袈裟流线,端坐在玻璃罩中,金面低眉含笑,赤身通体散发出淡淡金光。这尊佛,内含一具人类遗骸。
“第一时间。”林永团感到一股冲动击穿了他,像亲人失散多年后在人群中偶遇。只有一眼,他确信,这就是村里失窃二十年的章公祖师。
在福建三明市大田县,见到新闻图片的林永团一股劲跑上同小区的林乐居住的五楼。1989年,村民林乐居拍过一张章公的照片,当时相机少见,也没人试过拿相机去拍菩萨,这张照片因此成为全阳春村唯一的章公照片。照片在阳春老家,二人启程从县城回老村取相片,再向村人报喜。
“像,是我们的章公。”几位林先生细细辨别,另外几位林先生看了又看,“我觉得不像呀。”
“你看。”林永团用手挡住新闻图片中那尊佛像的额头,再与林乐居拍的章公照片比对,村民们才反应过来,“章公重现了!”
章公想回家,所以选中了自己,林永团笃信这一点。阳春村的村民世代姓林,少有外姓女婿。在这片土地上,人与神灵亲近地生活在一起,连妈祖也有身份证,坐飞机动车下南洋,各村的神每年也要坐轿游村、晒太阳。实际上,匈牙利博物馆展出的佛像与村人见的章公真身不太一样,林先生们见的章公金身披着佛衣,高帽遮住了眉毛以上的脑袋,金面早已在普照堂千年供奉的香火中熏黑。
阳春村的普照堂前,村民们世代供奉着章公祖师像。
1995年,章公祖师像失窃后,无人再见章公。村中最先使用智能手机这一代人中 ,因为家住普照堂旁,林永团与章公最熟悉——佛的面容慈爱,他整个少年时期都在章公身旁度过,一度讨好照看章公的道士,想学来一点和章公说话的法术。每一天,他都好奇望着大殿里的章公发呆,当望得久了,章公的眼也似在回望他,脸上微笑正在徐徐绽放。少年永团只想与神亲近。
他从小听闻,章公是一尊肉身佛,这件事在村人口耳相传中从11世纪到21世纪,但千年间从未得到过验证。而这一次,在新闻附带的CT照中,林永团和全村人见到了章公真正的样子——佛像金边轮廓中,有一具瘦小的人体遗骸,盘腿,骨骼线清晰,颔首,左肩微落。
阳春村村民们大喜,又怕空喜,他们需要搜集更多信息来确认这就是村里失窃的章公。
发现次日,林永团整理章公资料,编成微信文章推送,希望在海内外引起关注。村民动用所有关系,想找人去匈牙利博物馆拍摄佛像的细节照,几天里,竟找到一位在布达佩斯打工多年的老乡。但这位老乡不会匈牙利语,到博物馆后围着佛像想拍照,博物馆又禁止拍照,最后他被保安请了出去。
海外华侨李震看到报道后,通过欧洲的闽南商人联系上林永团。九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掀起东欧淘金热,李震从北京来到匈牙利,他在匈牙利当记者、译书,偶尔去大学讲课。多年当记者的直觉,让李震觉得村民是善人。他与博物馆沟通后,用单反拍了许多含信息点的佛像照片。
细细凝视之下,李震也惊叹于章公的美,金箔有古韵,佛面似笑非笑,极微妙。
李震的照片传回阳春村,村民们全体联动,去村中找到修缮章公的村民后人,翻阅族谱,一一对证:佛像背面几排文字被抹去,依稀可辨“经手重修”、“嘉番”字样。林氏族谱记载,1947年,阳春村甲长林嘉番主持重修了章公祖师像。展览中,匈牙利那尊佛像的坐垫写着“本堂普照章公六全祖师”。
