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主义内耗，职场的“熬鹰”竞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欧商业评论 （ID：ceibs-cbr），作者：曹欣蓓，责编：彭海燕，原文标题：《毁于形式主义：绝对权力下的“熬鹰”竞赛》，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在贴着“沟通高效，会议精炼”标语的会议室里，李凡已经开会超过3个小时了。

“没有任何实质性决议，大家纯属凑个热闹，走一遍流程形式，回顾过去，展望将来，PPT做得天花乱坠，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卖力。” 李凡说道。

开不完的会议，越写越长的周报，无休无止的PPT包装大赛……在效率至上的时代，打工人依然被困在文山会海中，成了组织内耗拖沓的暗线。有人就此总结出了职场必备生存技能：“职场里，不会说话是硬伤，干活的累死累活，却赶不上写PPT的。”

组织内的形式主义，既坑了员工，又骗了领导。

《我，到点下班》剧照

也正是因此，有网友在“你开会我开会，大家都开会；你发文我发文，大家都发文”的对联上，写了个横批：“谁来落实”？

“还能有谁？” 李凡表示，“干活的肯定是基层，白天的时间都浪费在会议上了，下班后才能安静下来干活，那就只能加班了。”

有一种减负，叫“加码式减负”

“在我国，每卖1套房，需要做10个PPT、统计20份内容一样但格式不一样的表格、开20个没有结果的会议、发100个朋友圈广告、回复200个以上‘收到’、发300个打鸡血表情。”

公司的内卷，往往始于PPT。

因此，当吴力的公司宣布：从今以后，所有会议统一使用Excel汇报，不再采用PPT，打造高效的组织文化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意味着“PPT花式表演秀”的内耗终结。

但虚假的组织文化，通常都有漂亮的初衷与口号。形式主义的陷阱，往往在出其不意的前方等待。

“有些会议材料要得急，我们只能连夜从PPT复制黏贴到Excel。此外，从制作数据透视表，到高端的数据看板，虽然我们不卷PPT了，但换了一种形式，又开始卷Excel了，一切都为了汇报时更好看。”

更为荒谬的是，由于Excel不能完全呈现个性化的分析需求，吴力公司又请研发团队做了一套系统，先由业务部门制作PPT，再由开发团队和业务部门一起加班，将PPT内容导入系统，转化为Excel。

晚上11点，当吴力终于下班，他对同事感慨道：“你还记得，过去开会时，我们只要用PPT汇报就行了吗？”

《我，到点下班》剧照

过去十多年，不仅是一部组织的“内卷进化史”，也是“形式主义内耗”的发酵史。

一名互联网行业从业者表示：“最夸张的时候，我每周要写3份周报，因为要汇报给3位领导。每个领导都有不同的周报风格要求，所以要写一份精简版、一份详细版、一份供领导继续对上汇报版。”

在实体行业，一名深深困扰于形式主义的地产人则表示：“在我国，每卖1套房，需要做10个PPT、统计20份内容一样但格式不一样的表格、开20个没有结果的会议、发100个朋友圈广告、回复200个以上‘收到’、发300个打鸡血表情。卖房重要，但汇报表演同样重要。”

人类学家大卫·格雷博在《狗屁工作》一书中发出了“直击灵魂的观察”：社会中毫无意义、甚至是有害的工作占了所有工作的一半以上，这种狗屁工作到处都是，还在不断膨胀。企业里充斥着官僚主义式的低效，这些工作不仅没有创造出社会价值，而且折磨着从事者的心灵。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如果要从心理上彻底摧毁一名囚犯，其实并不需要多么复杂的工作，只要强迫一个犯人把一桶水倒进另一个桶中，又从这个桶里倒回原来的桶，如此反复不已，“对他最严厉的惩罚，就是让他去干一种毫无意义的劳动就行了。”

《我，到点下班》剧照

在如今的职场，打工人同样被形式主义的阴霾所吞噬，工作沦为一场场表演秀，微小的烦躁不断堆积，已然丧失了成就感。可偏偏，为了让表演秀更加漂亮，就得在情绪内耗中反复修改。

在大数据公司从事公关工作的林璐表示：“我曾经为了做一个内部汇报的PPT，前后修改了一周多，连字体、颜色、字号都来回改了好几版。如果改的是对外商务介绍，能给公司带来20万营收，哪怕要改300遍，我都愿意的。但这只是内部汇报，开完一次会就没用了，真的有必要吗？”

越冷漠的公司，越爱嚷嚷“公司是个大家庭”

“如果一家公司说：‘我们是一个大家庭’，那说明缺乏家庭般的温暖；如果一家公司说：‘我们就像特种部队’，那说明缺乏效率和执行力。为什么没有一家企业的文化是‘不要乱扔垃圾’呢？因为大家都做到了。”

