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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九行Travel (ID:jiuxing_neweekly),作者:萧奉,排版:方咏心,校对:赖晓妮,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自从2020年走红出圈后,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在坊间赢得了“中国最好的动物园”的美誉。这几年来,红山的游客的构成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原来大部分游客是儿童和老年人,到如今,年轻人占比已经接近四成。
这座城市动物园并不是国内硬件最好、经费最充足的动物园,它为何能够赢得国内外动物园行业的认可,并且在公众中引领着一种生活方式潮流?我们和沈志军园长聊了聊。
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最近“上新”了。
刚刚过去的“十一”假期,经过长达六年的策划和建设,冈瓦纳展区正式开门迎客。这是一个以古大陆名称命名的展区,按大陆漂移说,冈瓦纳大陆经过分裂,形成了今天的非洲、南美洲、澳大利亚、南极、南亚次大陆等板块。
冈瓦纳展区科学顾问、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研究员冯伟民博士指出:“当今地球生活多样性/生物多样性的分布,正是源自远古时期冈瓦纳大陆的离散和漂移。”
冈瓦纳大陆的离散和漂移。
红山把冈瓦纳各个板块的代表性物种放到了同一个展区,游客们在这里可以欣赏到大半个地球的生物多样性:非洲丛林、东南亚热带雨林、南美亚马孙雨林树冠层的灵长类,澳大利亚的有袋类、鸟类,南美洲的鸟类、啮齿类、杂食类和两爬类,以及这些物种的复杂生境。
冈瓦纳入口及局部。图/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
园长沈志军说,这些动物进驻到冈瓦纳之后,很多天性行为都被激发了。科普作家花蚀在现场看到,美洲红鹮到冈瓦纳展区后拥有了高大的乔木,可以自由地栖息树上,而它们在其他动物园可能只有一个小水洼。
与鹤类不一样,“鹮这类鸟,觅食是要下水的,晚上栖息还是喜欢在树上待着——安全,有水有树才是完整的生态”。
冈瓦纳展区的美洲红鹮。图/@花落成蚀 微博视频号
除了生境的改善,冈瓦纳展区也在尝试还原真实森林里面不同物种之间的共生和社交关系。沈志军发现,目前在冈瓦纳展区已经能看到这些喜人的变化,比如“红吼猴、白脸僧面猴吃完了树叶或者水果,一些果皮、果核和残渣掉下来,黑凤冠雉和刺豚鼠就会在底下捡”。
传统的动物园一般是按物种来划分展区,很难看到这些尽可能接近原生态的生境和物种关系。
博主@Foliculina 的记录:“白脸僧面猴在吃橡子,黑凤冠雉和刺豚鼠在树下等着落下的食物。”
和冈瓦纳展区同时开放的还有高黎贡展区,其集合了中国西南山区的物种小熊猫以及它们在高黎贡地区的邻居们,尝试在一个城市动物园的角落还原高黎贡山原始林的生境。
而那个与现代动物园理念不合的宠物区,也终于关门了,日后将改造成唐家河展区——中国目前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保护区之一。加上此前建好的本土物种保护区(模拟长江中下游田园乡野生态),红山在展示中国生物多样性上,已经遥遥领先国内大多数动物园。
自从2020年走红出圈后,红山在坊间赢得了“中国最好的动物园”的美誉。2021年,红山的中国猫科馆被世界动物园与水族馆协会(WAZA)官方认证的一个权威专业网站ZooLex收录,成为中国大陆第一家,这意味着红山在动物园设计和动物保护上已经可以跻身世界一流行列。
红山并不是国内硬件最好、经费最充足的动物园,它是如何做到的?
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的中国猫科馆被ZooLex收录。
这几年来,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的游客的构成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原来大部分游客是儿童和老年人,到如今,年轻人占比已经接近四成。走在园中,随处能看到打扮入时的年轻人,拿着相机或双筒望远镜,入迷地寻找和观察动物。
这座城市动物园,正在引领一种生活方式潮流,人们对动物园和动物的看法,对人与自然的关系的理解,都在悄悄发生变化。
在今年7月、8月的《大西洋月刊》封面报道中,作者认为,每类动物都生活在自己的感官世界里,飞蛾永远无法知道斑胸草雀在歌唱什么,斑胸草雀永远无法感知黑魔鬼鱼发出的电波,黑魔鬼鱼永远不能透过虾蛄的眼睛看世界,虾蛄永远不可能像狗那样用嗅觉探索世界,狗也不可能理解作为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觉。只有人类,能够通过科技研究来了解其他物种的感官世界,也是唯一可能调动自己的好奇心和感知能力来理解动物的物种。
这是人类独一无二的能力,随之而来的是责无旁贷的义务,“我们有责任调动我们所有的同情心和智慧来保护其他生物,以及它们感受我们这个世界的独特方式”。
现代动物园应该如何展示动物的世界,又如何促进人类对野生动物和生态环境的保护?在一个炎热的周末,我们逛完红山森林动物园后,和沈志军园长聊了聊。
新周刊·九行:距离“一席”演讲两年多了,红山有些什么变化?