2015年3月20日上午11点,经过匈牙利的博物馆同意,李震在博物馆内开始了和村里同步的祭祀活动。祭祀的敬拜文由李震撰写,前半段是白话文,介绍祭祀事由,后半段为古文,讲述章公与阳春村的因缘。尽管福建祖师文化是李震经验外的事,但他依然对着“章公”郑重诵读祭祀词。
此时,福建阳春村普照堂已是傍晚6点。村里正在同步举办祭祀典礼,普照堂前的高台上,站立着一位有名望的教书先生,他诵读着李震写的敬拜文,台下,全村人聚集在章公木身和普照堂前,庄重而澎湃,火烛映红了村人们的脸。
这场宾主尽欢的祭祀仪式结束一小时后, “章公”的荷兰收藏者奥斯卡•范奥沃雷姆(Oscar van Overeem)要求,撤走正在展出的佛像。奥斯卡•范奥沃雷姆,生于1963年,职业是建筑设计师,喜好亚洲艺术品,1996年购买的艺术藏品中有一项是章公。海外媒体纷纷跟进报道这一场祭祀,称展出佛像很可能是中国福建阳春村的章公祖师。
章公祖师照(左)与章公祖师CT照(右)。
三天后,奥斯卡通过新闻发言人表示,决定收回出借的佛像,不再将其用于博物馆巡展,原本下一站是欧洲卢森堡。阳春村村民请华侨牵线联系奥斯卡,但没成功。接下来,村民们和奥斯卡在媒体上开始了漫长且无效的隔空喊话。
那年3月26日,村民向国家文物局发出公开信,请求国家协助追讨章公祖师。3月30日,村民向奥斯卡发出公开信,感谢他20年来对章公的保护,斟词酌句做出四项承诺,希望他能将佛像物归原主。
接下来半年,重承诺的村民们的心似过山车,悬在一篇篇新闻报道中。神秘的奥斯卡先生态度反复,他先是表示愿意将佛像归还中国,又说只能将佛像交给福建省内的佛教大寺,如厦门的南普陀寺,而不是阳春村普照堂,这种“山村里的宗祠”。
为此,南普陀寺也不得不发了一项声明,委婉表示,南普陀寺自建寺至今,从未供奉过肉身佛,故不能接收章公佛像。
山中牺牲、走私与被窃
那些村里世代相传的故事中,章公原是一个放牛娃,生于北宋年间,二十几岁出家,经高僧指点后学医,无偿为乡民治病,生前在一场瘟疫中采草药为村民治病,令村中林氏血脉得以延续。
在这个讲究宗法礼教的闽中山村,众多宗祠坐落山林之间,但最大的先祖宗祠也让位于章公祖师像的普照堂,偏居普照堂侧厅。据村中林氏族谱记载,北宋年间,章公祖师37岁圆寂后,村民将他的肉身镀金制成了金身佛像,此后村里世代供奉。
“文革”破四旧期间,村民交替背着一百多斤的章公金身在深林里掩藏,一度藏进山洞。而村民之间不能互通掩藏位置,因为有时要面临跪玻璃渣的拷问,怕人顶不住。但每当有风声,村民便在村中通风报信。
最惊险的一次,也有人提前回村报信。那次到全村不得不交出章公祖师的时候,有人抢先一步,拿出村里供奉的另一尊菩萨陈公祖师,将陈公后背暗藏的真身舍利取出,再划破陈公脸,冒充成章公主动上交。大火中,陈公的木身烧毁,可舍利保下了。村里长老请人重塑了一尊陶瓷陈公像,将舍利放入瓷像后背。重塑后的陈公像至今供奉在山上圣泉寺,摄像头与佛音广播环绕,供台放着一瓶吸吸果冻。
