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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5-30 09:38
日本小岛游记:找不到工作,那就去创造工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库索,原文标题:《回到小岛的人们》,头图来自:pixabay


在小值贺岛上,名叫“缘分”的民宿看起来很忙,我写邮件告诉了他们船的班次,拜托工作人员来接我。“了解了!”邮件里信誓旦旦地说,然而我在港口呆站了二十分钟,仍然空无一人,只得打电话询问,那边才传来一个恍然大悟的声音:“你在原地别动!我马上就过去。”


十分钟后,一辆小型面包车停在我面前,来接我的年轻女人,在我刚坐下就迫不及待用中文向我展示了“你好”“谢谢”,自我介绍说从前在神户的按摩店里工作,同事和客人中有很多中国人,便耳濡目染地学会了几句,又说她结婚后随丈夫来到了岛上。民宿距离港口比想象中近得多,我无法追问下去,只来得及寒暄。


女人匆匆带我去看了房间——一整排用花卉命名的房间,我的那一间叫做“椿”,榻榻米地板上已经铺好了一床被褥——她便又去给另一个拖着两大个行李箱的老年男性办理入住了。


“缘分”确实很忙,即使在一个非观光季的周五午后,也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和我最近半个月在上五岛和下五岛看到的景象对比鲜明。此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我在大堂里找到一位工作人员询问哪里可以吃个午饭,对方拿着一份饮食地图困扰地思考良久,圈出来一个圆,说这间新开业的咖啡馆营业至下午五点,建议我借一辆自行车骑过去。


小值贺岛


我最终也不知道那间咖啡馆有鱼有菜的日式定食是什么样子,它紧闭的大门前立着一块黑板,向我表示歉意,说最近两天正在临时休业中。我打开美食软件,发现在这里毫无用处,上面仅有的几家居酒屋都是从傍晚开始营业。一筹莫展之时,抓住一位路过的中年妇女,被告知不远处有一间长崎锵砰面专卖店。


锵砰面,几年前我在长崎市的中华街上吃过一次这种食物。在锁国时期,长崎曾是日本唯一允许外国人进行贸易的港口,17世纪,中国商人便开始定居于此,并将这种据说是源自福建菜的锵砰面发扬光大,如今在日本各地都开起了连锁店。


到了长崎,就要去中华街吃一碗正宗的锵砰面,这是被写进旅行手册的美食建议,我便是跟随旅行指南来到发源地,吃到了一碗将豆芽卷心菜鱼糕和面条毫无章法煮在一起的大杂烩,结账时心中暗暗发誓:永远不会再吃第二次。但在这个周五的下午两点,整个小值贺岛上找不到第二家开着门的饮食店,我只得硬着头皮走向锵砰面店,假装无视门口挂着的“准备中”的牌子,请求店主给我弄点儿吃的。万幸的是,我还是守住我的诺言,没有吃第二次锵砰面,这间店里还提供另外一种长崎式中华料理:皿乌冬。顾名思义,就是装在盘子里的乌冬面。盘子是盘子,乌冬却不是乌冬,而是炸干的面条,在上面铺一层炒蔬菜,再浇上酱汁。


炸面的味道不予置评,唯一的优点稍稍比锵砰面更配啤酒。不能奢望岛上的面店提供生啤,在我独自喝着中瓶啤酒的时间里,邻桌的人点了一份中华炒饭,赞不绝口。我很快就摸清了那三个让锵砰面店老板关门接待的客人身份,两位来自佐世保的中年男人,专程跑到小值贺岛来钓鱼,还有一位岛上出身的女人,她安排他们住在锵砰面店老板出租的房子里。两个男人其中的一个,自称在佐世保经营养老院,向我分享了多年前被日本外务省安排前往中国考察的经历,被一辆商务车载着从北京一路南下到了四川,但他拒绝对中国人进行评价。三人邀我一同出海钓鱼,我表示要去参观附近一间民俗资料馆,他们又提议晚上去居酒屋跟他们汇合,估计时间不凑巧,我说,我约好了要去看落日。


