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通胀、饥饿与粮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市值榜（ID：shizhibang2021），作者：陈清，编辑：嘉辛，头图来自：《敦刻尔克》剧照截图

2022年2月24日，在乌克兰最大的港口敖德萨，俄军的一枚炮弹，打中了一艘200多米长的超大型运输船。

这艘运输船是土耳其航运公司的资产，被全球最大粮食公司嘉吉租下，用以运输乌克兰出口的粮食。

乌克兰是世界上主要的粮食出口国之一，出口了全球10%的小麦，15%的玉米和60%的葵花籽油，素有“欧洲粮仓”之称。在这个国家，每年有98%的谷物，从敖德萨港口出发，被运到世界各地。

俄乌冲突发生后，敖德萨港口被迫关闭，乌克兰农产品出口锐减，联合国发出警告：人类或将面临“二战后最大的粮食危机”。

粮食短缺引发了世界范围的恐慌。包括印度在内的21个国家陆续发布了粮食出口限令，供需关系进一步失衡，全球粮价飞涨。

船只被炮弹击中、当地工厂关闭，嘉吉虽然在乌克兰损失惨重，但并没有影响到它整个公司的业绩上涨。截至今年5月的2021财年，嘉吉营收同比增长17%，净利润同比增长64%，刷新了历史最高纪录。

嘉吉也并非个例，并称“ABCD”的全球四大粮商ADM、邦吉、嘉吉和路易达孚，都在今年创纪录地取得了亮眼的业绩。

回顾近两百年的粮食发展史，战争是粮食危机爆发的主要原因之一，也是粮商壮大的重要机会。

如今156岁的嘉吉，已从当初铁路边上的一家小粮仓成长为全球最大的粮食公司。在其发展历程中，战争数次成为嘉吉命运的转折点。

一、一战：还清债务、走出国门

1865年，21岁的美国小伙子威廉·华莱士·嘉吉从威斯康星来到农业大洲爱荷华定居，做起了粮食贩卖的生意。

当时，美国南北战争已接近尾声。代表新兴工业的北方取得最终胜利，南方效率低下的奴隶制经济废止，工业化浪潮从北方蔓延至全美，美国城市的工业迅速发展，大量的工人需要吃饭，粮食供应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为了方便去农场收购粮食，他在爱荷华郊区铁路线的末端建了一座粮仓，成为嘉吉的起点。

最初，嘉吉赚钱有两个法子。第一，从农户那里低价采购粮食，运到大城市高价卖出，赚差价。第二，将粮仓租给农户放粮食，嘉吉收租金和管理费。

南北战争后，蓬勃发展的美国工业带动农业进入工业化生产时代。先进的农机设备和管理模式极大提高了农户的生产效率，产量大到普通农户家里根本放不下，嘉吉的这种模式十分吃香。

当时美国的运输业80%以上是依靠铁路。从爱荷华搬到新兴谷物中心明尼苏达州后，嘉吉极有先见之明地买下了当时的西部铁路网，沿着铁路修建带有升降机的粮仓，极大提高了运输效率。

到1890年时，美国耕地面积已经增加到8.79亿英亩，成为世界上主要的产粮国。同期，嘉吉的粮仓量也扩展到102个，总容量超过160万蒲式耳（英美制容量单位），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粮商。

好景不长，1908年，嘉吉公司在蒙大拿州的一项土地和铁路开发项目失败，揭开了嘉吉快速壮大背后的财务危机。

物流运输本就是重资产行业，前期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建设粮仓，而投资失败掏空了公司现金流，嘉吉跌入险境。

一年后，创始人威廉去世，女婿约翰·麦克米伦和小儿子奥斯汀·嘉吉接过这家高成长性的公司。为了还债，他们发行了225万黄金券。

此时，大洋彼岸的欧洲，正在酝酿一场旷世之战。

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欧洲各国的政治经济发展差异逐渐拉大，殖民地和霸权地位的争夺趋于白热化，最终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暴力方式重新分配国家利益。

长达四年的战争使欧洲各国工农业遭受严重破坏，耕地无人耕种，年轻劳动力也在战争中牺牲。战时欧洲巨大的物资需求只能求助于农业发达的美国。

粮食需求推动粮食价格急剧上升，嘉吉走出国门，将美国的粮食出口到欧洲换取黄金，取得了创纪录的利润。

这不仅帮助嘉吉还清了债务，还加速了嘉吉的全球化进程。嘉吉的触角从美国延伸至加拿大、荷兰以及阿根廷等诸多国家，成为一战后美国繁荣的典型。

不断的生产、扩张，鼓吹了美国繁荣的泡沫。泡沫刺破前，人们还沉浸在膨胀的快感中，丝毫没有注意到手边堆积的商品越来越多。

二、二战前后：靠远洋船舶撬开白宫大门

1929年10月29日，是美国股市上著名的“黑色星期二”。这天，股指狂泻、抛单纷飞，人们围在交易所大厅，眼睁睁看着泡沫碎裂，财富蒸发，却无能为力。

影响资本主义世界十年之久的大萧条，拉开了序幕。

这期间，美国有5000多家银行倒闭、8万多家企业破产，部分州、市失业率超过50%，农作物价格下跌超过60%，农场主现金收入从1929年的113亿美元降至1932年的47.5亿美元，降幅达到58%。