村中将陈公祖师像供奉在葫芦岩的圣泉寺,海拔九百多米。
直至80年代中后期,章公祖师才被请回普照堂。90年代,福建的盗掘走私团伙猖獗,文物黑市活跃,临近山村发生几起佛像被窃事件。老菩萨、新菩萨一顿乱偷,连祖坟和古墓也被撬,章公也是走私者目标之一。
被盗前,章公曾被村民救过一次。66岁的林传尊家住普照堂旁,他回忆,邻居杀猪匠凌晨杀完猪回家,听到普照堂有人声响动,走近一看,月光下章公金身被移抱到了堂前石阶边缘,四周已不见人踪。到白天时,全村聚到殿前围看卸去佛衣、日光下发亮的章公。
1995年12月14日,章公真的消失了。照看章公的老头林乐松在佛殿前痛哭,村民闻讯赶来,门锁完好,普照堂左侧土墙根位置被开了一个洞,案台只剩下章公穿戴的帽子和袈裟。有人悲恸大哭,有人去派出所报案,更多人跑去周边村落、密林、寺庙找寻。村民找在厦门海关工作的乡贤拦截一尊黑面金身佛像,音讯全无。
照看失责的林乐松一度要自杀。失窃后,有村民斥责是他盗卖章公。在他买完农药预备自杀的回村路上,被林传尊夺下农药,“你死,就坐实你偷的了。”
出村只有一条路。村口砖厂的看门人林光明回忆,失窃凌晨凌晨一点半左右,他见一辆白面包车出村,车厢后座有红布包裹的方正物体,似坐一人,他以为村里有人生病去医院,那可能是追回章公的最后机会。
1997年,章公金身失窃两年后,村中请此前重塑陈公像的匠人,又重塑了一尊章公像。
失窃两年后,村中长老请人用木头重造了一尊章公像,迎回普照堂,几代村民继续对着章公木身倾诉婚丧嫁娶、学业出行。失窃二十年,村民们原已经适应了载着“灵魂”的章公木身,直至2015年章公再度现身。
律师进村,法律的“转译”
章公重现后,百家国内外媒体涌入了这一闽中山村报道。
时年60岁的北京律师刘洋也注意到这尊流失海外的肉身佛,他曾担任著名的圆明园兽首追索的首席律师,参与洛阳龙门石窟佛首追索案。2015年夏,刘洋迅速组建了六人律师团,成员来自北京、广州、三明、荷兰等地。他联系到阳春村的林先生们,表达了免费代理章公追索案的意愿。
此时,离国内20年最长诉讼时效仅剩一个多月。章公在1995年12月14凌晨被盗,这意味着律师团必须赶在2015年12月15号前提交诉状,否则无法通过起诉来追索。阳春村在1961年被分成阳春村和东埔村两个行政村——案件以共同供奉章公的两个村的村委会作为诉讼主体来进行起诉。
留给律师的时间只有三天时间。2015年10月,律师们进村后,需要紧急采录村中章公的更多信息证据,村里各宗族支脉的家谱典籍、当地派出所1995年的报案记录和大量村民采访视频等。村委会派了两辆车将律师团一路载到普照堂,200位排长队等候签字、纳指纹的村民代表在堂前恭候。
这一次证据采集的情感浓度,是律师团成员徐华洁从未遇过的。许多老村民在讲述中痛哭,包括曾看护章公祖师的道士许文诗,他哭诉,只有章公回归,这一生才能死而无憾。
也有村民犹豫,奥斯卡先生帮我们照顾了章公二十年,起诉他,是不是不合礼节?
