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大叔们的老后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唐辛子，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每年的盂兰盆节前后，我都会外出旅游。而每次旅游，都会邂逅一些日本大叔，无意中聆听到他们的故事，旁观到他们的老后人生，令我觉得有必要写下来。

这里先介绍其中的两位。

直岛的高田先生

5年前的10月，我去濑户内海的直岛度假，在岛中一个山坡上的时尚咖啡店，第一次见到高田先生：瘦高身材，穿着洁白的衬衫和黑色西装背心。我推门走进咖啡店时，高田先生刚刚赶走一批台湾客人——你没看错，是“赶走”。高田先生后来对我说：那批台湾客人有五、六个人，于他而言，感觉“人太多”，而且叽叽喳喳说话，也感觉“太吵”，所以他懒得接待，看到她们一路热闹地走上山坡想要进店，当即挂出“Close”的牌子闭店谢客。

直岛的早晨

那批台湾客人刚走下山坡，我和我家小朋友就骑着自行车到了。看到我们只有安安静静的两个人，高田先生伸手将挂在咖啡店大门外的“Close”牌子翻了个边，变成“Open”，然后招呼我们说：

“进来吧！现在开门了。”

这么任性的操作，难免令我吃惊。因此，当高田先生给我拿来他的手工咖啡和奶酪蛋糕之后，我便忍不住好奇地跟他聊了起来。高田先生告诉我：年轻的时候，他非常讨厌岛上的生活，所以17岁左右就离开了家乡直岛，先去广岛，然后再去了东京，然后又回到广岛……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期间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

为什么结婚又离婚呢？我问。

高田答：都是我不好。年轻时候的我，太贪玩了。

年轻时的贪玩，带给老年的高田先生深深的疲惫感。因此年过五十之后，高田又回到了家乡的小岛上，开了这家咖啡店打发时间。现在的高田先生和16只猫生活在一起，看到顺眼的客人就提供咖啡、开门营业，看到不那么顺眼的客人远远走过来，就挂出“Close”的牌子关闭拒客。安静沉默，任性经营，绝不热情。

高田先生的早餐

现在的高田先生不再喝酒。因为“年轻时喝太多了，身体已经喝伤了”。过去每天抽四、五包烟，现在也减少到一包。

“烟也抽不动了。”高田先生说：“我的五脏六腑应该早被熏黑了。”

高田先生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今年的盂兰盆节前夕。当时高田先生开车带我们去直岛的一个山顶上看夕阳。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带了五、六个朋友一起去参观2022年的濑户内海国际艺术节，并且预定了高田先生的民宿——这次高田先生罕见地没有嫌弃我们“人多太吵”，同意我们入住。但在电话预定他的民宿时，一再嘱咐我说：“希望你们人不要太多。最多别超过五个人为好”。

“我今年75岁了，顶多再活5年吧”。站在直岛的山顶上，眺望着远处的夕阳，高田先生这样对我说。那天直岛的夕阳在云层中时隐时现，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绚丽。不过我想这些对高田先生而言，大概是无所谓的。人生就是这样，辗转反复，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如果说还有什么放心不下，最多也是那16只不再有人照顾的猫吧。

直岛的夕阳在云层中时隐时现

上高地的渡边画伯

邂逅上高地的渡边画伯，则更早一些，是在8年前了。

那年的暑假，趁着盂兰盆节刚刚过完，交通和旅馆都不那么拥挤的时候，我去了一趟长野县的上高地。15年前同样的夏天，我曾经去过一次，那次是第二次。

15年的时间，对于一个人而言，是个不长不短的过程，从容貌到思维，都会有所改变。但15年的时间，对于上高地这样的自然而言，也许充其量不过就是15天。因此，15年前的上高地，和15年后的上高地，基本上并无二致。远山依旧安静沉稳，流水仍然剔透清亮。即使是河童桥上的晨雾，也是15年的早晨所见过的样子：薄若轻纱、虚无飘渺，你似乎可以随时伸手抓住它，但却永远够不着它。

