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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15 21:37

城市最新生存法则:到小地方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回响之外(ID:heyHome_0102),作者:李昊,内文图片来源:李昊、谷德设计网、pexels、大作,题图来自:王子凌 摄


这是一个“大”的时代,宏大成为主流叙事的核心。但在“千城一面”的城镇化大潮中,如果我们下沉到“小”的地方,便会发现愈发清晰的真实和多样,城市的发展特征和文化基因就在这些小的细节之中。


千城一面


2012年下半年,我离开北美,准备结束四处漂泊的生活,回国彻底安定下来。我先到了欧洲,进行了一场近百天的旅行,造访了以前没去过的数十座城市。那些城市有着丰厚的历史文化、特色鲜明的景观风貌以及舒适宜人的环境,它们如璀璨的群星,承载着华丽的城市文明。




船屋小镇Schoonschip是一个由46栋家用船屋组成的小型建筑群,旨在创建欧洲范围内最可持续发展的船屋社区 © i29事务所设计


旅行中,我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借宿沙发客,或者住在当地好友家里,也曾偶尔露宿街头,与城市进行深度的接触。旅行结束后,我从莫斯科转机回国,在飞往上海的飞机上,我的邻座是一位去东亚淘金的俄国模特,我问她对中国的印象,她说她只去过上海,那是一个splendid(华丽的)的城市。


到了上海之后,我暂住到一套位于郊区新城的公寓。瞬间感觉像到从绚烂的古建筑,一下子来到了标准厂房的工业区,随后,城镇化大潮汹涌澎湃,将我卷入其中,与一个行业共同起伏。作为规划师,我在全国各地广泛参与项目,陆续走遍了全国各地,看到了一座又一座高度雷同、模糊了地域特质的城市,光怪陆离又“千城一面”,现代主义一统江湖。




上海一处私人画廊、家庭办公和居住的隐秘之地 © Wutopia Lab


在二十一世纪的前两个十年里,中国拥有世界首屈一指的工业和建筑产能。不同的是,中国制造的商品远销全球,而中国制造的城市则用于自产自销,肇始于第三次工业革命之后的城市化,必然伴随着现代主义制式的“千城一面”。


海量的钢筋水泥,经由工业流水线,形成标准化的基础、梁、柱、楼板、屋面板、楼梯,进而像乐高积木一样按照规范组合成建筑群体和城市。我们目睹了老城的日渐衰落,以及新城新区的遍地开花。同质化的城市让人感到乏味和绝望,即使走遍万水千山,感官上依然疲惫不堪。偶尔在宴席喝高了之后,回想起当年在欧洲漫游的日子。



山西大同城墙内的老城区


少年好做大言:家国百姓、社稷江山。在电脑前,在汇报台,在饭桌上,写的、讲的、想的,都是国家政策、顶层设计、宏观战略这样的大词。潜意识里,“大”往往与“正确”相伴,一个特色小镇,也能将其定位提升为亚欧大陆桥的重要节点。心中装着全国乃至世界的地图,却与人的尺度(human scale)渐行渐远,更遑论日常生活中的诗意。


在迷失于千城一面、沉溺于宏大叙事之后,我开始困惑:我是否真正了解这片的土地?人究竟应当如何诗意地栖居?



平庸中的幸福


少时读庄子,看到东郭子向庄子请教:“道究竟存在于什么地方?”庄子说:“道无所不在。”东郭子一定要他指出具体存在的地方。庄子便说,“在蝼蚁之中,在稻田的稗草里,在砖头瓦块里,每下愈况。”


道无形,而又无所不在。大处高处有道,而小处低处细处,更加有道,愈往下沉,愈能在看似乏味庸常的表面之下,发现缤纷多彩的生活细节。


因此,唯有下沉下去,去小地方。从浮躁的空中,没入现实的水中,去寻觅细微之处的真相。



张家口旧城印记


小地方之于我,有两重含义,一是地域概念上的:十八线小城、基层。乡镇、村庄、原野。在远离舞台中心的、聚光灯所不及的地方,“礼失而求诸野”。天文学家莱斯利·佩尔蒂埃,没有在专业天文台里工作,而是在自家的玉米田里遥望星空。他一共发现了11颗彗星,让其他许多天文学家都望尘莫及。或许我们需要的不是走遍天涯,而是一个全新的视角,在小地方里去感知世界。


二是颗粒度上的:司空见惯的城市中隐匿的细节、细碎的事物、难言的情愫,都隐藏在宏大叙事的背后。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写道:“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我们需要将自己身段和姿态放低、做小,去进行细致入微的感知。