进村后,江苏人徐华洁也感受到几分玄妙。她在睡梦中被叫醒,醒后无人,又闻见香烛味。村里正隆重筹备佛诞,她忍不住捐了香钱。
2015年12月14日,三明市中级人民法院正式受理章公祖师追索案。2016年6月8日,荷兰阿姆斯特丹地区法院立案。
追索海外文物的过程漫长而繁琐。在刘洋律师最著名的圆明园兽首追索案中,文物最终是通过富商出资又赖账、持有者主动捐献才得以回归。因为涉及历史遗留、中外司法认证等难点,哪怕瓷器追索也要十年以上。
章公失窃时,林开望二十多岁,那时村中事务由长老们操持。但章公既是他担任村支书时重现的,追回章公便成了他们这代人的责任。章公重现之后,村里的章公理事会去县民政局注册成普照堂文物保护协会,由协会来组织追索行动。
自从在村委会退任后,林开望继续在邻近乡镇经营老本行的挖掘机、货车运输。他从未出村生活,读完书便在村与村之间跑运输,2012年起担任了两届村支书兼普照堂理事会会长。为寻回章公,他常放下按时计费的运输生计,自掏路费去北京、厦门等地与文物部门、海外华侨等各方热心人士联系沟通。这些年,他的信心也在一次次失望中磨损。
“我们还是没有放弃民间协商这条路。” 在通往圣泉寺的半山腰上,53岁的林开望站在一尊白瓷菩萨旁等我,进村不久的新菩萨在水库一端低眉慈望人间。
他不愿谈起对奥斯卡的态度,只是微笑着给我看奥斯卡的照片,看起来是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士。尽管奥斯卡仍以否认他收藏的佛像是章公,作为拒绝归还的理由。
林开望担任阳春村的村支书时,章公重现,追回章公便成了他这一代人的责任。
而各种证据验证了村民的猜测。2017年6月26日,福建省文物鉴定中心开具荷兰博物馆肉身像即章公祖师像的证明,此前省文物部门已出具一百多页的内部调研资料,从族谱、典籍、科学等,印证了荷兰博物馆的肉身像即章公祖师像,村民林乐居最初拍下的照片成为重要证据,在外形方面,两尊佛像的头部弧度、面部表情、袈裟左上的哲那环黑色系带、胸口领子弧度、黑边及纹饰等细节特征一致。
荷兰乌得勒支大学的科研人员此前通过碳-14同位素放射性定年法测定,肉身僧侣在公元1022年至1155年间过世,即中国北宋时期。与《阳春林氏族谱》记载的“普照乃章公祖师显化于宋时”一致。而通过对骨质的检测,僧侣去世年龄为30至40岁,《王林家谱·普照堂记》记载公祖师37岁时坐化。
后来,奥斯卡称佛像已经转手,但未提供转手的具体证据。通过一位荷兰华侨,村民和奥斯卡取得了联系。2019年2月14日,村里为了推进和奥斯卡的民间协商,向三明市法院提出了案件的中止申请。
2016年3月,国家文物局局长刘玉珠表示,文物局通过多种方式与荷兰方面进行交涉,但章公祖师像现持有人无视中方的正当诉求,提出高额补偿和指定存放地点等我们无法接受的条件,导致协商暂未取得实质成果。据媒体报道,对方提出的“补偿”数额达到2000万美元。而阳春村的村民年人均收入只有一万多元。
“我们还在想办法。不管对方提出补偿费多与少,我们作为贫困村都是有困难的。”林开望笑容腼腆,告诉了我一个不能被公开的最新协商报价。他渴望拥有与奥斯卡见面沟通的机会,他相信,只要面对面向奥斯卡先生讲述章公对村民的意义,很可能得到对方的理解与支持。
实际上,村民们在两次国内审庭中,都没能获得与奥斯卡见面的机会。2018年7月26日第一次庭审,同年10月12日第二次庭审。两次庭审中,被告席只有奥斯卡的中国代理律师,代理律师在第一次庭审中自认奥斯卡于1996年在香港购得涉案佛像,又在第二次庭审中又称佛像购买于荷兰。
