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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11 18:26

三线厂小镇奇谈:我曾经的家如今是末世景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 (ID:story_fm),讲述者:七月,制作人:佳文,文案:佳文、蔡雨初,题图来自:讲述者


你来自哪里?当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也许已经蹦出了一个地方。可对于今天的讲述者来说,可能没有一个脱口而出的答案。他的家乡是一个三线厂。


三线厂、三线小镇并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三线城市的概念。


六十年代,中苏交恶,面对可能爆发的世界核战,中国按照各地区战略位置不同,划分三线,大量国防、科技、工业项目迁到了位于战略大后方的三线地区。数百万人响应着国家的的号召,从不同的城市举家搬迁到偏僻山区里开荒建厂,形成了一个有别于当地的,生产生活一体化的三线小镇。而在三线厂里长大的孩子,也被叫做厂子弟。


随着冷战的结束,中国迎来改革开放,这个横跨三个五年计划、耗资巨大的三线工程也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厂子弟”的标签也随着他们的故乡一起逐渐消失在历史长河当中。


但曾经颇为神秘的三线厂到底是什么样?生活在其中的人又经历过什么?许多三线厂子弟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记录逝去的故乡,今天的讲述者七月也不例外,他把对家乡的记忆写进了小说里。


1. 开山建厂


我是七月,一个职业科幻作家。我今年 38 岁,是一名来自四川汉旺的三线厂子弟。


我出生长大的厂叫“东方汽轮机厂”。六十年代,“好人好马上三线”,上海、哈尔滨的技术专家和工人来到四川,在山区里建起了这个庞大的汽轮机发电厂。


那时,做整体建设是一个很艰苦的事情。因为龙门山脉的山都很陡峭,不像福建的小丘陵,听前辈们讲,几乎每天都在炸山,炮火轰鸣;每天都在爆破,靠人力将石头挑走。所以几乎一层一层炸山,一层一层铺出平台,才能从平台上慢慢地修出这个厂。


从 1964 年到 1974 年,经过差不多十年的建设,才开辟了足够多的地方建厂。但当我出生的时候,东方汽轮机厂已经投产了十年,那时,我生活的三线厂已经成为了一个设施完备,自给自足的世界。


■ 东汽60年代炸山建厂 / 图片来自东方电气集团官网


2. 厂就是全世界


我住在家属区,那是一个和工厂区差不多大的地方,生活着几万人。家属区里有电影院、公园、医院、商场、农场,我们当时还有东汽乳业,专门养奶牛,生产牛奶提供给厂里的人。


我的小学和中学都在家属区。我们但凡出校门就已经在家属区了,只是你家的那栋楼离学校有多远而已。


基本上来说,我的生活圈子所需的所有东西都在厂的范围内。许多人那时都有这种感觉:由生到死,所有东西都是厂里的。


■ 七月读书的厂子弟学校一角


3. 我们厂不一样


虽然在厂里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生活条件相差无几。但每次我外出都会意识到三线厂作为一个整体和别的地方很不同。一个印象很深的事情是三四年级的一个寒假,不到十岁的我去姨妈家玩,发现他们家冬天竟然没有暖气。


印象中,我小时候冬天睡觉就把衣服全部搭在暖气上,早上起床去穿就会感觉很暖和且舒服。可在姨妈家没有暖气,大家要把衣服放回被窝里,捂热后再穿,我就觉得好难受。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四川有集中供暖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常识是过了长江就没有集中供暖。后来我想,应该是当时东北人过来,理所应当地认为冬天不能没有暖气,所以修家属区一定要把暖气修上。就在那时,我特别明显地感觉到,东汽厂的生活环境跟外面的环境截然不同。


直到上初中,我还有一种清楚的感觉,厂里的人对厂外的人有些傲慢,而且总觉得我们自己是特殊的一群人,我们的特点就是“很洋气”。


九十年代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厂就有了灯光球场和塑胶地板,像县里之类的其他地方都还是灰土土的夯起来的球场。我打篮球的同学都会跟我说:“买了耐克的鞋,只敢在厂里的球场穿出去打球,根本不敢在外面的球场穿,质量太差了,把鞋都割烂了。”


■ 七月在家属区的小公园与父亲合影


其实,三线厂的不同不仅体现在吃穿用度,从开山造厂起,东方汽轮机厂和周围一片的三线厂就有国家给予的留存军工实力的特殊使命。尽管九十年代,冷战、核武威胁已经逐渐成为过去,但那些痕迹还是留在了日常生活里。


我是直到上大学才意识到我们厂里的上下班铃声是防空警报。


因为我在南京上大学,每年南京都会响防空警报纪念南京大屠杀。当时,我在校园里听到了这个声音,我第一反应有点懵。因为我准备了特别庄严肃穆的感觉,但是听到这个声音,就有一种“我该去上班”、“我该去上学”或者“我该回家”的冲动在里面,而这种冲动非常不严肃,我就特别特别懵。


后来,我再反过头来想,从小每天 7:40 预备铃,8 点上班铃,12 点多下班铃,然后 1 点、2 点、6 点,一定会响六遍的铃声里,就包含着各种各样奇怪的含义。


为什么要选防空警报来作为上下班这种特别日常的铃声?如果真的有空袭,真的有敌机来了,那要用什么来警示大家?是觉得我们已经不需要用防空警报来警告大家了吗?


