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卡车司机父亲：“没有伞的孩子，更要学会努力奔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像素（ID：lucanighttalk），原标题《他们的未来，从父亲的卡车车轮上启航》，作者：唐云路，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我的时代在背后

突然敲起大鼓

         ——北岛

人的成长，就是向前打开一扇又一扇门。

高考，对大多数中国孩子来说都是一道相当重要的门。

这是人生中难得的一场冒险，或许再也没有一段时光，会像这样为了一个目标拼尽全力，虽然高考决定不了人生，但推开这扇门之后的旅程，一定会将你带去不一样的远方。

如今又一年高考录取落下帷幕，各地高校即将迎来报道的大一新生，每一位踏上人生新旅途的孩子，或许背后都有着一个家庭的多年付出与期许。

本期人间像素讲述的，是其中四位货车司机家长的故事。货车司机常年在路上奔波，能陪伴孩子的时间不多，他们的辛苦与不易很少与人诉说，他们的内疚与遗憾也往往在等待卸货的漫长时光里留给自我消解，而他们的开心与欣慰，并不比别的家长少一分一毫。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刘少波 / 河北石家庄

女儿被陕西师范大学录取

刘晓蕊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刘少波就常年在新疆跑运输了。因为相比河北，新疆车少活儿多、挣钱也多。

今年，刘少波一直跑阿克苏和吐鲁番，往返 600 多公里给电厂运煤，给焦化厂送焦炭，一趟能挣四五千，一个月跑 7~9 趟。最近这几天，吐鲁番的平均温度超过 42 度，是名副其实的“火焰山”，中午，刘少波坐在卡车车头里等卸车，少则三四个小时，多则一整天。

但这并不是刘少波多年跑车生活里最辛苦的一次。

相比起夏天的热浪，春天、秋天的狂风是更危险的事。“去年在运煤时赶上狂风，特制的防风篷被刮坏了两块。在停车区，三四个人下来拉拽断了的篷布绳，不但绳子抓不住，甚至风刮得连脚都立不住。在戈壁滩上，石子拍得身上生疼，卡车队伍只能等风小了再开……”

这一切，刘少波从未在与妻女每日的视频通话中提起，但父亲在三千公里之外的辛苦，刘晓蕊既敬佩又心疼。

新疆离家很远，刘少波每年最多回两次家，每次都待不上几天，甚至为了能挣到两三倍的运输费用，有几年春节，刘少波也没回家过年。但刘晓蕊敬佩父亲的职业，她说爸爸学历不高，干不了别的工作，只能跑车，想到爸爸就很心酸。

刘晓蕊与父亲刘少波视频通话

刘晓蕊最喜欢的一句话出自小说《月亮与六便士》，“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他是一位卡车司机，也是我平凡而又不凡的父亲。”刘晓蕊说。

今年刘晓蕊高考，刘少波原本计划回来陪考，却因为新疆运输业太过艰苦，没能及时找到人替班，直到高考结束才赶回河北老家，父亲在家陪了她两个月，刘晓蕊觉得特别开心。

7 月的最后一天，她收到了陕西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她最想去的材料学专业。刘少波心里则鼓起新的动力——“让女儿全身心放在学习上，做她最坚强的后盾”。

“没有伞的孩子，越是要努力向前奔跑”

焦玉刚 / 江苏徐州

儿子被清华大学录取

拿到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你会做什么？

焦天宇的这个暑假基本上都泡在了图书馆里。

刚刚高考结束的他，已经被清华大学录取，成为家里的第三位大学生。

父亲焦玉刚从三十年前开始跑货运，一开始是开手扶拖拉机，然后是四轮、五轮，又先后换汽车、货车、半挂车，一直开到现在。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焦玉刚都在车上度过，那辆货车承载着一家五口的生计。

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焦天宇从父亲身上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要树立目标，然后奔着目标走。

焦天宇的目标一直是清华，读高一的时候从同学那里知道奥数竞赛的路线，把想法告诉了父母，得到了百分百的支持，焦玉刚想着，“你既然喜欢，你就做吧。”