作为出庭律师,徐华洁出示了从村中族谱典籍、照片等大量民间证据和文物局的证据资料,与博物馆那尊佛像进行了细节对证。她指出被告提交的21组证据均在境外形成,尚未经我国驻荷兰大使馆认证,仍待合法化。此外,奥斯卡不能证明他是通过公开市场和合法交易机构获得“章公”。
在法庭上,律师必须用法律语言阐释清 “物”与当地、所有者的关系,让法庭理解为什么“物”的失去令村民们痛苦不堪,为什么必须让收藏家停止继续侵害。
素有“佛国”之称的福建泉州曾有庙宇6000多间、主祀神明500多种,神佛遍地、互容,又与血缘地缘融杂。阳春村曾属于泉州,临海闽南人千年来对海岸无常凶险寄托在神灵庇佑上,形成了一种更自由、包容的民间信仰,其中,祖师文化形成于北宋,祖师生前多是行善的平凡人,人们在其死后不舍火化肉身,将之塑成包含肉骨的肉身佛,供后人供奉祭拜。
“仅仅认为‘否认尸体的物质性是荒谬的’本身,也是荒谬的。可以说尸体是人格利益的延伸,包含巨大的人格利益。”在一审法庭,站在原告律师席的徐华洁阐释佛像所含骨骸的意义。她将几年间一层层理解的村民情感转译成法律语言,将阳春村悠久的祖师崇拜、佛诞活动、祈愿日常,定义为当地的“社会公共利益和公共秩序”。她表示,章公祖师是村民一直以来的保护神与亲人,相对于父母子女的“自然血亲”,章公与原告村民之间形成了“拟制血亲”关系。
林明照。他的父亲林传先是村里的糕点拼字艺人,现已因病去世了。
三明市中院第一次庭审,村民林明照的父亲刚去世,他的第三个女儿快出生,原要陪同住院的他请别人照看妻子,自己去法院旁听。第二次庭审,他母亲腰椎骨折,躺在床上需要照顾,他请嫁到外地的姐姐回村,自己坐车从村里去三明市法院旁听。
“用现在的语言来讲,我们的章公就像雷锋一样。”42岁的林明照说,他从小听着章公治病救人的故事长大,比起章公的“灵”,他更喜欢讲章公在千年前如何行医、帮扶村人。
林明照有腰椎间盘突出等病,妻子和母亲也常年看病吃药。他曾到泉州晋江跑摩的,但身体不好,又因为胆小,不敢去更远的地方打工。十多年前,他和妻子回到阳春村后,全家常年的年收入都是一万多,全靠他一人在村里做零工,妻子在大田县照顾三个读书的女儿。现在孩子们的读书开支越来越大,他还不知怎么应对。
每当遇到生活无法消解的悲苦,林明照就去普照堂对章公倾诉,木头塑身也回望他,他感到了神灵对自己的鼓励与悲悯。人生四十载,就是这么一点点在菩萨的慈眉含笑中过来的。
国际化菩萨的缘聚
章公重现之前,阳春村像一个隐秘桃源,年轻人外出求学务工,上年纪的村民留在村里种茶做小活。大田县别称“岩城”,几个乡镇煤矿多发展矿业,经济好,而阳春村作为城区饮用水源村之一,工业养殖都受制约,只能种茶和生姜。村民觉得,这是为后人保护村庄,长远看是好事,但没有工业,村子里留不下年轻人。
为追索章公,村人之间联系越来越多。一个晚上,林开望、林明照在村里等我,细致冲泡着山上种的乌龙茶,这是他们再次共同接待外地来的记者。村邻和睦,哪怕起争执,只要说一句“你敢不敢去章公面前说”,理亏的便不作声了。
“在菩萨面前,不能说假话的嘛!”林开望瞪圆了眼。
林开望(左)与林明照(右)
为追索章公而改变生活轨迹的村民大有人在。原在广西的茶商林文青回到了村里,林永团在晋江、泉州、阳春三地奔波。阳春村、东埔村有500多户人家,共3000余人,大部分村民负责找族谱资料和接待律师、记者,林明照家里已经接待过四波记者了。大型追索活动集资按人丁筹款,未嫁的女孩子在村里不算人丁。