“缘分”利用岛上有限的资源开发了一些观光套餐,例如两小时的钓鱼体验套餐,三小时的BBQ套餐,或是一小时的观赏日落套餐。我好奇于什么样的落日能够成为收费观光项目,傍晚六点,便按照约定准时站在大堂里等候。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名叫太阳的老板,他坚持要送给我一本小书,说是他自己写的,我接过来,封面上印着他和一群外国人的合照,还有一行小字:“岩永太阳的经营哲学”。太阳把书塞给我就消失了,随后走出来一位自称“麻纪”的女孩,催促我赶紧上车,一起前往某个日落地标。


前往那条被岛民命名为“日落大道”的观赏点之前,麻纪先带我爬上了一个防波堤,堤坝上有岛上的中小学生的手绘彩图,一些五彩斑斓的鱼类,一条吐着黑烟的章鱼,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欢迎来到小值贺。”岛上不见人的踪影,只有一只黑色野猫悠哉地走来走去,据说岛上的人们不养猫,到处乱走的野猫就是大家的猫。麻纪把我带来这里,因为她认定这是一个小值贺的代表地标,从防波堤上能看到对岸低矮的小山,牛群在山间走来走去,完全被放养在自然中。她认为流浪猫和牛群的生活状态生动地诠释了小值贺岛的特质:在这个岛上,猫很悠哉,牛很悠哉,人也很悠哉。


岛上的中小学生在堤坝上手绘的鱼类彩图


“小值贺岛是悠哉之岛,如果你在岛上生活一段时间,就会认识很多擅长钓鱼的朋友,他们经常会招待你吃新鲜的刺身”,麻纪说,“在小值贺岛上,不用为吃饭发愁,肚子饿了的话,一定有人招待你吃点儿什么。就像流浪猫遭遇的那样。”


麻纪带我去的第二个“景点”,一个海边的天然洞窟,有一块被困于其中的石头,被不断涌进的波浪冲击和腐蚀,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看吧!圆滚滚的石头!”她兴奋地向我介绍。小值贺岛上确实没有观光资源,见过那块被命名为“玉石”的石头我便完全理解了这一点,它只是像波子汽水瓶口的玻璃珠那样转来转去,却令岛民们引以为傲,后来的几天里,我总是被询问有没有去看过它,“很神奇吧?”他们满脸期待地看着我。蹲在洞窟上看玉石的时候,我却得知了另一个更有趣的事实:脚下的海边岩石之所以像碳一样黑乎乎,因为它们是火山喷发留下的遗迹,小值贺岛是由海底火山喷发而形成的小岛——多么生动的沧海桑田。


如果在小值贺岛上还有什么景点可以推荐,麻纪想带我去看漆黑的港口的星空,前一个晚上她下班之后便独自驱车去了那里,长久地发着呆,也是她所谓的岛上悠哉时间的一部分,但显然现在不是时候。她也想带我去一个立着海边鸟居的神社看日出,在8月清晨的6点45分,太阳会从对岸的野崎岛背后升起来,将海水染成一片金色,但显然现在也不是时候。我看着她手机里去年夏天录下的视频,告诉她其实下午我骑车到了这个神社,拍了两张海景照,但并不知道对面那座小岛就是我计划次日前往的野崎岛。


立着海边鸟居的神社


“还去了什么地方?”她问我。


“本来还想去更北边一个海滩,但中途放弃了。”我说,一种说法称,小值贺岛的地形是五岛列岛中最平坦的。但只要骑过一次自行车就会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我在经历了三个不得跳下车推着走的陡峭坡道后心生悔意,埋怨自己不该为了贪图便宜借了免费的普通自行车,就算电动自行车需要另付1000日元,它也是绝对必要的。


听闻我的怨言,麻纪哈哈大笑:“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边骑车一边想:早知道借电动自行车就好了!第二天果断地要求:请给我电动自行车!”