在“万物皆可形式化”的时代，不止组织运营可以形式化，连组织内部的人情温暖，同样能被形式化。

曾有一段时间，受上海疫情的影响，林璐领导每周都会询问：“各位同事现在属于防范区、管控区还是封控区？家里是否有足够的菜？”

最开始，林璐和同事们都很激动，“说实话，大家在家憋了挺久，领导一提问，自然打开了话闸子，但我们很快发现了不对劲——领导根本不想听。当所有人热情分享完近况后，领导直接面无表情道：‘好了，那我们开始下一个议题。’”

“没有人是傻子，来自领导敷衍的关心，下属们立刻能察觉到。所以下一次领导提问时，大家就不会那么激动地回答了。但我们不理解的是：明明不在乎下属们的生活，为什么非得装模作样寒暄一句？即使领导什么都不问，我们依然会正常工作和汇报。”

林璐的困惑随后得到了解答——她的公司正在推广“团结友爱”的组织文化，而上海疫情则成了极佳的切入口。为了彰显对员工的关怀，公司高层会不定期抽查中层领导，要求汇报各部门同事的近况。

“所以，哪怕领导再没兴趣，她依然要每周做好记录，在高层抽查时，她可以滔滔不绝地回答，显示她的部门充满爱，”林璐说道，“更有意思的是，哪怕有两名同事的实际情况与她汇报的不符，那也没关系，反正高层不会再找基层员工核实，中层领导瞎编下也行。”

中国人民大学商学院教授黄卫伟在《管理政策》中提到，“当企业明确阐述的价值观得到成功的反复验证，被管理者和员工广泛接受，它就会逐步变成信念和假设，进入无意识状态，即所谓习惯成自然。”

但在更多实践中，这份本该成为企业DNA的“爱心长期主义”，被拆分成了“爱心KPI主义”，既不被员工认可，更没有成为习惯，走的是形式而不是心。

另一名受访人则表示：“我知道有家设计公司，喜欢宣称是‘充满爱的一家人’。老板还会在内部巡视，如果谁的办公桌比较空，就要求在桌上多放家人的照片，显得很温暖。但那家公司在北京，总裁助理是名女生，一个月工资才6500元，还要付房租，助理生病了，连看病的钱都不够，放再多照片有什么用？哪里充满爱了？”

《我，到点下班》剧照

一名咨询公司创始人对此评论道：“创始人身上流露出的气质，即使不写成公司的使命愿景价值观，依然会自然而然地流淌，进而影响到整个企业，这是刻在基因和骨子里的。但很多企业会找咨询公司，人为塑造一个所谓的‘愿景价值观’，任何试图凭空创造的内容，大概率都是假的。

这类企业文化属于‘越缺啥，越嚷嚷啥’，基本可以反着理解。如果一家公司说：‘我们是一个大家庭’，那说明缺乏家庭般的温暖；如果一家公司说：‘我们就像特种部队’，那说明缺乏效率和执行力。

为什么没有一家企业的文化是‘不要乱扔垃圾’呢？因为大家都做到了。至于一直做不到、一直缺乏的部分，就会被部分企业大声吆喝，凭空创造出文化。”

形式主义成了最好的遮羞布，用最嘹亮的口号与标语，掩饰组织内部的苍白。虽然无法从骨子里具备所需的价值观，至少能把流程都走个遍，表面看起来热热闹闹。

结语

每一场形式主义的表演背后，都存在“谁是观众”的问题。

社会学家周雪光曾说：形式主义的做法是为上级观众设立的。要改变形式主义的舞台表演，需要自上而下观众需求的改变。大卫·格雷博则敏锐道出职场真相：岗位设置是一种“管理封建主义”，现代工作制与奴隶制的本质是相通的。

在权力压制之下，形式主义成了一场“熬鹰”竞赛。效率是其次，听话才是首位。繁琐内耗的形式主义，至少能在第一时间磨平职场“刺头”们的棱角，从桀骜猎鹰被驯化成乖巧小白兔。面对虚假的效率和关爱，每个人用言不由衷的服从和奉承，为上层带来“假作真时真亦假”的飘飘然满足感，打造了一场“下级迎合，上级欢喜”的职场荒诞真人秀。

黄卫伟表示：“过度的形式主义，说明企业受到的竞争还不够激烈。”在充满红利的繁荣盛世，企业尚有余力任由形式主义泛滥，在内耗中反复折腾。但如今，面对愈发激烈的市场淘汰赛，那些穿着“皇帝的新衣”的公司还能裸奔多久？

文中李凡、吴力、林璐均为化名。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欧商业评论 （ID：ceibs-cbr），作者：曹欣蓓，责编：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