但奥数的路没有那么顺利，焦天宇停课十个月，去往武汉、杭州、上海、北京等城市学习、竞赛，可惜的是，最终还是与金牌失之交臂。奥赛失利，学校的课程也落下了，焦天宇很失落，有些懊悔，也只能打点起精神补课。

“我看到他经常坐在坐在书桌前面。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去学习。早上五点闹钟就起床，晚上十二点才休息。”焦玉刚担心在心里，却没有说出口。“感觉孩子当时付出的太多，想想那个过程有点心疼孩子。”

高考前几个月，父子俩曾有过一次短暂的谈话。“他问我，我还能冲上来吗？你感觉我怎么样？”焦玉刚自觉文化水平不高，说不出给孩子打鸡血的话，只告诉他，“你就把起点放在高一点的地方，目标定的远一点，如果这个目标不能实现，下面不是还有别的学校吗？”

所幸星光不负赶路人，焦天宇最终考出了 675 分的好成绩。

“焦天宇收到了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一直跟他说，我们没有伞的孩子就要学会努力奔跑，否则下雨的时候首先就淋着你。”焦玉刚说，“我通过自己的经历深深知道，没有知识在外寸步难行，我就想让孩子走自己没走过的路。”

至于能走得多远、去向何方，那是孩子自己的人生，焦玉刚没有太多的期望，只希望孩子平安、顺利。

如今，焦玉刚还希望通过自己和孩子的故事，给予卡车司机激励，让他们看到，卡车司机子女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人生目标。

“你还是一气呵成，我会一直供你读完研究生”

陈兴忠 / 贵州六盘水

儿子被天津大学录取

作为一名从业十多年的长途货运司机，在孩子备战高考的这一年，没能陪在孩子身边，是陈兴忠最大的遗憾之一。

贵州本地运费价格低，为了多挣一些运输费用，他一般会找一些老关系，从贵州向外省拉货，完成一趟送货订单之后，陈兴忠会继续在平台上接下一个订单，哪里运费高就去哪里，这样一来，往往两三个月都不回家一次。

常有人问陈兴忠，怎么培养孩子的自律，陈兴忠最愿意分享的，是对孩子的赏识教育。“就是每天给他一点夸奖，他今天其实没有做好，但是你要从他没做好当中找出一点好的东西表扬他，表扬他以后跟他说，你在这方面做得很好了。”

陈嘉宇习惯了父亲不在身边的生活，二人平时与其说是父子，更像是朋友，遇到困难，陈兴忠会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去开导孩子。

三年前，陈兴忠的儿子陈嘉宇以县城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贵阳一中，最大的一次挫折，是入学时的模拟考试，全校 1700 多人，陈嘉宇只考了 1000 位。但这早就在陈兴忠的预料当中。

“省城什么人才都有，身边有小孩（去了以后）跟不上了，心理落差比较大，我就担心他也出现这个问题，平时就给他灌输，你到贵阳肯定要到中下了。”父亲提前打好的“预防针”发挥了作用，陈嘉宇平稳度过了升入高中的过渡期，学习也跟上了。“我这个孩子有个优点，遇强则强，到第二个月就考到全校 200 多名去了。”

陈嘉宇从小自理能力强，加上高中住校期间学校规定不可以使用手机，父子俩三年间见面的机会少，只偶尔通过宿舍的固定电话联系。

 “春天，陈兴忠陪孩子过了生日”

孩子原本的计划是读完本科先工作几年、再读研。陈兴忠说：“我跟孩子说你还是一气呵成吧，我想办法都会一直供你读完研究生。”最终填报的院校与专业，也是从一口气读完研究生的角度考虑。

高考那两天，陈兴忠赶回老家送考，高考结束，陈兴忠又装上货出发了。收到通知书之后的暑假，陈嘉宇自己收拾行囊，来了一场毕业旅行。陈兴忠不是不担心，但还是鼓励孩子，“天高任鸟飞，注意安全。”