章公重现至今,全球上百家媒体涌入了阳春村,原本宁静的小山村成了国际聚光灯下的焦点。村民们热心接受采访,一方面想向更多人宣传章公的好,另一方面,村民们也想从外面的人那儿打听更多消息。
这几年,章公佛诞日来普照堂的外地香客越来越多,各地车牌停满了百米外的公路。在阳春村,每年农历10月初五的佛诞日比春节更盛大、更具团聚意义,嫁到外地的女人、在外务工的年轻人、县城读书的学生们都会回村,林永团和家人也从泉州晋江开车回村参加。佛诞日要提前两个月筹备,因章公爱看戏,必请高甲戏班子。村民们自愿捐香火,但都出力,分为茶务组、交通组等,家家出供品。
散落四方的村民正是在每年的章公缘聚中与山村延续了连接。如果没有失窃,章公会继续在阳春村普照堂的香火燎燎中,供村人仰望载愿。而如今,原在山里供奉的章公祖师已成为海内外关注的国际化菩萨。
许多村中礼节已随着老一代人去世而遗失,林明照是佛诞供品拼字传承人,他觉得村里供品摆盘越来越不讲究。但源源不断的外地香客刺激着村民更隆重举办佛诞,村民在互相讨教和帮助中,正重拾起那些丢失的礼教。
近年,一位省厅退休的乡贤回村建起了步行栈道与凉亭,家家户户门前装监控,各路口都有装,再也没外地人来村里偷鸡了。“数字乡村,现在监控去调一下,车号就出来了,治安好。”林开望觉得乡贤回归也是受章公感召。
“如果是现在这么好的时候,章公也不会被盗了。”在章公佛像照和家人CT病例袋中,林明照抬头问我,“你说是不是?”
赴约,荷兰交锋
2018年10月31日,欧洲荷兰,阿姆斯特丹法院为章公案举行了第二场听证会。9月,接到阿姆斯特丹法院的出席听证会邀请后,全阳春村即刻筹备这一场赴约。
在普照堂侧厅的祖先祠堂,章公祖师理事会成员(由阳春村各自然村推选出的有名望的村民组成,共同决议村中大事)投选出了熟悉案件、德高望重的数位村民代表,林永团、林开望等六人入选,代表阳春村和东埔村赴荷兰出席听证会。为解决六人及相关法院费用等,全村筹款,按人丁算,一人一百,经济有余力的人可多捐。聚少成多,最后筹集了约十万元。
听证会时间迫临,可六人的欧洲申根签还没有回音。此前相助多次的新华社驻外记者在最后关头联系上荷兰驻广州使馆,要六人直接坐火车去广州的使馆取申根签。六人拿到申根签后,即刻奔赴机场赶飞机,却在广州晚高峰里堵了一小时车。所有人都绝望以为赶不上飞机时,“真的是章公祖师保佑,差五分钟就上不了了。”林开望说。到机场时,六人已是乘客中最后一批。
经近17个小时转机及飞行,村民落地荷兰。在荷兰机场,他们被海关盘问,林开望拿出刘育深律师和荷兰籍律师杨昊(二人负责海外诉讼)事先写好的手机信息给海关看。刘育深已从北京乘飞机提前抵达阿姆斯特丹,住在他英国留学时认识的荷兰朋友的家。
几小时后,2018年10月31日13:30,阿姆斯特丹地区法院开庭,守候多时的记者们将镜头对准入场的村民。竭尽全村之力,六位阳春村村民准时赴约,这一次,他们终于有了和奥斯卡见面的机会。
奥斯卡坐在被告席,卷发,一件黑色休闲西装,圆框眼镜滑到了鼻梁正中,法庭地板铺着蓝色地毯毯,窗户明亮。
林先生们神色凝重紧张,他们坐在法院旁听席,没有发言机会。对这个法庭来说,他们都是中国山村里的林先生,是一个人。林永团总忍不住望向奥斯卡先生,章公重现后,他常想象奥斯卡和章公在欧洲的生活,他很想当面问奥斯卡,章公二十多年有没有晒太阳,是不是住在地下室?
