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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11 09:00
上海买菜记

夏佑至是居住在上海的作者,疫情之前他常去逛菜场。这篇文章记录了曾经的菜场景象,菜场里都卖些什么菜,有些什么样的人,以及菜场作为一个整体不断的流动、扩张、变形:“它像珊瑚礁一样,把复杂且零碎的需求与复杂且零碎的供应,整合进完整的、有独特形式的小型生态系统里。菜场内外的关系,并不是均质的产品或服务在数量上的简单叠加,而是在差异和选择的基础上,通过模仿和竞争而形成的多样性。这种多样性,也许和人性一样脆弱,但时间是属于它的。”


但愿珊瑚礁熬过了它的环境危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辉图书 (ID:sanhuibooks),作者:夏佑至 ,编辑:艾珊珊,头图来自:夏佑至



平时做事累了,我常去逛逛菜场,顺便走进菜场周围的小店,翻翻架子上的存货。除了运动,逛菜场也是换脑筋的一个办法。


菜场里卖菜的不乏年轻人,买菜的可都是附近的中老年住户。人们的需求简单,菜场的格局也很明了。卖新鲜蔬菜的,摊位总是最大最多的。接下来是肉类和水产品。毕竟上海是位于三角洲水网地带的滨海城市,鱼虾蟹蚌供应充足。淡水鱼虾、泥鳅、鳝鱼通常养在大盆里,小型制氧机不断通过细管子往水里充气,牛蛙和甲鱼养在湿润但没有盛水的大盆里,外面罩一层绿尼龙网,摆在台面上的大闸蟹都扎好蟹脚,其余丢在桶里,不管怎么爬,总是在快到桶口时滑下去。海产品大多摆放在一大堆碎冰上,只有贝壳类的蛏子、花甲、毛蚶、海瓜子仍然养在盆中。盆里是海水还是淡水?这尚不可考。


但凡是卖水产品的菜场,腥臭是不可避免的。但这种气味与活禽活鸭的气味又不同。后者是一种混合着腺体分泌物、绒毛和血腥的气味,总是给人一种暖烘烘的感觉。


肉以猪肉为主,牛羊肉通常各有一个摊位。菜场不论大小,总有两个甚至更多摊位卖豆制品,出售新鲜豆芽、卤水豆腐、豆腐皮、豆腐衣、香干,乃至经过深加工和预包装的茶干,还捎带着卖些瓶装的腐乳和豆豉。如果菜场够大,就会有人现做面筋塞肉和百叶结。


菜场里总有一对比较年轻的夫妻做湿面。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两位阿姨各占一个极小的摊头,一位现包大馄炖,一位现包小馄炖。她们包馄炖的动作熟练而优美,盯着看令人着迷。


卤菜店是要有的,爆鱼店也是要有的。


蛋不可或缺。鸡蛋、鸭蛋、鹌鹑蛋应有尽有,有时候会有鹅蛋,夏天有咸鸭蛋,一年四季都有松花蛋。蛋分三六九等,最便宜的鸡蛋招牌上没有任何修饰语,贵一些的有土鸡蛋,苏北土鸡蛋、徽州土鸡蛋和金华土鸡蛋也许会有价格上的差别,需要进一步调查。散养土鸡蛋更贵一些,位于价格金字塔顶端的往往是鸽子蛋。




水果店总是要有的。卖塑料盆和塑料桶的,卖不锈钢盆和玻璃杯的,卖各种厨房里零碎五金的,也总是有的。一家真正的菜场,能够很方便地买到拖鞋、衣架、晾衣撑、扫帚、马桶刷这些不值钱但对活着的人来说必不可少的物件,以及元宝、纸钱、蜡烛、冥币甚至小型纸扎件这样对死去的人相当重要的东西。


老花镜、玉石挂件和未经包浆的手串现在也经常在菜场看到了。


买过了菜,还要买一点早餐。油条、豆浆、糍饭糕、肉包子、杂粮煎饼和鸡蛋灌饼,方便带走。传统一点的顾客不喜欢一次性塑料袋。他们总是带一口奶锅。


并不是所有摊位都是固定的。总有一两个摊位是开放的和流动的,有时候卖舟山来的咸鱼和虾干,有时候卖河北来的凉席和便帽,有时候卖内衣,有时候卖马夹,有时候卖神奇的抹布,有时候卖神奇的不粘锅。


有一年秋天,菜场进门处摆出来一只大澡盆。澡盆里堆满菱角。菱角是绿色的,没有角,据说只产在嘉兴的南湖。在金庸小说里,天真顽皮的少女曾用这种菱角丢掷风尘落魄的侠客,引出了许多故事。