4. 保卫人类的最后要塞


其实在龙门山下一片,有各种各样三线建设出来的厂。大家都知道有导弹基地,我们初中还可以和防空导弹合影,合影照片就贴在学校里。你会好奇防空导弹这类东西为什么会建在这么一个山沟里?我就猜测当年肯定是为了防范敌军、保护三线厂而建的。


而且,我们高一军训就已经是打真枪实弹的了,每人会发 50 发子弹,还有打靶成绩。除高中军训外,东汽技校也要军训。


他们军训汇报表演时,我看到四个人扛着一架高射炮出来了!就像抬轿子一样,四个人每个肩膀扛一角,“铛铛铛”抬着跑出来。我当时就很震惊,这是什么鬼?厂里保卫科搞个军训,连高射机炮都出来了,我就觉得特别好玩。


其实对于这个家乡小镇,我自小就有许多想象,我高中时看了《新世纪福音战士》,里面有极为重要的第三新东京市的概念,那是保卫人类的最后的要塞都市。我看了之后,很快就将这个概念和我所居住的三线小镇结合起来,我觉得我们镇也特别有一种保卫人类的最后要塞的感觉。


5. “山雨欲来风满楼”


虽然龙门山下的三线厂是我幻想中热血的“要塞都市”,但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十年里,在企业改制,中国即将加入世贸的大背景下,三线厂在我父亲那一辈人看来早已从“稳定”、“优越”的代名词,逐渐滑向一场不确定的危机。


现在回忆起来,小学的时候厂里的广播每天五六点钟都在放“打破铁饭碗,捡起金饭碗”。


那时,国企改革是以东北为首的,大多数厂要么关停要么转行,厂里经常会有“吹风”说要开始股份制改革,给大家发原始股,我们将从国企变成上市公司。


当父母们路上遇到就会讨论,“你听说了吗?隔壁说分原始股,一股要卖你五块钱,到时候他们上市三块钱都卖不到,等于白掏两千块钱进去。”


这样的传闻中,又会有人说,“你知道吗?当年我们的部门领导,现在要出去给人上血书,说他要跳楼,你们居然敢把厂卖了?!”


■ 2000 年前后的东方汽轮机厂


我爸那时候特别悲观,他经常说以后加入世贸了,像东汽厂这种干活都特别“摸鱼”、效率很低的国企,肯定不行了。


当时的三线厂军转民特别多,这些厂都遇到过很多困难。我们那边特别著名军工厂是长虹 , 长虹以前是造雷达的,后来改做电视。


“二重”也特别著名,也叫做中国第二重型机械厂,他们按国家指令生产,比如三峡电站发电需要的巨型涡轮,除了它可能也没有谁能造如此巨大的东西,但如果国家不需要了,他们也无事可做了。


我记得九十年代一直在说,“二重”没有生意了,“二重”可能要垮了。我们那时候听到很多这类消息,整个厂的环境一直在变,就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所以那时候,一方面军工厂要积极自救,从造飞机核弹改为造冰箱、汽车、缝纫机;另一方面,厂里的技术工人也面临着效益不好或是下岗的危机。有的人求稳,决定留在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三线厂,也有人决定放下铁饭碗、离开体制,从头再来,比如说我父亲。


我觉得他是很典型的被时代耽误的人,他学习能力很强、很聪明,但是选择很有限,从上山下乡到当工人,到选择更好的厂工作,到 90 年代觉得央企也不行,一定要跳出去寻找别的机会,他不断地想通过选择来改变命运。


九十年代中后期我父亲去厂里办了病退,我高中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外打工。有很多人像我父亲一样,愿意在这几年时间里面多赚一点,万一有不测风云的话,至少家里有些积蓄。其实大家都想早一点找到自己的出路,不然等到哪一天就像是《杀死那个石家庄人》里唱的,一夜之间大厦崩塌,便毫无去路。


6. 21 世纪不是东汽厂的时代了


1999 年 12 月 31 日,我们一群同学都在守夜,等着迎接新世纪,家里大人都去睡觉了,只有我还能守着电视。


快到零点, 我准备给我关系最好的同学打电话,还没有打,电话就已经响了,我就感到很有默契,互相说着“新年好,新世纪快乐!”