大萧条从华尔街蔓延至明尼苏达的乡村，嘉吉不仅银行信贷拿不到，自身业务盈利能力也不容乐观。

1932年5月1日，为了缓解经济压力，嘉吉发布全面减薪公告，所有员工到手的工资都被砍掉五分之一。

嘉吉捂紧被子过寒冬时，政府的救市措施也到了。

1933年农业部门出台《农业调整法》，建立了以价格支持和限产措施为重点的农业补贴政策。实施过程中，这些补贴主要流向大型农场主，中小农场加速退场，日后称霸世界的美国粮食巨头，此时已初显规模。

政府补贴护住嘉吉不会在萧条中倒闭，但真正拯救嘉吉的，是随之而来的二战。

战争初期，国际贸易按下了暂停键，嘉吉的海外业务因此缩减了60%。

随着战线铺开，欧洲对粮食物资的需求激增。

数据统计，1939年，英国约70%的粮食需求依赖进口，仅在鱼、牛奶和土豆方面自给自足。而美国是其进口物资的主要来源国。法国虽然是农业大国，但战时农产品富庶区域都被德军占领，粮食供应大部分依赖美国救济。更不用说希腊、挪威、瑞士等国家。

为了把握住战争的机会，嘉吉开始研究远洋船舰。船只是当时非常重要的军备，也是嘉吉运输粮食不可或缺的工具。把船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在战时尤为关键。

1940年，嘉吉建造了第一艘军用远洋船舶Carlantic，并以此撬开了白宫的大门，拿到了海军六艘后备油轮制造的合同。直至战争结束，从明尼苏达州河畔的嘉吉港一共开出18艘远洋轮船，4艘拖船，为前线运送了大量物资。

战后，ABCD四大粮商已经垄断全球60%粮食供应。源源不断的黄金涌向美国，流向美国企业，美国逐渐建立起在世界上的霸权地位。

嘉吉也在初级农产品运输的基础上，沿着粮食产业链进入多元化快速扩张阶段。

嘉吉从运输环节开始向两头延伸，上至农产品种植，下达食品加工，后期又加码科技，引进蛋白质、药物等生物工业对传统农业产业升级，最大程度将供应链流转的利润加成留在企业内部。

除了农业，钢铁、石油等战后迅速崛起的大宗商品运输业务，嘉吉也有涉及。由于嘉吉家族一直持有公司80%以上的股权，利润留存率高，选择新项目的投资也非常自由。

发展至今，嘉吉旗下已有70多个业务部门，范围涉及农业、食品、工业、金融等四个大类。每天有650多艘货船往返于70个国家和地区，等待总部货运的指令。

三、地缘政治下的嘉吉

二战后，世界上虽然没有再次爆发大规模战争，但美苏冷战背景下，中东、东南亚等地区并不太平。

在世界霸权地位的争夺战中，除了核弹和美元，美国还有一种更为隐秘的控制手段，那就是粮食。

据光大证券研报，在政府的高额补贴下，美国粮商巨头们以战后援助和自由贸易的方式，切入他国农业市场，低价倾销农产品，破坏原有的供应链。之后再凭借公司自身规模效应和农业科技水平，重塑供应链，控制农业生产。

利用这种手段，战后美国陆续控制了印度、埃及、巴西、乌克兰等产粮大国的粮食生产，进而获得政治和经济上的主动权。

1973年发生的粮食危机，就与美国对全球粮食储备的绝对控制力密不可分。

受气候影响，当时各国普遍存在粮食歉收现象。苏联为了摆脱危机，以石油换粮食，计划从美国购买3千万吨粮食，约占全球粮食总库存的14%。

当时世界上95％的粮食储备都在6家跨国粮食巨头手中，除了上文介绍过的“ABCD”，还有两家是大陆谷物公司、库克工业公司，也都是美国公司。

由于苏联粮食需求庞大，美国政府也不得不向嘉吉公司等私营粮食交易商寻求帮助。

大采购直接导致全球粮食储备锐减，推高了粮价。

同期，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为了削弱美国对以色列的支持，OPEC成员国减少了石油的产量，引发世界范围内的石油危机。粮食的航运成本大幅上涨，化肥产量减少，CRB食品指数飙升166%。