荷兰法院在2017年7月召开第一次听证会时,奥斯卡宣称已将佛像转手给了第三方。这场听证会,他再次表示佛像已经交易,但拒绝透露买方信息和相关文件。
被告席上,奥斯卡称阳春村委会在荷兰没有诉讼资格。当被提到“非善意收藏”时,他有些激动,直视法官辩白。他不认为自己的佛像是章公祖师——《纽约时报》采访中,一位村民说,传说章公的左手上有一个小孔。在这场听证会上,被告方律师也将这一细节当作证据,说奥斯卡持有的佛像左手上只是有一个淡粉色的不规则圆点。
坐在近在咫尺的旁听席,远道而来的林先生们着戴同声传译耳机,却听不太清眼前的奥斯卡在说什么。
经过三小时的激烈辩论后,法官宣布结果将在12月12日宣判。听证会结束,毫无发言机会的村民们想和奥斯卡当面沟通,但没追上奥斯卡。
六人继续留在荷兰,想联系奥斯卡,想见章公。他们在青年旅舍附近转悠,等候回音。几人囤了泡面,因语言不通,只得用洗手间水龙头的热水冲泡面,水温不够,泡一会就倒水,再接水,直到把面泡软。一周后,六人回到阳春村,章公归来依然遥遥无期。
普照堂内的林先生们,林明照,林开望 ,林文裕,林乐逢,林乐居(顺序从左到右)
回去后,村民不断问他们,章公什么时候回来。但六人不愿多提荷兰经历,也有人安慰林开望,说章公给自己托梦,他想继续在欧洲转一转。林开望想,这或许是章公和奥斯卡先生的缘分。“也只能这样子想开一点,没办法。”
2018年12月12日,阿姆斯特丹法院在网站发布书面裁决,表示对于追讨章公祖师肉身坐佛像一案驳回诉请,法院认为,村委会不是荷兰《民事诉讼法典》里定义的自然人或法人,没有诉讼资格。
“荷兰(阿姆斯特丹法院)原本有向世界展现自己司法公正的机会。”杨昊说。他向刘育深表达了自己的失望。但国际的文物追索诉讼已有适用原属国法律的先例,英格兰法院在有关印度印度教湿婆为诉讼主体资格的判例中,就适用了印度法。两位律师有很大信心继续推进海外诉讼。
2009年,荷兰才加入1970年的文物追索多边国际条约,在荷兰,条约对1970年之前发生的佛像交易没有法律效力;而荷兰至今未加入《国际统一私法协会关于被盗或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约》;中荷也未签订文物归还双边条约。这意味着,海外诉讼对奥斯卡能否归还章公祖师像至关重要,因为荷兰当地才具有对奥斯卡的直接法律执行力。
这场荷兰法院赴约的金钱与精力代价,对全村来说只能是一次性的。章公理事会最终决议接受海外法院驳回的结果,海外诉讼至此结束。刘育深和荷兰律师杨昊也能理解这点。在刘育深看来,追回章公是一个多角度、渠道、层面协调推进的事,诉讼只是其中的一个方式,还有大量工作要做。
哪怕听不懂闽南话,刘育深也爱听林开望和林永团讲,他出生的黑龙江大庆是工业移民城市,没有方言。他在北京多年,“却在哪都像飘着。”他羡慕村民身上的归属与安定感,全村一人即众,一件事只要和一位林先生说,所有林先生都会得到同步,只要一人需要帮助,全球都是接力帮助的老乡。
整个律师团中,只有刘育深和荷兰律师没去过村里,他们想等到章公真正回归时再去,因为村中产笋,刘育深想象中的山村是一个被竹林环绕的地方。村里确实有大片竹山,如果把土石悉数除去,人们将看到一个在地下错根缠绕的巨大树根,织网一样牢牢扣住碎石,凝聚成了整座山。
章公的笑
自从奥斯卡先生把佛像从博物馆撤走,阳春村的村民们再也没见过佛像,消失二十年的章公又再度消失了。至今,林永团想起被停止的海外诉讼也揪心,想,如果我们村不在闽中,而是在闽南,很多华侨富商,情况会不会不一样?
