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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eugeist(ID:Neugeist),作者:Keith Frankish,译者:乔恩,校对:eggriel,编辑:杨银烛,头图来自:unsplash
在《第一哲学沉思录》中,勒内·笛卡尔谈到他对外部世界存在的怀疑时,有一段著名的描述:他觉得他正穿着睡袍,坐在火炉旁写作;但他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床上做梦吗?并不能。他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他有眼睛,有手,有身体,他甚至不能确定物理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他总结道,唯一一件他无法怀疑的事,就是他在思考,或者说他的头脑在进行某种活动。
这也不无道理。想想你正在做的事,你正看着面前网页上的文字,但你怎么知道它们真的存在呢?也许你正在做梦,或者在幻觉之中,又或者像《黑客帝国》里的角色一样被放进了模拟的世界里。你能够完全排除这些可能性吗?这似乎并不容易。但你可以确定的是,在你面前似乎有一个网页,而你正体验着看到它的感觉。无论你实际上是在做梦,还是在模拟世界里,这种体验都是存在的,毋庸置疑。
人们经常从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们并没有直接感知到周围的世界。相反,我们只了解外部世界的表象——我们的感官所创造的关于颜色、形状、声音、气味等性质的心理图像(mental image)。这些图像(哲学上叫做感觉材料[sense data])对我们来说是确切无疑的。一个物品对我们来说,无论是真实感受还是幻觉,都会带给我们相同的感受。这就好像我们的脑海中正放映着关于外部世界的电影。
丹尼尔·丹尼特在《意识的解释》(Consciousness Explained)一书中把它叫做笛卡尔剧场(Cartesian Theatre)。这个剧场里放映的是我们直接感知到的现实,我们从中推断出物理世界和我们身体的存在。一块“感知帷幕”(a veil of perception)把我们与世界、与他人隔绝,让我们成为孤立的存在。
外部世界真实存在,但我们只能间接掌握外部世界的知识,这一观点被称作间接实在论(indirect realism)。在过去,持这种观点的人通常也有一套关于心灵本身,即关于心灵剧场中观众的理论。笛卡尔和许多其他间接实在论者认为,这里的观众就是非物质的灵魂。大脑从感官接收信号并传递给灵魂,由灵魂进行思考和决策,再把指令传回大脑以供执行。
如今,只有很少哲学家相信非物质灵魂的存在,更多人认为心灵就是在身体中工作的大脑。没有了灵魂,笛卡尔剧场的吸引力就没这么大了。剧场里的观众能是什么呢?它只能是大脑中的“主管”系统。但为什么大脑中其他的辅助系统要把信息以图像的形式呈现给“主管”呢?大脑的工作语言就是神经冲动,一旦感官把刺激转换成电信号模式,大脑似乎不必再把它们转换回感官刺激的形式。就像丹尼特所说,并没有什么第二次转换。即使有这种转换,“主管”系统也需要把图像再次转换成神经元信号才能处理它们。
因此,间接实在论和感觉材料理论已经不再流行。我们直接感知世界也许是更合理的看法。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心智在以某种神奇的方式接触外在的事物。我们大脑中的感觉处理系统跟踪着外部世界的方方面面,并把信息传递给控制系统,以此决定我们的感知,但我们并不会感知这个感知的过程。我们不是大脑中的观测者或“主管”系统,而是作为有机物的一个整体。当一个物体的信息传到我们的控制系统时,我们就会察觉到它,并且能够思考它、讨论它、记住它,还能灵活地作出反应。大脑中的处理过程让我们能够感知世界,而想要感知世界,并不需要感知这些过程。
那么,哲学家们现在完全否定笛卡尔剧场的看法了吗?并没有。这个古老的观点仍然扎根在一部分人心中,笛卡尔式的反思也在其中起着重要的角色。让我们回到“幻觉”这一概念。想象一下,当你感觉你看到眼前漂浮着一把匕首,就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麦克白一样。如果真有这样一把匕首在那儿,那么你确实看到了它。但如果它不在那儿呢?你仍然感觉到了什么,不是吗?既然那不是一把物理上的匕首,它只能是一把精神上的匕首(正如麦克白所言:“一把想象中的刀子”),只是你的内心想象给它上了色。所以,似乎我们只能接受心理图像的存在。但如果直接实在论为真,那么这些图像不可能是我们感知到的感觉材料。那它们是什么?许多人认为,这些意象是随附在知觉上,让知觉成为意识的一种精神性质。这种被称作感质(qualia)或现象特质(phenomenal properties)的东西把知觉变成主观体验,变得感觉像某种东西。
