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铁路退休了，我不可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良豪，头图来自：作者拍摄

今年夏天，中国铁路迷最关注的列车在粤港澳大湾区。

全长147公里的广深铁路，驰骋在这条铁路上的“和谐号”动车组列车每天多达63对，接载来来往往的旅客穿行于广州和深圳之间。

这是中国最重要的铁路干线之一，每年接载的旅客多达3000多万人次。在过去，经常会有人站在横跨铁路的人行天桥上，看动车组呼啸而过，细细欣赏城市里的铁路风情画。

很多资深的铁路迷，最喜欢看的是这条线上的另一位“常客”——往来广州和香港的广九直通车。每天只有3对、6个车次的“九广通”（KTT），是广深铁路最吸引人的列车，极有辨识特征的红色车头和蓝白车头，吸引了无数镜头追随。

“九广通”列车车头极具辨识特征，备受铁路迷喜爱。/维基百科

自从2020年2月广九铁路香港段因疫情暂停服务后，无数人都期盼着再见到KTT在广深铁路上驰骋的场景。但这样的场景，可能已经成了绝版。

“广九直通车，可能要和大家告别了。”今年4月末，多家媒体引述香港铁路公司（以下简称“港铁”）内部人士透露的消息称，往来内地和香港的城际直通车“可能已经完成历史使命”，“直通车永久停运的计划已经进入决定阶段，只待‘官宣’”。

《文汇报》报道称，根据正常操作，KTT必须在每天、每月、每年进行不同程度的维修。但在几个月前，港铁已经不再为KTT进行维修，也停止购买有关的后备零件，列车已经无法独立行驶了。

“广九直通车停运”的消息很快引起了大湾区民众的关注。有人翻出了珍藏多年的直通车车票，回忆起坐直通车到香港买珍妮曲奇、打卡弥敦道的美好旅途；不少铁路迷在微博上晒出在各个场合拍摄的直通车照片，感慨曾经无数次看到、无数次想体验；还有很多乘客想念直通车上的卤鸡腿，那是往来广九路上最令人惦记的味道。

最怀念的味道消失了。/微博网友

从1979年算起，这趟恢复运行40多年的城际直通车，承载了太多太多粤港澳大湾区的发展足迹和美好回忆。

一、一个世纪的穿行者

香港的城际直通车共有三组路线。

疫情之前，从红磡车站出发，香港市民能直接购买直通车车票前往北京、上海、广州三座大城市，再经密集的铁路网络到达全国各地。

三组路线里，北京、上海的车次隔天一班，广东线的班次最频密，每日多达9趟，从早到晚织起了不间断的跨境列车服务。

也正因此，当人们提起这趟城际直通车，往往特指开往广州的广九直通车。毕竟已经建成并运营超过一个世纪的广九铁路，是中国最早修建的铁路之一。

清末，香港开埠成为自由港，粤港两地的人口流动和货物运输变得愈趋频繁。1906年，全长35.4公里的九广铁路香港段开始动工；一年后，广九铁路内地段亦开始动工修筑。

为了尽快完成修筑，全长142.77公里的广九铁路内地段工程被一分为三，广州一端的终点站选在了当时仍是郊区的大沙头，并命名为“广九车站”。

尽管名义上内地段、香港段应该由中英双方各自修建管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根据史料记载，内地段勘测、设计、施工均由英方总揽，总工程司、总管账、运输主任等职均由中英银公司派人担任，每段设英籍主管工程司一人，清政府无法完全掌握修建的主动权。

1910年，这条备受关注的铁路终于还是陆续竣工并通车。到1911年10月内地段全线通车后不久，两段在罗湖桥接轨联通，广州至九龙全线贯通。蒸汽机车拉着满载旅客的火车车厢，开始日复一日地穿梭两地。

当时的直通车班次不多，速度也不快。虽然开通初期就已经有3个小时就能抵达香港的“直通快车”，但班次很少，票价也并非普通百姓能承受。更多的时候，往来粤港两地的人们更愿意搭乘俗称“火龙船”的“站站停”慢车，早上9点从广州出发，7个小时后抵达香港。