我这才知道41岁的麻纪也是小值贺岛上的外来者。她出生在北海道一个名叫带广的小城市,在家乡上了大学,毕业后也留在当地工作,在年轻人们纷纷前往大城市生活的二十岁出头,她兢兢业业地在家乡从事着一份导游的工作。


人生急转弯发生在她的27岁,她申请了一个打工度假签证前往加拿大生活了一年,接着又去新西兰待了9个月,结束了半工作半旅行的异国生活回到日本,重新进入札幌一家公司工作,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融循规蹈矩的会社员生活了:怎么可以那么无聊?!没等到30岁生日,她就辞掉了那份正式工作,决定去南方的海边生活。冲绳不是她的理想之地,做导游的时候她经常带着中学生们去冲那里修学旅行,已经厌倦了。应该去那些还没有完全观光化的偏僻的岛屿,她最终锁定了九州南部的奄美大岛,打算住上半年,生活却比想象中更加简单快乐,她足足待了三年。


“怎么解决生活费呢?”我问她,“也做导游吗?”


“不能指望那种岛屿上有导游的工作”,她说,“就打各种零工,在酒吧之类的。”她很得意,说经常被朋友表扬是“在世界上哪里都能生活得下去的人”,无论在哪里,总会得到人们的帮助,总会有人带她去吃饭,也总会有人给她一份工作。


麻纪没有任何金钱上的野心,意识到无论在哪里总能想办法生活下去之后,她的三十岁到四十岁,便彻底放弃安稳生活的规划了。离开奄美大岛之后,她又在鹿儿岛市待了6年,打着一份观光业相关的工。2020年春天,新冠疫情席卷日本,九州南端的观光业也受到冲击,麻纪丢了工作。既然没有工作,那就再去旅行吧,她就是这么来到的小值贺岛,住进了“缘分”。这一来就没有再离开,老板太阳得知了她的经历,发出邀请:眼下工作人员不够,要不要来帮忙?我见到麻纪时,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她对现状很满意,认为这样的相遇是邂逅工作的理想方式。


岛上风景


“缘分经常有外国人来吗?”我想起白天在锵砰面馆遇到的那个佐世保男人,他在知道我是中国人的第一时间便问道:你住在御缘吧?


“太阳是在美国上的大学,后来又去了澳大利亚。民宿也有很多外国人来帮忙,每天工作五小时,报酬是免费的住宿和一日三餐。”


“来的都是美国人吗?”


“哪里的人都有,来自全世界的人。”


“全世界的人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太阳的脸书,民宿的主页,还有各种社交网络。来过这里工作的人们,也会介绍他们的朋友过来。”这种招揽人的方式相当省事,麻纪告诉我,多数欧美国家公民都享有在日本停留90天的免签旅游签证,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到来,不乏有人整整三个月都待在小值贺岛,完全不去日本其它任何地方。


这样国际化的一间民宿,不仅在小值贺岛绝无仅有,在整个日本都很罕见。有趣的是,我在缘分遇到的热闹的人群,没有一个是外国人——日本已经连续两年暂停海外观光签证的进入了。缘分的生意丝毫未受疫情影响,小值贺这两年突然多了好多工程,一年前起一直在给一座大桥补漆,这一年开始还要修建一座新的医院——岛上老去的建筑如同老去的人们一样多,实在无以为继时,就需要雇佣岛外的工程队前来维修,这些工人们长期住在“缘分”里,令这里变得比从前更加繁忙。麻纪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得到了一份新工作。


麻纪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们正在通过那座已经焕然一新的铁桥,据说工程就要结束了。长期住在“缘分”的工人们,也有人和麻纪成为了朋友,她说其中有一位钓鱼发烧友,每天总是来得很早,要钓一阵子鱼才开始工作,他确实有钓鱼天赋,经常把战利品送给“缘分”,出现在客人当天的晚餐或是次日的早餐桌上,又说这人因为小值贺岛上的工作即将结束,陷于忧郁之中,不想回到佐世保去。


传说中的日落大道,其实只是一条狭窄的海边小路,在傍晚陷入彻底的安静之中。麻纪把车停在路边,我们一起站在海边,遥远的海平面上只有一个隐隐的太阳轮廓,在云层中看不清全貌。云层很厚,恐怕是不能看到期待中的日落了。