项目位于浙江省台州市官路镇石井村,这是一块在乡村里很常见的闲置空间。场地位于从学校到入村的主要通行道路上,是学生上下学的必经之路 © 浙江玖瓴建筑设计 


都市漫游


按照保罗·索鲁的说法,旅行是一种心态,与外在事物或异国风情无关,关乎的是内在体验。于是,在各地的出差、调研工作,以及日常的通勤,都可以当做人生的旅行。做一个生活观察者,和城市漫游者。在充斥着繁文缛节的工作中,每一秒的间隙,都可以观察城市与人的细节。你会发现,即便是看上去千篇一律的城市,从小处着眼,也能看出耐人寻味、异彩纷呈的内涵。


从小广告中能解读出地方经济和产业的特色;从房产门店前的广告,能寻觅出人们用脚投票的选择;和出租车司机聊天,能感受到现代城市文明的程度;听路边年轻人谈婚论嫁,能了解到城乡变迁和阶层的流动。城市开始变为具体的、形象的画面,正如简·雅各布斯笔下的“街道的芭蕾”。在一幕幕情景剧之中,空间的场景徐徐地展开,没有彩排,亦无重播。而观察者本身也是剧本的一部分。




松阳“乡村可持续创新发展”项目 © 摄影师王子凌 


以旅行者的姿态进行的城市漫步中,建筑、景观和街道,都会变得更具可接近性和可读性。你可以靠近它们,拥抱它们,开动更多的感官,去感知那看似死寂麻木的钢筋水泥的温柔。你会发现很多平日里我们视而不见的东西,能够对同质化的城市进行重新审视解构与意向的再造。


即便是在机场——建筑师库哈斯称之为全球各地最为同质化的象征,阿兰·德波顿也能写出一本《机场里的小旅行》。作为伦敦国际机场的“首位驻站作家”,他仅仅在那里一周,就记录下了各色人物的活动场景。在他眼里,机场不再是旅行者出发和到达的工具,而是具有文化美学的博物馆。



新兴县融媒体中心 © 胡志良 


在工作中,我作为一名城市规划师,基于上帝视角俯瞰着地图上的城市,脑海中笼罩着着一种造物主般的幻象。在生活中,我更喜欢本雅明那种“都市漫游者”(Flaneur)的闲散洞察。正如波德莱尔笔下的画家居伊,那种波西米亚式的游荡,与城市的细节交互出诗意盎然的跃动。


每到一个新的城市,我喜欢成为一个Nobody,沉浸在那所城市的人海中,漫无边际的漂流。参与那里的日常生活,比如寻找在北京几乎绝迹的裁缝店,修补书包和衣服的拉链。学着用方言和当地人士聊天,被识破后用久居外地来解释。我最喜欢的是在出租车上,随机编造一个身份,譬如为爱私奔的中年大叔或微服暗访的官员,和出租车司机随意聊天,展开一场即兴的社会实验。生活的细节,比报告上的数字和图表更加真实。




上海北外滩来福士-里弄位于北外滩来福士负二层,定制了“重逢·记忆中的90年代上海”的主题场景街区,重现90年代上海热闹的弄堂文化 ©上海之见空间设计 


果壳中的宇宙


此刻我正坐在一辆夜晚的公交车上:窗外的街景看不出季节,灰蒙蒙的,一片晦暗;路两侧很少有适合驻足的温暖的小店;小商铺愈发稀少,像是濒临灭绝的高危物种;黑色的夜海从四面八方涌入城市,行人步履匆匆,渴望能在被淹没前逃离,他们缩着脖子,深色调的大衣像是一层保护色,让他们与北方的夜色融为一体。


我开始望着窗外神游,我们与周遭空间真正的关系是什么?公交车经过的一个校门口,十几年前我曾坐在花台的护栏上,在焦虑中等待一位姑娘的到来。在往后的几千个日夜里,这一立方米的花台,又见证了多少年轻人的哭泣和心碎?一辆摩托车在辅路上呼啸而过,就在它和公交车站交错的那十分之一秒,城市里有多少光影发生了变幻,多少鲜花在含苞待放,多少信息流和资金流在瞬息万变,多少人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反复摇摆?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看卢新华的小说《细节》,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大事留给上帝去抓吧,我们只能注意细节。”


准备下车时,发现在车厢里靠近后门处,一片绿色跃入眼中,一个女生染着一头纯绿的头发,穿着一身深绿的大衣,深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亮绿色的靴子。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整个人就像是春天的一片树林,为这座灰蒙蒙的城市增添了一抹亮色。车厢里的人都在看着手机,在赛博世界中心系着世界大势,但少有人抬起头看身边的人们,这片绿意让人感到内心的抚慰和鼓舞。就在这一刻,我真的相信宇宙存在于果壳之中,那里自然有真理、爱和力量的存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回响之外(ID:heyHome_0102),作者:李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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