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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静、丘桃,原文标题:《独家还原孙剑:天才科学家、领路人与全世界最好的爸爸》,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突然的离别
北四环融科资讯中心A座3层的旷视科技公司里,一把板正的黑色工学椅,在6月14日凌晨永远失去了它的主人。
除了颜色不太一样,这把工学椅,与这家的公司开放式办公区里的无数把绿色工学椅,毫无差别。尽管它的主人孙剑担任着旷视首席科学家、研究院院长等职务,更是在业内威望甚高的AI大牛。
他曾经有着令人羡慕的天才般的履历:在西安交通大学完成本科、硕士和博士学习,2003年毕业就加入微软亚洲研究所,后来成为首席研究员,期间两次获得 CVPR 最佳论文奖。
作为全球计算机视觉领域最具影响力的学者之一,2016年7月,孙剑加入有“AI四小龙”之称的创业公司旷视科技,全面负责技术研发。2017年,他带领的旷视团队在被誉为计算机视觉领域三大顶级会议之一的ICCV上,击败谷歌、微软、Facebook等巨头,获得了COCO(常见物体图像识别)竞赛单项冠军,旷视也成为首个在COCO中夺冠的中国企业。
突出的学术成就让他的名字在圈里广为人知,而与很多技术天才的性格乖张不同,孙剑更像一位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
谦和温润,是多数人对孙剑的印象。孙剑猝死的消息,让很多人直到现在都没法接受。“太突然了”,多名AI圈顶级学者、创业者告诉“降噪NoNoise”。20多年的好友颜水成闻讯落泪,“实在太伤心了”,他暂拒了进一步的采访。
思必驰CEO高始兴则告诉“降噪NoNoise”,孙剑这种级别的AI科学家在国内很少,“他的去世是行业损失”。一名与孙剑有过技术交流的AI独角兽CEO评价,“绝对大牛”。一位合作伙伴称孙剑为人谦和温润,是很典型的学者,“我们都很喜欢他”。
一名2016年入门计算机视觉领域的年轻科研工作者,很感激自己曾经以孙剑为楷模,“全仰仗孙老师这样的行业领袖,现在才能靠这门手艺吃饭。”
“憨厚忠实,话语不多,生性乐观,给人的信任感十足”。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博导周少华昨天发文回忆自己第一次见到孙剑时的印象。那是在2015年CVPR一个分会场上,波士顿的雪堆得比人还高,行人穿梭其间,看不到对面的人影。那年,孙剑拿到了CVPR Best Paper Award,事后还在朋友圈里开玩笑:
“上次的奖状丢了,没办法,只好再拿一下”。
更多普通人在知乎等社交平台上,写下对孙剑的印象。曾经在2013年加入微软亚洲研究院的袁进辉提到,孙剑喜欢摄影,经常在研究院组织活动时,为大家拍照片。在孙剑加入旷视的那年,袁进辉也开始了创业,与他成为“友商”,两人会在微信里交流,孙剑还会鼓励他,“开源不易,希望OneFlow能有大发展”。
孙剑以前喜欢站着办公,一位矿视员工路过他的工位时,经常能看到他电脑页面上的paper。作为小员工,他没有与孙剑直接说过话。得知他猝然离世的当天上午,他在社交网站上写道,现在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因为怯懦,每次在孙剑路过他工位去打水时,都没有鼓起勇气打声招呼。
如今,他永远地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二、“与世界对话”时刻
孙剑毕生的努力方向是让AI技术落地,应用到日常生活。尽管人脸识别等技术已经普及,但圈外之人对这位顶级科学家的价值,还没有太多感知。在他去世当天,还有知乎网友在看到《旷视首席科学家孙剑博士去世,如何评价他的贡献》的提问冲到热榜前三后,质疑旷视在背后“运作”热搜。
当然,也有普通人通过这则死讯认识了孙剑,并为这样的认识方式而感到遗憾。
天才早逝的遗憾,从来都是命运对一个行业的诅咒。
孙剑曾开创深度学习领域的里程碑。2015年,在微软研究院工作期间,他带领何恺明等人,开发出世界上第一个152层的深度神经网络ResNet(深度残差网络),以3.5%的系统错误率,超过普通人眼5.1%的错误率,实现系统计算对人眼的超越,在当年几乎横扫了所有的竞赛,也将人工智能研究带入一个激动人心的“寒武纪”时代。