小值贺岛上的原住民多数人是渔师,这个岛过去一度是日本的捕鲸胜地,禁止捕鲸后之后,便不能奢望暴富,靠渔业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渔师们至今仍遵从自古的做法,清晨在一片漆黑中出海,到了我们站在海边等待落日的傍晚6点,他们中的多数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准备上床睡觉了。这也是日落大道上没有路灯的原因,人们早早睡觉,夜间照明毫无用处。


一场未能如愿的日落


“在这样的岛上开车,刚开始我感到非常不安,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麻纪说,一旦习惯了岛上的不便,她便暂时不想离开,也许还要三年四年地待下去。这种自由的生活当然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在北海道的父母既不催她结婚,也不催她回去。她偶尔会寄一些九州的特产回去,父母在电话中也掩饰不住高兴,“我可能留在九州比回到北海道更让家人开心”,她开玩笑说自己就像“一只从北海道来到小值贺岛上的流浪猫”。


麻纪是我在小值贺岛上认识的第一个人。我们站在海边交换instagram,意外地发现拥有一个共同好友:久贺岛上旧五轮教会看守人。我在这个傍晚终于没能感受到小值贺岛传说中的落日美景,但在那一刻,却真实地感受到了“缘分”的降临:在五岛列岛,人和人被连接起来了。


我从麻纪那里还得到了一个信息:太阳的妈妈是一位有趣的老太太,她在民宿旁边经营着一间酒吧,岛上的人们经常去喝酒,在那里可以听到很多有趣的故事。“如果你喜欢喝酒,晚饭以后一定要去玩一玩!”我们在“缘分“的大堂告别时,麻纪再三叮嘱我。


无论怎么说,那间酒吧和我认知中的酒吧也太不一样了。晚上9点,当我从“缘分”的后门绕了条近道走进去时,长长的一条吧台前已经只剩下两个座位了。在靠墙的那一头,三个剪着一模一样发型的少女并排坐着,各自眼前摆着一杯果汁,埋头读着漫画。我猜测是太阳妈妈的老太太在吧台里忙碌着,另一位工作人员,看上去稚气未消的女孩怯生生地递过来一份菜单,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住在‘缘分’,下午和麻纪去看落日了,她推荐我来的。”我赶紧说明来意,众人才纷纷跟我搭起话来。


仅凭未成年人光明正大地出入这一点,就很难称这里是一间酒吧。在聊天中我才明白过来,这个名叫“音乐盒”的地方其实是一间卡拉OK店:在吧台深处有一条前往里间的通道,那里装修了四个包厢,墙边的三个女孩原来是三姐妹,父母和朋友K歌的时间里她们就坐在这里等待,已经成为一种日常惯例。“音乐盒”作为小值贺岛上唯一的卡拉OK店,生意兴隆,虽然我仍将未成年人坐在吧台前的一幕视为奇观,但它终究还是一间遵纪守法的店:10点刚到,吧台里的女孩就挎上背包飞一般地逃走了,这是她被允许打工的最后时间期限。而来接她的班的,正是几个小时前才告过别的麻纪。


小值贺日常


在岛人口中的酒吧里,聊天的话题完全不同于在京都。我身边的一位女人压根没去过京都,向我询问一个答案:“在京都,应该满大街都能看见艺伎吧?”她的家族旅行去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佐世保,追的星是一个名叫EXILE的人气组合,但分不清楚里面有位成员娶的漂亮妻子是韩国人还是中国人,她总是来到这个酒吧,她是岛上一个难得到了46岁还没结婚的女人,当然有大量时间坐在酒吧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乌龙茶。


岛上的人,像这个女人一样鲜少去外地,却对外国人的到来丝毫不感到惊讶,甚至表现出一种熟络,这应该归功于“缘分”的打工者招揽事业,外国人在他们的生活中已经不罕见,我后来看到一张照片,甚至有一位外国人穿着乡土的衣服,参加了岛上的祭典巡游。在岛人口中的酒吧里,我久违地被人猜测了职业、身高、婚姻状况和有几个兄弟姐妹,人们也丝毫不介意向我讲诉自己的处境,虽然这些话题很快就会被太阳妈妈的猜谜题打断:“什么东西是到了青森还有,北海道人却没有见过的?”