菜场,特别是远离市中心的菜场,常常有孩子出没。这些孩子不是来买菜,也不是在卖菜,只是父母在菜场工作,没有人带,他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去,就一直在菜场里打转。


是真打转。菜场的格局,大多是四周一圈店铺中间一圈柜台的回字形结构,大一点的菜场,就是几个回字连在一起。总之中间都是纵横交错的通道。白天孩子们就在这些通道上跑来跑去。


和超市不同,菜场就算是全天开门,生意基本还是靠早市。菜场开门前两三个小时很紧张。摊主忙着卸货,整理柜台,把蔬菜分门别类,放在不同的大竹筐里。绿叶菜堆满后立刻喷上水——用的是空塑料水瓶,瓶盖上扎了许多小眼。


鸡毛菜一堆,空心菜一堆,菊花脑一小堆。马铃薯一堆,黄瓜一堆,番茄一堆,藕一堆。冬瓜一堆,带叶的玉米一堆,毛豆一大堆。


春天有枸杞头和荠菜,夏天有红薯苗、南瓜花和丝瓜,秋天有茨菰和芋头,冬天有萝卜苗,这些时新蔬菜必定各作一堆。


皮薄起皱的海椒、鼓胀的圆椒和坚挺的朝天椒各一堆。有些摊位喜欢青的做一堆,红的做一堆。


讲究的摊主用的竹筐有几种规格。每种规格的筐子大小一致,总有七八成新,保证有些竹篾皮还是青的。


杏鲍菇一小筐、白蘑菇一小筐、长柄伞菌一小筐,金针菇一小筐。这些都是塑料筐。


现包现炸的摊位更加紧张。包好的大小馄炖要整齐地排在一种很浅的方形塑料筐里,一层层可以摞起来。切面的,做馒头、包子、馅饼的店铺里,空气中先是腾起一阵阵的面粉末,然后传出发面的淡淡酸味,和面、切面和拌馅的机器随后开始轰响起来。炸油条、春卷和糍饭糕的摊位打开了煤气灶,准备起油锅。做爆鱼的除了起油锅,还要杀鱼,一米多高的砧板是一截原木做的,随着师傅手起刀落,有规律地传来“笃、笃、笃——笃”的声音。


陆续有人进来买菜的时候,蔬菜、水产、肉、蛋都准备就绪,摊主在招呼买菜的人。熟食店这边还是听不到人的声音,只有机器声、剁砧板的声音和炸物下油锅的声音,比之前要更响一些,节奏要更快一些。


等菜场里忙过几个小时,最早一批顾客老早拎着菜和早点回了家,四面小区里渐渐流出上班的人流。许多年轻人拎着一两个包子或者一盒常温奶经过菜场。他们一边嫌恶菜场的气味,一边抱怨菜场门口混乱的交通。


这批忙着去公司打卡的人钻进了附近的地铁和公交车,第二批买菜的人才出门。早饭过后,有一个买菜的小高峰。等菜场里卖菜的人比买菜的人多,摊主才能吃早饭。有些人还要骑电瓶车送早餐回家。等来过暑假的孩子起床、洗漱、吃过饭,给女孩子梳好头,就把他们带到菜场里打发时间。


大多数白天在菜场通道里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孩子,一年也只有七月、八月这两个月,可以跟父母朝夕相处。


如果不嫌味道大,菜场的确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地方。他们跟其他孩子一样,也要做作业、玩手机、打游戏、在平板电脑上看电视。和我们小时候不一样,现在很少有人让孩子帮着看看摊位,找个零钱什么的。


到了八月底,孩子要送回老家,少数摊位会停业几天。回来以后,年轻父母情绪不好,有时候忘了对待普通顾客和熟客应该有不同的分寸。


有一年,一家卖肉的店铺从八月底一直关门到九月中旬,老板娘回来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一直没精打采的,好像生活突然失去了动力。


我问她,孩子多大了?她一边翻着冰柜里颜色不一样的肋排,一边心不在焉地说,刚上大学。


送马可去邻居家找小伙伴。小伙伴的奶奶打开门,让我们进去,然后郑重地关上了门。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跟我寒暄。我听到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发出了严峻的提问:


“知道猪肉为什么这么贵吗?”


我迟疑了一下,试探说:“据说是非洲猪瘟?”