“他是深度学习从火星儿到火苗的过程中,那个不可或缺的人。”一名微软前同事告诉“降噪NoNoise”,孙剑的研究成果,堪称微软研究院近一二十年来最有全球影响力的“代表作”。而他本人,可以说是华人在AI领域的最高突破。
在ResNet横空出世之后,更多人参与到人工智能新浪潮当中,他们以ResNet为基础,接力提出新的算法,在各自领域续写传奇。
ResNet还激发了那个下围棋打败李世石、柯洁的AlphaGo。2017年10月,升级版AlphaGo Zero问世,其核心应用便是ResNet。孙剑当时还很开心地发了条朋友圈。
上述微软前同事认为,最高境界的学术追求是业界影响力,而非论文数量。他认为这是孙剑能够成为一流科学家的内在动力。“他不攒论文数量,也不搞关系运作,不太经营这些东西。他对自己要求非常高。当然他导师是沈向洋,也许很早就过了追求在顶级会议上发成果的阶段。”
孙剑带团队也不鼓励论文数量,而是强调质量。在接受新智元访谈时,他说自己以前写论文也没有特别多,“但哪怕只有一篇文章,能够被用在像AlphaGo这样的系统上,那就有20倍的效果。”
从大三第一次接触图像处理,到毕业后加入微软亚洲研究院,孙剑在计算机视觉领域耕耘了 20 年多。他很早就研究过人脸识别,但用的是“上上代”原始技术。直到2009年深度学习的出现,这让他意识到,以前一些不能落地的事情,如今有了落地的可能。
这也是他在2016年离开微软、加入创业公司旷视的原因,“创业公司最接近前线,能最快把技术应用到实践。”
在西安交大,一位教自动控制课程的老师的理念对他影响至深:做学问既要“做鬼”,也要“做神”。“神”是指研究基础问题,“鬼”则是解决实际问题,用实践去验证。
谷歌以AlphaGo的破圈,让更多人看到新一波人工智能浪潮的涌来。于是,人工智能创业成为风口前后几年里,微软亚洲研究院里的很多“神”纷纷出走,奔向了更具挑战的一线,到产业当中挖掘技术的应用价值。孙剑前同事汤晓鸥,2014年创立了商汤科技;孙剑的学生何恺明,在2016年离开微软亚洲研究院,加入Facebook;同年,袁进辉出去创业,做了OneFlow。
在微软亚洲研究院成为“AI黄埔军校”的同时,资本也疯狂涌入人工智能行业。在接连的项目融资、不断抬高的估值背后,人人都想投出下一个“AI四小龙”。
但种种躁动与孙剑无关。加入旷视后,他每天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浏览有没有有意思的新论文,然后共享给年轻人。他习惯每周要跟各个小组进行深入研究,分享自己的研究思路和方法。“我每天都会问自己,我应该做什么事情,让大家都有清晰的目标,让大家能够发挥自己的潜力去做这些事情。”
从微软到旷视,孙剑所处的圈层从平均年龄30+拉低到平均年龄20+。他曾自嘲瞬间进入“中老年”状态,还说有同事曾经问他,为什么把手机字体调得那么大?
所幸不比互联网企业,在以核心技术为燃料的人工智能公司,年龄从来不是问题,而是资本。孙剑在旷视研究院口碑极高。多名受访者提到他的谦逊、喜欢鼓励年轻人,以及给大家足够大的成长空间。还有实习生得到他手把手指点、带读论文。
在技术应用落地上,孙剑团队关注的物体检测,是要训练机器能够检测到图像里的特定内容,它可以应用到自动驾驶、智能物流的场景。全景分割,则是让机器的辨识度达到像素级别,不仅知道照片里的人在哪儿,还要知道具体形状。在这些领域,他的团队多次拿到世界级大奖。
2019年在接受中国青年报采访时,孙剑聊到做学术研究的最大动力:“很多年了,激发我做研发的一个最大动力,就是我们会解决很多难题。当突然找到一个很有效的解决方法,那个时刻,让我感觉自己在与世界对话。可能第二天那份激动就过去了,但我们会一次又一次追寻这样的时刻。”
三、另一面
孙剑的微博停更于2015年6月24日。
他把“AI”放进了微博昵称里,头像则是女儿小时候肉嘟嘟的侧脸。从2011年春天开始,530条微博几乎都发自他在微软亚洲研究院工作期间。
这些零碎的记录,呈现了天才科学家的另一面:热爱生活和家庭,爱好运动和摄影,并具备极强的学习能力。
他晒过十次以上的美食照片,当然,其中一些看起来可能不能称之为“美食”,比如摆盘粗糙的工作餐。有一段时间,他似乎热衷于记录这些食物。其中一些出自妻子之手,比如“无敌酱爆什锦菜”,他的评价是“原料多得数不过来”,一些出自父亲之手,比如,他记下了老人用新面包机做的第一个面包。