 “独自旅行的陈嘉宇拍下风景，发给父亲”

18 岁刚成年的孩子，不爱留影，却拍下沿路一张张风景，从微信里发给父亲，停在服务区短暂的休息时间，陈兴忠翻看着照片，并不掩饰自己的骄傲。

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陈兴忠还在送货的路上，把车停到服务区，陈嘉宇发来了通知书的“开箱视频”，看着孩子在视频里微微颤抖的手，陈兴忠越发觉得身上的担子重了起来。

建筑学专业要读五年，再加上研究生三年，陈兴忠今年 52 岁，刚好可以再干 8 年，一直供到孩子结束研究生学业。

“希望孩子有自己的目标，过自己的人生”

何万鹏 / 安徽亳州

‍‍女儿被武汉大学录取

何万鹏今年 47 岁，开一辆 17.5 米的半挂货车，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在成为一名货车司机之前，他曾是一名在机关工作的“笔杆子”。

因为家庭的原因离开工作岗位后，何万鹏跟亲戚朋友借钱，买了一辆货车跑长途运输，主要往返于广西和上海之间。

最开始，配货是在货场挂一块“小黑板”找货，到后来路线相对固定，到上海的配货大厅等活，再到最近几年用平台接单、找货，何万鹏见证了货运行业从价格不透明到相对透明的十几年，这一辆货车，也支撑起了全家人的生计。

大儿子五年级那年，何万鹏召集全家开了个会，几个孩子也一起参加。从那时起，妻子辞去教师职位，专心操持家里，照顾三个孩子生活起居和学习，何万鹏则专心跑运输。这样的会议一年总要开一次，全家坐在一起聊聊收获、聊聊目标。“让孩子们感觉到被尊重，也让他们知道父母的辛苦。”

但多年在路上，真正辛苦的何万鹏却不愿意多提，他说：“这个行业是比较辛苦的，还有要调整好心态。你要想清楚你的目的是什么，生活的委屈，还有细枝末节的问题你就得放弃。你要明确你是干什么，我就是多挣点钱钱补贴家用，其他的就都不是什么问题。因为你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那么顺利。”

“何明朗被武汉大学录取”

女儿中考结束那年，自告奋勇说想体验一下父亲的出车生活，何万鹏带着她跑了两趟广西，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吃住都在车上，“我平时吃什么，她就吃什么。没有特别优待。”那一趟回去，女儿嘴上不说什么，对自己的要求却更严了。女儿很少给父母提要求，对父母的体谅远超同龄人。

自从去年从长途改跑江浙沪的短途，为了省一笔房租，何万鹏退掉了在上海租的房子，日常吃住都在车上。今年春天，何万鹏在上海为方舱运送隔离物资，疫情好转之后就暂停了运输工作，回到亳州老家。“担心疫情防控政策变动，干脆就早点回去，不能耽误了孩子考试。”

一周后女儿开学，何万鹏计划全家一起出行，送女儿入学，顺便在武汉游玩几天。这将是这个家庭数年来第一次全家旅行。

“何万鹏的货车”

一辆辆货车，撑起了 3000 万名货车司机的生计，也支撑着国民经济发展和生产生活，人们日常生活所需的货物运输超七成以上来自道路货运业，交通运输部数据显示，全行业有 1088 万辆货车，完成营业性货运量 344 亿吨，占全社会货运总量的 74%，每辆货车每日平均行驶 190 公里，每吨货物的运输距离平均为 177 公里。

本期四位故事的主角，他们的成长或许并不典型，没有“鸡娃”，没有内卷，他们更早地从父辈的身上懂得了生活真实的模样，也更早地坚定了自己未来人生的方向。

做卡车司机的家长或许没有给予他们太多的陪伴，但那份父母心确是一样的珍贵与真挚。

生活在父亲的车轮上滚滚向前，未来，则在自己手上。

愿他们即将展开的，是更努力的青春，与更好的自己。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何明朗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像素（ID：lucanighttalk），作者：唐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