简单来讲,大脑的感觉系统收集信息并提供给控制系统。这就是知觉,而且它本身并不是有意识的。我们可以想象一种感觉系统和我们类似却没有意识的生物。然而在我们自己身上,知觉通常伴随着一种私人的感质“演出”,因此我们能意识到我们所感知到的东西。有时我们在没有感官输入的情况下看到了感质“演出”,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幻觉。
这种观点尝试在接受唯物主义心智理论的同时,保留我们对心智现实的笛卡尔式直觉。他们把心理图像从传统知觉理论的中心移出,放到无关紧要的位置上(感质成为了未经使用的感觉材料)。于是笛卡尔剧场变成了笛卡尔“余兴节目”(Cartesian Sideshow),只负责给我们的体验添加一层主观色彩。
不过,即使在修改之后,这种理论也面临着重大的问题。这种“余兴节目”是怎么产生的?它们位于大脑何处?为什么我们仍然需要第二次转换?谁又是这些节目的观众?有些哲学家猜测,感质也许是一种非物理的特性,可以在足够复杂的大脑中自发产生,但这并不太能解释问题。无论如何,如果我们认为心智是一个完全物理的系统,这样一来,我们就应该一不做二不休,把笛卡尔余兴这样的想法也扔掉了事。但要是这样,我们怎么解释幻觉之类的现象?如果没有感质,我们在幻觉中感觉到的是什么呢?
让我们回到出发点:我们可以确定我们看到的东西的样子。你不知道匕首是否真的存在,但你至少可以确定它看起来在你面前。我们来仔细看看这个论断。首先,你真的能确定这些东西看上去的样子吗?现在,试着盯着这个页面,感觉在你的视野最左侧看到了什么?(保持头和眼睛不动,说说看你在那儿看到了什么。)你也许会感到惊讶。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我们的视野从左到右,从上到下都充满细节,但实际上,想要描述视野边界的样子似乎很困难。也许我们没有想象中那么确定周围的事物看上去的样子。但你也许会说,我们至少能确认我们集中注意力时,在视野中心的事物看上去的样子。我们同意这一点,但问题在于,这是否就意味着笛卡尔余兴是真实存在的。
想要论证它的存在,我们需要一个有些微妙的论述:首先,我们知道眼前看上去有东西在那里,比如一把匕首。然后我们以此推断出确实有东西在这里——脑海中的匕首的图像。这一步推理看起来很合理:这个看起来像匕首的东西既然没有以物理性质存在,那就只能存在于心理上。但这一步也许不是必须的。我们不一定要把“这儿看上去有一把匕首”理解成“这儿有一把匕首的图像”。
还能怎么理解呢?我们也许可以说,我们倾向于认为那里有一把匕首——一把有特定形状,大小,图案和颜色的匕首——并且对它作出反应。想想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像真的看到一把匕首一样,我们的感知系统(perceptual systems)被激活了。关于眼前这把匕首的信息传到了控制系统(control systems),以无数种方式影响我们的心理倾向,让我们产生看法、情感和联想,并让我们作出一系列行为。看见一把匕首,正意味着拥有许多认知上、情感上和行为上的倾向(disposition),并且它们都和这把匕首有关。
你也许会反对这种看法,因为当我们产生幻觉的时候,我们不一定会像真的看到什么东西一样思考或行动。也许我们会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但不作出任何反应。但这不会改变它看上去的样子。的确,我们可以通过高层系统的控制来抵消感知系统给我们的心理倾向,但这些倾向仍然会对我们的想法和行动产生影响。也许你见过这样一个视错觉图案:一个螺旋图形虽然是静止的,但看上去像在旋转和放大一样。即使你知道这只是你的错觉,你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图案在移动,而且可能看上去真实得惊人。同样,当你在幻觉中看到了匕首时,即使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视觉系统也会一直大喊:“那儿有匕首!快作出反应!”。你可以无视感知系统发出的信息,或者否决它的命令,但你无法完全抑制它们。这就像不小心触发了入室盗窃的警报。你知道没有强盗,但你也没办法关掉警报。我们的感知系统不懂得灵活变通,不过这也不值得惊讶;因为它们是基本的生存系统,生来专为追踪我们需要知道的东西打磨而成。