从太阳妈妈那里,我得知了蟑螂因为怕冷飞不过津轻海峡,得知了岛上有一位老太太的儿子,在长崎上大学时遇到了一位中国人,女性,结婚以后就去中国了。我还得知了,“缘分”也无时不刻不发生在这个小小的岛屿上。


例如一位在自我介绍说来岛上出差的男人,原来就是麻纪说的那位爱好钓鱼的朋友,我在不久前的晚餐中吃到的黄鰤鱼刺身,就是他早上才从海里钓上来的,“你运气很好,这种鱼不是每次都能钓到”,他说。例如我担忧着次日的天气能不能去野崎岛,而那艘船的船长就刚巧走进来坐下,劝我安心,“虽然会下雨,但不影响航行”。例如我在离开之前,拿出手机告诉太阳妈妈即将要去民泊的那户人家,她拍起手来:“哎呀!这就是我说的有个中国媳妇的那位呀!你见面就对她说:我知道哦,你儿子在中国的事情!吓她一跳!”


野崎岛


离开“音乐盒”之后,我读了太阳塞给我的那本小书,从而得知了一个离岛现状的生动样本。不同于驻扎在小岛上29年来始终不变的妈妈经营的卡拉OK店,太阳的故事是一种现代性的代表:那些急于离开岛屿的年轻人,在世界上转了一圈之后,如何重新审视离岛的价值?他们如何在毫无工作机会的人口过疏地区生活和工作?日本政府大力号召的“地域振兴”,在他们身上如何具体体现?日本政府为了振兴经济的“观光立国”国策,偏僻的离岛上的人们是否也能享受红利?


太阳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从福冈搬到母亲的故乡小值贺岛的,少年时期,他苦于农村没有距离感的人际关系,在周围人们密切注视的眼光中,时刻想要逃离小岛,和岛上同龄的男孩子们一样,他向往的是高中时候前往佐世保参加棒球比赛时看到的城市生活:商店街上眼花缭乱的服装店、便利店和家庭餐厅,正在流行的CD和游戏机,外界的新鲜事物长久地吸引着他,一把将他拽进广阔天地。


他显然又比同龄人走得更远,同学们去得最多的是佐世保和长崎工作,而他却在高中毕业典礼的第二天,利用一个棒球留学制度飞向了美国。尽管只过了一年他就意识到自己没有打棒球的才华并果断退了学,但已经呼吸过崭新自由的空气,他坚定自己不可能再回到小岛了,在艾奥瓦州,他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先去一所短期大学考取了英语教师资格,又拿到了北艾奥瓦大学的本科毕业证。岩永太阳在20岁过了一半才回到日本,像他英语这么好的人,在当时的日本找个工作并不太难,他当过英语补习班老师、酒店接待人员、电视台助理,还和朋友一起经营过酒吧,快到30岁时,他也利用打工度假签证去了澳大利亚,一年之后再回到日本,就成了一名专门接待外国观光客的导游。这份导游工作不同于那些景点介绍的工作人员,它更加深入,通常从大阪或者东京出发,持续半个月到一个月,在日本各地转悠。


对于那些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在日本自由行的欧美背包客来说,进入21世纪后,东京和京都这样的观光都市渐渐丧失了新鲜感,太阳就职的公司推出了一个新的旅行产品:“去日本的农村吧!”小值贺岛被选为其中一个目的地。也就是在这时,太阳第一次从外来者口中听到了截然不同于自己的对小岛的结论评价,这些外国观光客向他表示:“比起东京和京都,这个小岛更好”“小值贺奇妙极了!”明明和从前一样没有变化,还是没有景点、没有观光设施、没有便利店、没有家庭餐馆的小岛,为什么会吸引外国人呢?太阳试图去了解,得到了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答案:“在这个岛上,人和人的接触是最有趣的。”