广九铁路开通初期的时刻表。/九广铁路公司官网

火车很快成了往来粤港两地的主要交通工具，广州、香港的两座火车总站成了当地的地标性建筑，让两座城市的面貌焕然一新。民国初年，随着广九铁路的客流量越来越多，广州修筑了一条通往广九车站的新马路，并增设了路中央绿化带。这条后来被命名为“白云路”的马路，成为了广州的“模范马路”。

而在香港，由红砖和花岗岩建造的九龙车站在1916年正式竣工。车站站房侧面有拱门型结构，辅以罗马式石柱及尖顶等装饰，楼高45米的钟楼与维多利亚港对岸的香港岛遥遥相望，成了香港地标建筑之中的经典之作。

二、搭直通车，吃卤水鸡腿

真正惠及粤港两地广大居民的广九直通车，1979年才真正开行。

1979年4月4日，已建成五年的新广州火车站人头涌涌，一列油光锃亮的东风3型内燃机车停在车站轨道上，站台上下被热情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在粤港两地各界人士的见证下，时任铁道部副部长耿振林为首发91次广九直通旅客特别快车剪彩。8时30分，中断了30年的广九直通车驶出广州火车站，第一次满载旅客开进香港。

1979年4月4日，首列广九直通车驶过罗湖桥，进入香港。/九广铁路公司官网

城际直通车开通，成了粤港两地居民的大喜事。当时每天只有1对直通车往返广州和香港，几乎每一趟都爆满。从1980年开始，直通车开行数量陆续增加，至1997年香港回归前夕已增至每日6对，客流量也从最初的每年7万余人，增加至回归前的148万余人。

到了1990年代，广九直通车部分班次延伸至佛山和肇庆，扩展了服务范围。而在香港回归前夕，铁路部门增设了分别往返北京和上海的“京港直通车”和“沪港直通车”，更多香港人通过铁路畅游全国，在铁轨上见证祖国日新月异的发展。

那时候的直通车旅客多为回乡探亲的港人，携儿带女回乡过节的同时，顺便想方设法地捎上一些物资给在内地的亲戚：从最开始的肥皂、洗衣粉、罐头食品，到后来的电视机、收音机、电饭煲，都通过广九直通车进入内地。因此，不少粤港居民提起直通车，都将其称为内地与香港之间的“亲缘”纽带。到内地投资建厂、参加中国进出口交易会的港商，也通过这条铁路，打通了粤港经济发展的大动脉。

除了方便快捷，直通车还有另一个大卖点——餐饮服务。毕竟全程耗费3个小时，乘车途中往往到了饭点，在车上“顺便解决”午晚饭是再自然不过的需求。而直通车上的大厨仿佛个个“身怀绝技”，一道清蒸鲈鱼即点即蒸，火候准确从不失手，广东名菜豉汁凉瓜牛肉更是令人称绝。

但最让人回味无穷的美食，还得数卤水鸡腿。每当卤水鸡腿出炉，列车乘务员吆喝着“有新鲜出炉的热鸡髀卖”，乘客们便“闻风而动”，纷纷掏钱购买。乘务员还没走完整列火车，装着卤水鸡腿的餐盆就卖得空空如也了。

卤水鸡腿成了直通车的招牌食品。即便后来往来粤港的方式变得多样化，“直通车鸡腿”依然备受欢迎，不少搭乘广九直通车的常客，上车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下单一份“直通车鸡腿”。

哪个搭过直通车的乘客，没被这份鸡腿吸引过呢。/《甜蜜蜜》

三、由内及外的变化

踏入1990年代，“发财到广东”的声音越来越洪亮，全国各地的打工人纷纷南下，广州火车站的客流量逐渐趋于饱和。

为了给广州火车站腾出空间，1996年，广九直通车的广州总站迁到了刚刚改造完毕的广州东站。

在香港，九广铁路也并没有停下升级换代的脚步。1982年，九广铁路开始进行电气化改造，原有的柴油车组陆续更换为俗称“黄头”的新款电力动车组，沿途车站也先后重建改造。