2012年6月20日去参加 CVPR时,他记录了这场计算机视觉领域最有权威的大会安排的“千人龙虾宴”,并满怀喜悦地提到,因为龙虾比人多,能吃的同学,每人可以吃到两只缅因州大号龙虾。
第二次提到缅因州大龙虾,是在2013年元宵节。他们全家补吃了年夜饭,菜单被打印出来,还别有新意地加上了红灯笼等图案。其中有一道菜是清蒸龙虾,在评论区,他吐槽:在“我买网”买到的缅因州大龙虾,和波士顿的差十万八千里。
他分别记录过女儿、妻子和父亲的生日,要么拍下生日蛋糕,要么详细地记录下当天日程。至于自己的生日,他只留下过一张在朝阳公园露天吃蛋糕的抓拍,那是公司组织的家庭日活动,虽然雾霾深重,但他显得很开心。
“十月份生日的大小朋友还有蛋糕吃”。那年他35岁,眉眼间洋溢着的还是纯粹的快乐。
他对摄影很感兴趣。2011年9月,他花了900块从淘宝买了个松下的镜头,此后开始频繁晒出摄影作品。被他记录的对象包括:微软亚研的办公区、油画、北京傍晚的夕阳、张家界的旖旎风光、李娜的网球比赛。他也开始研究图片的后期处理,比如李娜在2011年10月2日的那场中网比赛,他兴致勃勃地拼了好几张全景图和组图,到10号才发布在微博里。
他从中感受到了“专注”的乐趣。
在CVPR 2017年的一场分享中,他提到自己一度也是手机拍摄党,后来想打印照片贴出来时,发现手机里选不出好看的照片,便马上添置了一套微单,随后,外出都尽量带着这套不算轻的装备,通过取景器而不是手机屏幕,去专注捕捉决定性瞬间,拍照水平也得到了提升。
“我想通过这个小的个人经历强调一下专注的重要性。现在大家paper越发越多,有点像用手机随便拍。但我觉得大家如果加强自己的取景器,多年专注的一个研究方向,就能进一步提升华人CV圈的品牌和口碑。”
他至少参加过两次北京马拉松。
他参加过一次名字为“大家都有病”的小心理测试游戏,得到的诊断结果是“换位思考病”,症状包括:什么事都会站在另外一个方向去思考。
作为科技行业从业者,他在特斯拉进入中国的第四个月,去了展厅观看样车,并感慨“车内屏幕大的吓人,快和我办公的屏幕一样大了”。
女儿在2011年初冬降临在这个世界,这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喜悦。他第一次在微博晒图,是女儿四个月左右。随后,如同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父亲,他细心记录与女儿成长相关的那些瞬间:还只会趴在床上时,就开始啃英文著作;机场登机;雨后一起散步时看到的小蜗牛;被戴上彩色 3D 眼镜时的憨态可掬。
他尤为认真地记录了女儿的第一个生日,并为此发了至少三条微博。女儿在“抓周”中选择了三件东西:计算器、放大镜和哑铃,他为此颇为得意地解读:
“看来女儿会做一个:会理财的科学家并且健康工作50年”。
这句话里,有着无法遮掩的“女儿随爹”带来的骄傲。健康工作50年的科学家,这句话其实也像孙剑的人生目标。一位曾经在旷视研究院工作的博士回忆称,孙剑负责的研究院实行考勤弹性,灵活午休,很多人都是到点下班,周末时候的工区基本没人。相比996内卷的互联网大厂,这样的节奏,显然更像宽松管理的微软亚研。
“感谢研究院的好风气,工作日工作八个小时,下班后无人打扰,有更多精力放在运动和爱好上。”
在996风气盛行的年代里,工作与生活的平衡,被放在了成功的对立面。似乎所有的胜利,都需要靠争分夺秒的生命的投入作为代价去换取。但这样的节奏,未必适用于技术人员。毕竟,大脑不是永动机,而灵感的闪现,往往是意外的产物。它永远不可能诞生在流水线上。
历史上很多天才科学家都有着丰富的生活爱好与兴趣。或许是因为,“好奇”构成了他们对世界探知的最原始的驱动力,不仅仅是科学,生活中的无数琐碎日常,也组成了他们看到的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比如邓稼先,从核工业一线调回北京后,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听京剧和看电影。但因为工作时间不确定,他没法提前买票,只能在有空的时候,跑到北京护国寺的剧场门口,蹲守退票。
这份生活情趣,最终会成为这些天才科学家的人格魅力的一部分,潜移默化影响着周围的人。而这份影响,并不会随着他们生命的结束而消逝。