在那本书里,太阳如此描述小值贺岛的魅力:“小值贺从前就有个说法:就算是旅行者,也要像从前就认识的熟人一样对待他们。只要踏上了岛,就会知道这样的说法并不夸张。在地理位置上作为海上交通要塞的小值贺,是古代的遣唐使和近代的捕鲸船靠岸地,因为历史上有各种外来者出入的背景,形成了小岛根深蒂固易于接受外人的风土,和海外观光客也能轻松搭话和聊天。来到这里的外国观光客,和岛上的老太太们一起唱卡拉OK,和岛上的大叔们一起喝酒,这种人与人的交往令他们感到快乐。”


可以肯定的是,在小岛上开一间“让外国人乐在其中的民宿”,是太阳最开始就打定的主意。2013年,他带着太太明里和孩子回到了小值贺岛,据说最初明里因为岛上有限的医疗资源而感到困扰,她又怀孕了,每个月都搭乘3小时的船(当时还没有高速船)前往佐世保进行妇科检查,而从神户带来的孩子,一旦融入了岛上生活,回到城市里竟然不会乘电梯了,还会一不小心就撞上玻璃门(岛上没有那样的东西)——原来中午去港口接我的那个来自神户的女孩就是明里,她现在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妈妈了。


小值贺的海


“缘分”是在2015年6月20日开业的,正是日本政府大力发展海外观光客事业的第二年,外国人观光客数量也达到了空前的1974万人,此后逐年递增,到疫情发生前的2019年,创造了3188万人的史上最高峰数字,他们带来了4兆8135亿日元的经济收入。35岁的太阳赶上了“观光立国”国策的好时候,他的公司在2017年完成法人化,将“音乐盒”也收为其中一项,还增加了白天的咖啡馆营业。离岛时刻面临着严峻自然带来的宿命,船的航行首当其冲,2019年秋天,九州地区频繁遭遇台风,船的班次全部停运,“缘分”因此取消了将近400个预约,损失惨重——尽管如此,在那一年“缘分”的入住率仍然达到了80%以上。


太阳招揽外国客人的手段,核心的便是麻纪告诉我的“聘请外国人打工者”。太阳称这些人为“志愿者帮手”,他在一个英文的志愿者网站上进行招募,报名的海外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并不在乎挣钱,他们只想感受地道的日本生活,五年间来了超过200人。


“那个人很聪明,既节约了成本,又让外国人很高兴。”后来有位岛民对我盛赞太阳的经营头脑,还告诉了我一个八卦,说太阳的妈妈当初是离了婚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岛上的,她本人就有这种天赋,除了卡拉OK店还经营着弹珠机游戏房,都是离岛上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赚了不少钱,大约是从小受到了启蒙,太阳也延续了这一经商的基因。


太阳在日本疫情最严重的2020年写完了这本仅有100页的小书,作为他40岁的纪念,这一年,因为政府的补助金和岛上的大型工程,他没有遭遇任何经济危机,反而在2021年春天又增设了一栋新的民宿设施。


像太阳这样短暂地离开故乡又回来的生活选择,日本有个说法叫做“U型回转”(Uターン),由于老龄化和少子化导致农村的过疏状况一年比一年严重,各地政府想尽办法推广这种方式,吸引年轻回归农村。但效果并不理想。哪怕对于那些已经厌倦城市生活、想要回归农村的年轻人来说,“怎么赚钱?”也是令他们迟疑着不敢行动的最大障碍。


太阳如今是小值贺上被人津津乐道的例子,起初他从无到有,在空地上盖起崭新的民宿,小岛上的老人们表示怀疑:搞这样的东西,能养得活人吗?“缘分”的热闹景象,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看待地域振兴的角度:既然找不到工作,那就去创造工作。


离开小值贺岛之后,我常常在instagram看见“缘分”的日常,太阳很注重社交网络的宣传,每天都要进行策划更新。他还开设了一个英文博客,专门发布那些外国人关心的小值贺新闻。2022年5月,就在新闻里播出日本政府打算试探性地开放海外旅行签证的时候,我看到“缘分”的一条动态:因为疫情暂停的海外志愿者帮手,时隔两年又重启了——一位正在长崎大学就读牙科博士的马来西亚的女孩,在黄金周前来帮忙,和岛上的人们相处愉快。


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拍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库索(旅日作者,现居京都,不定期流窜于岛国各处。)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虎嗅立场。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请联系 hezuo@huxi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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