奶奶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笑,示意我坐下。


等我完全坐好,孩子们已经投入游戏,奶奶缓缓说:


“猪瘟只是一个说辞罢了。”然后停顿了一下。


我在脑子里快速检索最近看到的各种新闻,把非洲猪瘟、贸易战、环保变局、产业政策等要素排列组合了一番。


正在默默组织措辞的时候,奶奶又开口了。


“猪瘟年年都有啊。哪一年没有猪瘟?为什么以前猪肉价格没有涨得这么厉害?”


是啊,为什么呢?


在奶奶期待的注视下,我决定不再说什么,只是听她用语文老师特有的清晰、缓慢、有层次并且不容置疑的口吻,开始分析起国内和国际形势来。


一边听奶奶颇有启发的分析,一边又想起,菜场门口那家肉店,最近把店面转给了弹棉花的人。


肉店在一家裁缝店和一家鲜奶店中间,平时除了卖猪肉,也捎带着卖点蛋和咸菜。店里的空气是酸味和咸味的混合。一到深秋,他们开始卖南通羊肉,店里总挂着半边羊。可惜,这一幕今年大概不会有了。


买肉是门学问。一望,二闻,三问,然后才能切。这门学问掌握不好,五花肉就会变成腹腩,排骨就会恰如其名,只有骨头。更不要说看上去像鲜肉,其实只是冻肉。菜场里有好几家肉铺,多是卖猪肉,一家专卖牛羊肉,也有卖禽肉的,我都很少光顾。教条主义者的归宿在超市:贵一点但部位标签清晰,生产日期也可以追溯。


这家肉店的定位,似乎在菜场和超市之间。有自己的门面,位置就在菜场门外,但终究更像菜场一些,挤在许多差不多定位的小门面之间。这些小门面,除了裁缝店和鲜奶店,还有配钥匙的、卖水果的、卖烟的、卖绍酒的、卖五金配件兼通下水道的、卖供品的、一家专卖有暗花的老款式衣服的,以前还有一家卖寿衣的,一家做塑钢窗的、一家理发的、一家按摩的和一家洗脚的,一家现做爆鱼兼卖螃蟹的,一家早点铺子,以及几家说不上菜系的小饭店。


以上这些门面加起来,占满菜场大门两侧的街道,一直朝南,延伸到了十字路口。


离这些店面只有50米远,就是我常去买肉的大卖场。这家大卖场因为管理完善和与时俱进,已经持续繁荣了20年。它们也许会继续共存下去。


现代城市的管理,其实与超市的管理越来越相似。对空间的占有,不仅表现在规划、建造、维护,也表现在用功能规训人的行为,甚至——如果可能的话——规训建筑物范围内的一切生命形态。


比如,室内菜场的摊位之间有精确的空间区隔,它们的经营场所、经营时间和经营范围,都是通过商业合约和许可证制度严格规范过的。在这些可见的规范之下,还有在后台运行的系统,包括但不限于物价、市容、卫生、消防、税收和公安,时时刻刻试图进一步规制菜场有限的开放性。




但菜场外不断增加的店面,又让人感觉这座菜场是不可规训的。它像是活物,还在长大。


围绕菜场的店面行列,已经突破菜场大门两侧,在十字路口拐了一个弯,继续向另一个方向延伸。那里有好几家水产店、蛋店和啤酒店,夹杂在更多无风格的饭店和五金店之间。


它的触角甚至越过了路口,伸展到了马路对面。那里有许多汽车修理店和配件店,如今早晨卖菜,上午菜摊收了才重操旧业。


在通过变形来适应环境并寻求扩张方面,这座菜场展示出了和生物演化类似的轨迹。它像珊瑚礁一样,把复杂且零碎的需求与复杂且零碎的供应,整合进完整的、有独特形式的小型生态系统里。


菜场内外的关系,并不是均质的产品或服务在数量上的简单叠加,而是在差异和选择的基础上,通过模仿和竞争而形成的多样性。这种多样性,也许和人性一样脆弱,但时间是属于它的。


“你觉得呢?”


奶奶完成了有关货币发行量与猪肉价格曲线关联的最后陈述,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口水。她的目光越过杯沿,温和而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


作者:夏佑至 

出版:三辉图书|南京大学出版社


《蒙尘记》是夏佑至的第二部图文作品,源自作者在上海中环某小区生活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个十年。它以百余幅照片和数十则的随笔文字,写下关于平凡生活和微小之物的诗篇,也记录下了那些过分熟悉的、等待讲述的,和还未发生的故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辉图书 (ID:sanhuibooks),作者:夏佑至,编辑:艾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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