其实对于年轻人来说,死亡、没钱这些事情都太遥远。大家关心的还是自己要怎样长大。


那时的东汽厂在各种要倒闭的传闻中,依然坚挺,依靠着自己的发电产业,顺利从军工转民工。但留在厂里读厂技校,接父母班,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人艳羡的工作。


似乎过了 2000 年这个 21 世纪门槛之后,大家心思都发生了变化,给你一种“时代不一样了,21 世纪不是东汽厂的时代”的感觉。


尤其在零几年,整个经济社会开始起飞,各个地方的差距越拉越大。本来这里有很多是上海来的,当年在上海家中的兄弟姐妹,现在在上海有套房,而你就在汉旺镇上有套房,这不是一个世界的概念。


那时,三线厂的衰败对应着深圳的崛起,下岗潮也对应着下海热,经商创业,赚得人生第一桶金的故事在那时并不少见。


新世纪的年轻人,有着新的抱负,那些都不在三线厂里。


那时有的人总是想着去做点什么,要像浩南哥、山鸡他们一样,闯出一番事业,而不是局限于这个破地方。


至于这番伟大的事业是什么,他们可能也没想明白,可能觉着开个录像厅、发廊、歌舞厅多么赚钱,将来混这个行当然后身家千万,和父母那辈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不一样。


成绩比较好或者是中游的厂子弟,也希望不要留在厂里,而是要出去,大家都在“往外飞”。我当时准备高考,其实我的成绩在清华分上下。我之所以不报清华,是因为那个时候生物分数线很高,我就是想学生物,如果我报清华可能就上不了生物系。真的是极为纯粹的我就是想去学生物,我认为自己学会以后是能改变世界的人。


7. 重回体制内


2001 年,我顺利地考入大学,顺利地读上了生物学,但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下来,人生似乎并不按我想象的那样发展。因为我大学做的是海滨研究,生物入侵。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尤其是我们做海滨湿地研究,真的一天脱一层皮,就字面意义上的脱一层皮。每天脱皮到后面人都晒肿了,干了几年以后整个人都已经快崩溃。


我当时就在想,当年“好人好马去三线”,是不是也是这种感受?


我虽然满腔热血来这里,可是并没有想象过实际的生活如此痛苦,做了几年以后,发现和当年自己的雄心壮志所期待的情况天差地别。


但和那时的人不同,我至少还有退路可走。我的退路是不做研究了,那时互联网企业正在发展壮大、充满机遇,我就去互联网公司上班、做游戏策划。


而我许多同学的退路,是回到体制内,回到东汽。和许多三线厂命运不同,东汽经过一系列的转型阵痛,那时和日本三菱合资,东方汽轮机厂成为了东方汽轮机有限公司,但依旧运转良好。


其实这样的人很多,有做技术的、做材料研发的、做金融的,很多人没有想过要回到东汽,甚至有些人是不愿意回去的。


但是真正开始找工作之后,发现回厂里宣传部或投资中心还挺好的,央企待遇也不差,而且还熟门熟路,他们就莫名其妙地又回去了。


■ 东方汽轮机厂的大门


8. “大厦崩塌”


2008 年,我母亲在 5·12 大地震中去世。


本来我高中毕业离开东汽后,其实很少再回去,但至此以后,我每年清明节都会回去一趟。


尤其是 2018 年十周年纪念的时候,他们开放了已经成为废墟的东汽厂旧厂区和家属区,原来厂里的人可以进去看看。


我发现十年没有人在这里生活以后,草漫天疯长。原来我们玩耍的各处地方的水泥路面已经被撑裂了,从缝隙中长出了树;我曾经的家,也爬满了藤蔓,长出了大大小小的草和树。


我那时就觉得这里特别像游戏里世界末日,像是人类已经消失了几百年后的景象。


我感觉恍若隔世,仿佛曾经生活的那段岁月,说起来也并不那么长,但好像已经遥远得无法想象了。我当时就觉得自己曾经生活的场所,这次地震搬到城里去之后,那它所记载和代表的那段历史,也就这样消散在这片土地上了。


■ 地震后的汽轮机厂旧址废墟


一场地震促使东汽厂将新的厂房整体搬迁到了县里,曾以为将会世世代代延续的三线厂生活,在不到半个世纪里就烟消云散了。七月想要留存在三线厂的记忆,那些让他骄傲的、快乐的、疑惑的、唏嘘的三线厂往事。


2020 年,以自己的童年经历为原点,七月写了科幻小说《小镇奇谈》。


在小说里,这个毫不起眼的三线小镇有着顶尖的科技和讳莫如深的秘密,身处其中的热血少年依靠着小镇,拯救了世界,又最终和它一起归于了平凡。


参考资料

CCTV1《相逢2000年》24小时直播特别节目

东方卫视新闻台汶川大地震特别报道

徐军平,东方汽轮机厂:“一条麻绳”闹出的大型企业

郑有贵,陈东林,段娟,中国社科院当代中国研究所,《历史与现实结合视角的三线建设评价》  

界面新闻,“铁饭碗”砸碎后,一代工人的沉浮与迷茫


-封面图及文中未注明来源图片均由 讲述者 提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 (ID:story_fm),讲述者:七月,制作人:佳文,文案:佳文、蔡雨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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