粮食巨头在和政府的配合下，一个高价卖出了粮食，一个低价拿到了石油，躲过石油危机，将其他国家耍得团团转。

20世纪90年代，苏联解体后，美国发现经济手段的制裁比实打实的战争，更有“兵不血刃”的效果。粮食、石油、金融三者的联系愈加紧密。

2008年，美国爆发次贷危机，严重影响了经济发展。粮食危机成为美国转嫁风险、掠夺财富的手段。

自2003年起，全球原油价格开始摆脱 30 美元/桶的低位，持续上涨，到2008年时，油价已经接近140美元/桶。虽然美国在中东地区投入大量的资源，但这块硬骨头一直没被啃下来，导致美国对油价的掌控力并不强。

为摆脱高油价的问题，美国与欧洲开始发展新能源，用粮食生产乙醇，用乙醇替代石油，汽车开始与人争粮。

在小布什政府《新能源法案》推动下，大量的粮食被投入生物燃料的生产。2008年，美国20%的玉米、欧盟 65%的油菜籽、东盟35%的棕榈油都被用于生物燃料生产。

食物供给的减少，引发市场对于稳定供给的担忧和恐慌。各国贸易保护政策加强，粮食限制出口，进一步加剧了粮食价格上涨预期。在美联储持续降息背景下，大量的投资资本进入大宗商品期货市场，抬高粮食价格。

粮价上涨直接威胁到了农业依赖国的农产品进口，但粮食又是必需品，不得不买。于是美国就像割韭菜一样，收割了这些国家的财富。

据纽约时报，2007年发展中国家的食品进口费用增加了25%，33个国家面临社会动荡的风险，食品占消费量一半到四分之三的国家来说，几乎没有生存空间。

而另一边，2007年嘉吉的利润同比增长近 70%，比2005年增长157%，喜获大丰收。另一家粮食巨头ADM因投资失误造成的损失，也被粮食交易形成的的利润抵消，2008年利润总额仍比2006年高出 41%。

历史上历次粮食危机，都成为穷人的悲歌，粮商的盛宴。2022年的粮食危机也不外如是。

2022年，突然爆发的俄乌冲突再次引发世界对粮食的担忧。

俄罗斯和乌克兰都是农业大国，其中乌克兰素有“欧洲粮仓”之称，出口了全球10%的小麦，15%的玉米和60%的葵花籽油。而俄罗斯是全球第一小麦出口国，化肥出口国，在全球农业生产中占据重要地位。

战争致使部分黑海海域被俄罗斯封锁，去往中东、北非和欧洲等地区的粮食航线被切断。

嘉吉等国际粮商不得不开拓新的航线以躲开俄罗斯的封锁。但新航线将显著增加货物运输成本，原本每吨谷物只需支付大约30美元的费用，如今可能需要花费150美元，港口的可承载量也大大减少，不及以前的1/5。

同时，来自国际政治的压力，让嘉吉不得已暂时关闭了俄罗斯的大部分业务，只保留了基础粮食供应。

但在粮食及加工农产品等价格上涨趋势下，这些压力并没有对嘉吉的业绩产生过大的影响。

截至今年5月的2021财年，嘉吉总营收1344亿美元，同比增长17%，净利润达到49.3亿美元，同比增长64%，刷新2008年39.5亿美元的历史最高纪录。

已经156岁的嘉吉，今年仍有可能再次刷新最佳净利润的历史纪录。

四、结语

纵观嘉吉156年漫长的发展、壮大历程，它穿越多轮粮食周期屹立不倒，它途经的历次战争，非但没有让它受损，反而成为攻城略地、迅速扩大规模的最佳窗口。

你可以说它是一个机会主义者，因为它总能在战争到来时，敏感地捕捉到对自己最有利的机会。

比如南北战争后买下西部铁路网；比如一战期间走出国门，将粮食出口到欧洲换取黄金；再比如二战前后靠远洋船舶撬开白宫的大门。

但你同样需要承认，仅仅靠“机会”，嘉吉是远远走不到今天这步的，也很难成长为一个横跨一个半世纪的百年巨头。

你会发现，嘉吉提出了业内著名的“supplier diversify”多样化供应战略，其在选择合作伙伴时并没有唯一的评价标准，只要能够为公司提供服务、满足公司供应链运作的要求，都会与之合作；嘉吉一直把风险管控视作最核心部门之一，信息、财务、汇率等，都有完备的解决方案，这让它能够自如应对各种危机。

也就是说，抛开战争因素，抛开机会因素，剩下来的，才是这家百年粮食巨头，留给商业世界最大的财富。

参考文献：

[1]《四大粮商之嘉吉》，长江证券

[2]《以史为鉴，纵观战后粮食危机》，中航证券

[3]《从美国粮食霸权到全球粮食危机》，光大证券

[4]《嘉吉CEO：高效供应链管理的秘密》，财经十一人

[5]《cargill time line》，官网

[6]《Should China Try to Feed Itself》，Bloomberg

[7]《How Windfall Profits Have Supercharged Food Inflation》，Forbes

[8]《European Food Resources》，CQ Researche

[9]《Corporations are still making a killing from hunger》，Gr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