此时香港首条地铁线路已经开通3年，香港人已经感受到地铁带来的便捷，而电气化后的九广铁路也褪去了“火车”的身份，成了一条特殊的“地铁”。

1970年代开始，香港新界陆续发展成为新市镇，多个公共屋邨在九广铁路沿线拔地而起。这条后来被称为“九广东铁”的特殊“地铁”——也就是现在的东铁线，摇身一变成了这些新市镇的“通勤大动脉”。

从新界东部的上水、大埔、沙田搭上东铁线穿过笔架山隧道，到达红磡湾旁的红磡车站，随后出站步行到海底隧道入口旁的巴士站，转搭过海隧巴经海底隧道“过海”到中环，成了很多香港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香港经济开始腾飞，原本坐落在尖沙咀的旧九龙车站也被市区环绕包围。1975年，全新的九龙车站落户红磡湾北岸，与1972年建成的海底隧道一起成为九龙半岛全新的综合交通枢纽中心。至于旧九龙车站则被拆卸，腾出来的土地和路轨后来变成了香港太空馆、香港文化中心和香港艺术馆，和保存下来的钟楼一道成为香港科学、文化和艺术的汇聚中心。

尖沙咀海旁最标志性的钟楼。/Unsplash

更大的变化来自客流。2003年“非典”结束后，为提振香港旅游业发展，内地与香港签署CEPA，内地居民赴港自由行成了新的潮流风向标，无论是广九直通车还是东铁线，均成了内地旅客进入香港的首选渠道。

2004年开始，广九直通车增至每天12对，平均每隔一个小时就能开行一趟。而随着香港自由行计划不断推广，广九直通车上的外宾、华侨和港澳台旅客，逐渐被出境旅客及商务客替代，内地旅客占比超过了一半。

同样发生变化的，还有往来粤港两地的公路网络。上世纪90年代开始，珠三角密集的河流上方织起了一座座桥梁，广深高速建成通车给公路客运带来了新的机遇，跨境巴士开始穿梭在珠三角的多座城市中，并在市区中心的酒店设有乘车点，极大便利了渴望多元化出行的粤港两地居民。

往来粤港的方式日趋多样化，广九直通车面临的挑战也逐渐显现。2006年，九广铁路公司在其年报中透露，受深圳人口西移的影响，加上过境巴士的繁荣加剧市场竞争，其陆路过境市场的占有率出现轻微下跌。

四、大湾区时代，更快的直通车

火车真正的对手，还是自己。

2018年9月23日，广深港高铁香港西九龙站正式通车。全长26公里的广深港高铁香港段，将香港接入了2.5万公里国家高铁网络。

如同39年前广九直通车恢复服务一样，广深港高铁通车成了粤港两地乃至全国的一件大喜事。喜欢旅游的香港人早早就将“从香港搭高铁去旅游”的计划写进了心愿单里，广深港高铁开通当天出发的10个旅行团，甫一推出就迅速满员。

据西九龙边检站统计，2018年“十一黄金周”期间，经香港西九龙站出入境的团体旅客有近10万人次。2019年3月27日，西九龙站口岸在开通后第186天，就迎来第1000万名出入境旅客，迈入“千万级”口岸行列。

因为高铁的到来，粤港澳大湾区“一小时生活圈”迅速成为现实，从香港前往内地，直接就能“说走就走”。

从前的广九直通车一天只有12班，从香港出发常常需要2个多小时才能到达广州。而从西九龙站出发，搭上“动感号”列车北上到广州，班次不仅是前者的2倍有多，全程最快只需要47分钟。另一边厢，搭乘广深港高铁在西九龙站就能完成“一地两检”，到达广州后可以直接出站，搭广九直通车“似乎已经没什么优势了”。

数据显示，广深港高铁香港段开通满一年时，累计开行列车数已达6.8万余次，1500万人次从西九龙站往来香港和内地。与此同时，广九直通车开始减班，每日的客流量从2018年的约1.17万人跌至2019年的约6900人。