你也许还要说,这依旧没有解释何为体验的真实样貌。体验有着某种特性——包括看到黄色,听到小提琴,尝到盐分的感觉,不一而足。这种特性不能只是感受环境并作出反应能解释的吧?再怎么说,这些特性并不存在于世界中:科学告诉我们,颜色只是物体表面反射光的特性,声音只是空气中的声波,味道也只是食物中的化合物,等等。(反对者们说)体验这些东西一定会涉及到某种心理上的性质——也就是“感质”。于是,我们又回到了笛卡尔的表演中。
和之前一样,我们可以认同这其中的一部分。当我们问自己某种体验的感受时,我们确实注意到了关于我们自身的某种东西。但这不需要用“感质的表演”来解释。也许我们注意到的只是我们看到的东西给我们的认知、情感和行动造成的影响。这就是体验的本质。
简单来讲,大脑监测自己的反应过程,并且形成了一个简化概括的自我模型(self-model),能捕捉反应模式的总体结构。我们感受到的不同东西会触发不同的反应模式(一种对应可怕的东西,另一种对应可爱的东西,以此类推),因此这个自我模型承载的信息包括这些感受的重要性,或者说我们对这些感受的“看法”。大脑随后用这种信息来进行沟通或自我控制。具体来说,我们能用这种信息来告诉别人我们的体验(这是一把可怕而邪恶的匕首),寻找我们想要的体验,并且避开我们不喜欢的那些。在我们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体验上(即内省)的时候,我们会获取这个模型中的信息。这些信息实际上和我们的反应倾向有关,但由于我们只能看到一个简化的,概括性的模型,我们没办法详细地描述这些倾向。我们只能笼统的说,我们的体验具有某种特定的“感受”:它们可以是令我们高兴的、讨厌的、着迷的——什么都可以。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相信事物在我们脑海中的特性,也就是“感质”的存在。
不管是幻觉,还是真实的感知都会触发相同的反应倾向。因此,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的自我模型是一样的。这些反应倾向是完全真实的,就像我们不小心触发的警报声响一样。所以,比你周围的世界更加确定的东西确实存在。但那不是你脑海中关于周围世界的心理图像,而是你对世界的看法(take)——由你的自我模型系统记录的、世界对你引发的反应。和笛卡尔剧场不同,这个模型本质上不是个人的。它本身是公共世界的一部分,是你的大脑-身体系统中的倾向构成的复杂状态,而其他人可以像你一样了解它,甚至比你更了解它。
当然,你对这个公共世界的看法不一定是正确的。就像在出现幻觉或被错觉欺骗时一样,我们会把某些事情搞错。也许我们把所有事情都搞错了,说不定我们真的在黑客帝国里描述的母体之中。我们没办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但这也不意味着有另一个我们完全了解的个人世界存在。实际上,就算有这样一个个人的世界,我们仍然需要感知其中发生的事情(也就是笛卡尔余兴节目的内容),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还是有可能出错。我们知道的仍然只是我们对于那个世界的看法。再说,我们对此也无法完全确定,因为我们的自我模型可能不完全准确。说到底,我们对任何事物都没有绝对的认识,我们只是试图感知和解释世界,包括作为这个世界一部分的我们自己。
距离笛卡尔坐在火炉旁沉思已经过去了四个世纪,我们仍然被他的观点所吸引,认为我们的直接现实是一种心理上的现实。但这是一种误导性的、无吸引力的想法。笛卡尔的余兴剧场是孤独的,是只有一名观众的私人表演。笛卡尔式的生命永远无法互相理解或分享他们的体验。幸好,我们有很好的理由相信我们并非这种生命。我们所处的现实是一个公共的、共享的世界。虽然我们对这个世界有各自的“看法”,但它不只属于我们自己。如果有谁把我们研究得足够透彻,他们也能得知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我们不需要笛卡尔的余兴表演。这个世界和它之于我们的意义,就是我们的现实。
原文:
https://www.philosophersmag.com/essays/222-the-lure-of-the-cartesian-sidesh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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