四、未竟事业
在旷视发布孙剑的讣闻后,旷视CEO印奇在朋友圈悼念时留下一句话:未竟的事业一定会完成的。
孙剑的猝然离世,对于旷视来说,等于失去了一位技术领路人。无形损失或许远不止于此。
在旷视2021年9月提交的招股书中,孙剑是“为公司核心技术创新及应用作出了突出贡献”的人,他的100多篇顶级论文和学术成就,成为旷视展现技术研发实力的注脚。
有知情人士告诉“降噪NoNoise”,孙剑的加入,对2016年的旷视来说至关重要。
当时AI四小龙中的“龙首”是商汤和旷视。两家的暗中较劲是多维度的,不光比拼论文数量,还包括刷新对方创下的“人工智能领域最高融资”纪录。比如2017年7月,商汤宣布以4.1亿美元融资刷新“AI领域单轮融资纪录”,三个月后,旷视就以4.6亿美元融资,宣布刷新AI融资纪录。
同样是年轻科研人员创业,商汤CEO徐立背后站着导师汤晓鸥——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原微软亚洲研究院视觉计算组主任,以及林达华、王晓刚等几十名星光熠熠的科学家,这个团队备受资本瞩目,发表论文数也相当亮眼。反观旷视三位创始人印奇、唐文斌、杨沐,尽管三人都顶着清华姚班天才少年的光鲜履历,但投资人仍认为,旷视需要一个知名AI大牛来提升想象空间。
“他不去,旷视会掉队不少。从学术成就的高度来说,孙剑一个人抵得住一拨人,在竞争中可以起到平衡作用。”该知情人士分析称。印奇在当年的内部信中也提到,孙剑的加入会使旷视在深度学习的基础性研究上获得“战略优势”。
孙剑与印奇、唐文斌早有交集。两人都曾在微软亚洲研究院实习,而孙剑是印奇的导师和科研启蒙老师。
在他的带领下,旷视研究院研发了包括移动端高效卷积神经网络 ShuffleNet、AI 生产力平台 Brain++、开源深度学习框架旷视天元 MegEngine 等多项创新技术。这其中,图像分类、物体检测、语义分割、和序列学习是四个核心课题。
当时,这些技术都存在着明显的提升空间,等着研究团队去突破。孙剑曾在2019年聊到物体检测的发展阶段,如果满分是100——意味着所有物体都被检测出来了,且没有错漏,那当时的旷视能得61分,“将来可能做到90分”。
这些技术未来会让自动驾驶真正智能起来。通过产品让科研成果创造价值,是孙剑的终极追求。只可惜,类似的学术鸿图,随着灵魂人物的猝然离世而成为“未竟的事业”。
放眼让孙剑痴迷了20多年的人工智能行业,这两年也开始进入繁荣大爆发后的瓶颈期。理论突破和应用落地上都遇到了很大挑战,学界无法解释的“黑盒效应”,节奏缓慢的AI商业化落地,共同把人工智能推向低谷。
反应到市场端,人们不再看好算法和解决方案公司的前景。先一步上市的商汤和云从,都不得不面对估值骤降的窘境。至于旷视,在折戟港股后已经转战科创板,目前还差临门一脚。
现在看,旷视、商汤都在努力撕掉过往标签,讲一个更有想象力的工业化、平台型人工智能企业的故事。他们都在寻找市场容量更大的领域,让技术落地,比如旷视聚焦的物联网。但如何在碎片化的市场站稳脚跟,最终还是要看关键技术的突破。
人们都在等待下一个颠覆性的算法出现。这需要下一个天才。
不过,天才或许还会再出现,在那些被前人感召过的年轻人之中,在那些由更高级的技术包装起来的实验室里,但是,此刻,对于孙剑的家人而言,失去,便是永远的失去了。
一位父亲,失去了会赞美他厨艺的儿子;一位妻子,失去了会用羊蝎子火锅庆祝她羽毛球比赛夺冠的丈夫;一位女儿,失去了身后的那座大山。
孙剑曾经在微博里晒出女儿在不到2岁时搭出的第一个小乐高,两天后,又晒出了自己搭出的第一个乐高,那是一座粉红色的公主城堡,应该是这个星球上无数女孩的梦想之物。
后来,他又经常在朋友圈里晒女儿的体操成绩。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会像无数“女儿奴”一样,在女儿的成长中获得科学之外的快乐。
然而,突然的离世,让陪伴女儿长大,并将她培养成为一位“健康工作50年的、会理财的科学家”,也成为了他永远无法完成的事业。
但正如电影《环梦巡游记》里所说,真正的死亡是被遗忘。对于这位生命结束在46岁的天才科学家,孙剑或许还会在另一个维度里存在很久。在这个令人悲伤的6月,这也是为数不多的安慰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