进入高铁时代后，广九直通车终于可以宣布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是时候退休了。

“这并不可惜，因为随着时代进步，（直通车）面临被淘汰的命运是必然事实。”香港铁路工会联合会主席林伟强在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表示，城际直通车见证了整个珠三角的铁路发展，同时见证了国家改革开放与经济发展，但随着中国高铁网络日趋完善，如今已经落后于时代发展。

一直以来，城际直通车在香港境内只能与东铁线共用路轨，每当城际直通车驶过的时候，东铁线都需要停车让行。对东铁线这条“南北大动脉”来讲，如此频繁的停车让行，根本没有办法高效率地疏导潮水般的客流。

另一方面，受东铁线的班次影响，在内地段最高时速可以达到每小时140公里的广九直通车，在香港段也没办法跑得欢畅，常常被网友吐槽称“过了罗湖之后，车速就慢如蜗牛”。在广深港高铁开通之后，早已有不少乘客呼吁“取消城际直通车”，好腾出路轨给超负荷运转的东铁线增加班次，接载更多往返港九新界的香港市民。

对于往来香港与内地的乘客也更方便了。现在从香港到广州，不用一小时就可以到达位于番禺的广州南站。最近，广州站至广州南站之间的铁路联络线兴建计划也有了新动作，日后在香港直接乘高铁就可以抵达广州市中心。

进入大湾区时代，城市之间融合的脚步越来越快，轨道交通更是日新月异。

2022年5月6日下午1时，最后一辆东铁线中期翻新列车（MLR）从红磡启程出发前往沙田，随后正式宣告退役。这款被香港人称为“乌蝇头”的列车自1982年5月6日下午1时起开始服役，经过翻新、改造，见证了大大小小的历史进程，承载了人们在东铁线上的无数美好瞬间。

那天下午阳光正好，人们站在沙田站的站台上举着手机拍照，有人拿着一张“乌蝇头”和广九直通车在某个站台上相遇的照片，等待新老交接的一刻。旁边一列东铁线新款列车缓缓驶出站台，随后鸣笛向市民表示敬意。至此，广九铁路两段的列车都完成了升级换代。

5月15日凌晨1时，无数香港市民站在红磡站4号站台上翘首等待，与已经使用了47年的旧站台告别。4个小时后，红磡站的站台全部“入地”，东铁线也在这一天正式“过海”（穿过九龙与港岛之间的维多利亚港），成为香港第四条过海铁路。

东铁线“过海”之后没多久，一河之隔的深圳发布了罗湖口岸的改造方案。根据方案，罗湖口岸日后将成为“一地两检”新口岸，并预留港铁东铁线的接入条件。从深圳一程直达港岛，似乎已经指日可待了。

日后铺设在“轨道上的大湾区”之上的“新直通车”，将会构建一个更快、更便捷、更先进的城际交通网络，重新塑造粤港澳大湾区居民出行的生活方式。广九直通车跨越两个世纪的集体回忆，也将永远留存在人们心中。

参考资料

[1] 九廣鐵路公司、香港鐵路有限公司（2010）：《鐵路百年：香港鐵路的蛻變》

[2] 蔡超穎、李佩琳、李嘉毅、宋樁蕾（2012）：《當日睇真啲：從遷站前後香港土地利用的發展，看尖沙咀總站遷站的因由》 王肇枝中學第六屆歷史照片研究比賽作品集

[3] 香港封关第三年，再见罗湖 那一座城 2022-6-24

[4] 市民送別47年歷史紅磡站舊月台 父攜幼子見證最後一夜 香港01 2022-5-15

[5] 駛過滄海桑田的粵港直通車或駛進歷史 獨家 2022-5-12

[6] 内地与香港直通车或面临永久停运，百年城际将驶进历史 界面新闻 2022-5-7

[7] 「您所乘坐的廣九直通車，即將抵達終點」 大公文汇 2022-4-29

[8] 这趟列车有卖断货的卤水鸡腿，还有一群能干的小姐姐 南方都市报 2019-1-21

[9] 首日約10旅行團出發 旅行社：每月將推200團吸客 香港01 2018-9-23

[10] 清末民初交通出行：由奢侈变得大众化 羊城晚报 2016-2-27

[11] 老城纪事：广九风雨 羊城晚报 2007-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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