2020年12月4日,福建省三明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章公祖师”肉身坐佛追索案,要求奥斯卡在诉讼生效后一个月内归还章公。三明中院在一审判决中出示了三十多页的案件宣判,对章公祖师像所有权作出了法定权威认定。追索章公案成为2020年度人民法院十大案件之一。此时,最初组建律师团的刘洋律师已经因病去世,村中看守章公失责的人也去世了。
普照堂前的空地上,常停着各地香客的车,村中多菩萨。
今年3月,正午过后,58岁的范丁宝律师和我一起开车去村里。他是义务代理章公追索案的律师团的唯一当地律师,负责跟福建法官沟通、递交材料,打点当地事务。几年相处中,他感到村民对追回章公依然有力排万难的勇气。奥斯卡在今年1月提出上诉,案件从三明市中院移交到了福州高院,进入二审阶段。
在阳春村新村委会,林开望等9位林先生等待着范律师的到来。范律师语气积极地介绍案件进展,二审要认真参与诉讼,范律师本人对二审维持一审判决比较乐观,但中荷两国目前没有互相承认判决和执行的司法协助条约,需要得到荷兰被告所在地法院的承认和执行。他又讲起荷兰日前某博物馆退还藏品的新闻以示鼓励。
“这条新闻事情针对的是博物馆持有,不是私人。”林开望淡淡地说。几年里,村里林先生们开始了解涉外执行的法律效力,这份天然的乐观也在艰难重重的几年里磨损。
“但在我国的判决,这个意义已经是远远大过于本案,这个判决为我国开创了流失海外文物物权保护的第一案……今后这类的文物的追索可以通过我国的司法判决来追回。”范律师还在继续说,一屋子林先生们不语,安静得只飘着“意义”。
普照堂高殿上,2018年为迎章公回村而刷的金漆翻了皮,几年间每有追索进展,村里就来一波媒体和新香客。这天来的除了律师记者,还有一车大田县的香客,他们举起手机对准殿内那张笑盈盈的木头黑脸。村中小孩被生人吸引,又很快散开,纷纷掏手机约同学打游戏,他们没见过章公真身,但喜欢到普照堂玩,因为这儿没人管。
“我爸爸见到过真正的章公!”一个8岁小男孩骄傲地说,孩子们争先恐后,“我爸爸也见过!”
章公失窃、重现,再消失,林永团从少年到了中年,人生大半过去,如今一家人在闽南做生意。他始终遗憾没能和奥斯卡当面沟通,“我也在想,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是不是不该起诉或许是恩人的奥斯卡。相处二十多年,其实他对章公的感情也很深。”这是他对人事的理解,也是他活了半个世纪的为人处事之道。
为迎章公回村,村里在2018年重新修缮了普照堂,也修缮了山上的圣泉寺。
失窃20年后重现,章公面对的是林永团,“如果是再过20年重现,小孩们也许认不出了。我感觉章公最终还是会很圆满回来的,我相信。”林永团眼神明亮,从收藏家、华侨、律师到一路相助的好心人,他相信章公拥有和任何人产生感情的能力。“这么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方,各种各样的人来了,都是因为章公的‘缘’。”
“也不只是章公的‘缘’。”在北京一家咖啡馆,衣着精致、戴眼镜的刘育深告诉我,他花大量时间和精力投入章公追索案,更多是因为村民们自身的善。这六年里,他常会想,在传统与现代的激荡中,章公这一文化传承还会延续多久?
他没有答案,我也没有答案。
出村只有一条路,森林瀑布水流湍急,山路发白。连水泥钢筋也会断裂,路边断剩一截的电线桩旁,我看见一根竹竿撑直了那条运往村里的电线,山路尽头是公路。远处普照堂的高殿中,木身章公佛笑依然。或许神知道。
(感谢陈思安在稿件采访中提供的帮助)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ID:GQREPORT),作者:欧阳诗蕾,编辑:河岸,摄影: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