上高地

跨过上高地的河童桥，沿着清澈的梓川一直朝前行走，在小梨平的帐篷安扎地，我第一次见到了渡边胜夫。那年的渡边先生，也是75岁，和直岛的高田先生一样极为清瘦，但与高田先生的沉默不同，渡边先生极为健谈。红色的长布裤子和红色的套头毛衣上，色彩斑斓地沾满了油画颜料——如果不是后来在闲聊时知道他的故事，我恐怕和其余初次见到他的人一样，以为他是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业余画家渡边胜夫”——在渡边先生递给我的名片上，这样写着他的自我介绍。因此长年在上高地绘画写生，渡边先生被人称为“上高地的画伯”。

渡边画伯

家住在千叶县旭市的渡边画伯，本职工作是“板金涂装”，绘画是他的业余爱好。55年前，当时才20岁的渡边画伯，无意中邂逅了一幅风景画，画面上遥远的雪山和清澈的溪流，令他一见钟情。就是那幅美丽的风景画，开启了他的“上高地的画伯”生涯。

“那真是一幅美丽的画！”渡边画伯说：“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样的风景只在欧洲有，没想到日本也有这么美丽的地方。”一星期之后，20岁的渡边便手持绘画板出现在上高地的河童桥边。

学生时代渡边参加过学校的美术部，绘画是他的兴趣与爱好。而上高地的美景，则成为渡边将绘画的爱好从此坚持下来的理由：从20岁那年第一次到上高地开始，直到现在，每年春、夏、秋这三个季节，渡边都会带上帐篷和画板，来到上高地写生。超越半个世纪的时间中，年年如此，从未间断。年轻时因为工作繁忙，一年之中有时候只能在夏季到上高地搭起帐篷住上十来天，现在年纪大了，不用再象年轻时那么忙碌，渡边居住在上高地帐篷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最长时甚至会在上高地呆上大半年。

在渡边画伯帐篷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几册厚厚的留言本。那是从日本全国、甚至世界各地来到上高地的游客们写给渡边画伯的各种留言——这些留言成为渡边画伯坚守上高地的精神支柱，并还将继续给予他源源不断的支持。

应渡边先生的要求，我也在他的留言本上写下了这么几句话：

“55年来从未间断的执著，渡边先生让我看到了日本人的‘根气’”。

“根气” 这个日文词，在中日词典里被翻译成“耐心”或是“毅力”。而在日语原文的解释中，则指对于某种事物永不厌倦的持久与执著。我想：与“耐心”或“毅力”相比，“永不厌倦”恐怕才是“根气”的真正核心。因为在“永不厌倦”中，有真正的乐趣存在。

我想：对于渡边画伯而言，与来来往往的旅行者聊天，便是身为“上高地的画伯”的最大乐趣吧。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生活体验。如果渡边画伯穿着他的那一身红衣红裤，走在东京那样繁华的都市街头去与身边过往的行人搭讪，恐怕不会有几个人搭理他，严重一点的话，甚至还有可能被人当成变态或者痴汉，报警唤来警察。

作者与渡边画伯的合影

但在上高地那样纯净的自然之中，却不会存在这样的问题。一身红衣红裤的渡边画伯，走在清澈的梓川边，与青山绿水融为一体，成为人与自然和谐呼应的一道风景。没有人会拒绝来自一道风景的问候。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当渡边画伯站在森林的溪水边，跟过往的陌生游客打招呼时，几乎每一个人都友好地停下了脚步，面带微笑地回应着他。处于自然之中的人们，一旦脱卸下在都市生活中种种设防自卫的精神盔甲，一切便变得柔软舒展起来——语言轻松愉悦，笑容憨态可掬。

上高地的大正池

想起曾经有一本日文畅销书，书名叫《不再害怕一个人的老后》。这是一本“独身老人手册”类的读物，目的是告诉都市里的独居老人，该如何料理好自己的老年生活，如何面对孤独。不过我想：若你见到了上高地，见到了自由自在行走在上高地的渡边画伯，你或许会觉得：如果我们的身边，再多一些上高地这样的自然来令人们的内心柔软，那些“独身老人手册”，则显然是多余的。

（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拍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唐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