沈志军:我们一直在按照既定的任务目标去进行建设工作。两年内,大红山片区的猫科星球、熊馆、狼馆、本土物种保育区相继建成,冈瓦纳展区和高黎贡展区也会在国庆期间面向公众开放。除了园区建设带来的变化,我们更加欣慰的是公众对于红山森林动物园的认知越来越高,认可度也得到了提升。
新周刊·九行:公众的认可度有哪些具体的表现?
沈志军:游客的构成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原来大部分游客是儿童和老年人,到如今年轻人占比接近四成。
年轻人群体有着良好的知识背景和素质,接受能力很强。以前存在部分游客拍展区玻璃、大声喧哗吵醒动物的问题,现在基本上看不到了,私自对动物进行投喂的情况也是越来越少。
我曾经看到有位老人想给动物投喂苹果、橘子,被身旁的小朋友制止了。这让我非常欣慰和感动,红山动物园始终坚持影响公众、引导公众保护动物的路没有白走。
新周刊·九行:其实现在要了解动植物知识已经非常方便了,在网上想了解什么就能够一搜即得,很多视频都非常生动。很多人会以这个为理由反对动物园继续存在。但动物园依然有无法取代的作用。
沈志军:对,动物园拥有一种魅力,它是一个博物馆,是活体动物的博物馆。不用远行,在这里你就可以领略到来自世界各地神奇生命的魅力。
我们会为这些美丽神奇的生命模拟野外栖息地的环境,待游客前来参观时,便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物种原本的生存环境。
我们会巧妙地向公众传递一些信息,诸如该物种目前的生存境况、遇到的困境、面临生存危机的原因,还会介绍某个物种的栖息地出现破碎化、被挤压的情况,背后可能是人类在生产过程中进行的采矿、砍伐森林、修水电站等活动。
游客看到这些,自然会思考怎样改变人类的行为,怎样去保护动物和它们的栖息地。
动物园内,路边的指示牌。
新周刊·九行:你在《红山动物园是我家》这本书里说,动物园有个重要的功能,就是让公众从认识慢慢发展到实际行动去保护动物。那么红山动物园会有哪些具体的做法去引导公众参与生态保护?
沈志军:我们的动物保护教育是多元的,有一个完整的教育体系。除了用展示板介绍物种信息和保护工作,我们还会举办夏令营活动,像“动物园奇妙宴”“动物科普进校园”这样寓教于乐的教育活动。
通过这些活动,公众在游览之余,学习到保护野生动物的知识和正确救助野生动物的方法。经常有很多热心市民会把受伤的动物送到我们动物园来,比如迷途的小鸟、练习飞行过程中意外掉落的雏鸟、受伤的小獐子、鼬獾、刺猬,等等。我们会告诉他们科学的救助方法,避免二次伤害。
我们鼓励大家参与志愿者活动,甚至参与到我们的野外调查以及分析活动。这能帮助我们每个人建立与大自然、野生动物的情感纽带,同时也能助力动物保护行动。普通人也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事情,比如转发扩散一些有关动物保护的优秀文章,这也是一个间接的参与形式。
作者: 沈志军 / 朱赢椿
出版: 浦睿文化·湖南文艺出版社
新周刊·九行:红山做生物多样性方面的野外调查,这些数据和成果,如何落实到动物保护层面?
沈志军:2019年,我们开始了全面的红山地区及周边生物多样性调查。随着城市发展,红山周边已经被生活建筑所包围,形成了一座生态孤岛。我们本以为已经没有什么野生动物存在了,但是经过这次调查后,意外发现红山动物园68公顷范围内,还有7种野生的哺乳类动物。在对昆虫、植物、鸟类、哺乳类进行全面的调查后,我们形成了最终的报告。
这份报告被我们多次运用在动物园制定保护策略,以及对公众的宣传教育和保护行动中。
在江苏林业部门的关心和支持之下,我们和一个省级生态保护区进行了深度的合作,在这里我们安装的红外相机,捕捉到了许多野生物种。
监测野生动物,不只是去了解它们有多少种类,我们还需要知道有多少个群体、群体相互之间的关系、植物和环境之间的关系,以及植物数量的变化对动物种群的影响。从国家层面来讲,碳汇的重要性越发凸显。怎样拥有更高的碳汇能力,我们的调研成果可以帮助决策者者进行科学的决策。今后我们会和更多的高校,在各个领域里面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新周刊·九行:红山动物救护中心每年救治的动物数量众多,救助完成后,这些动物的去向是哪里?
沈志军:我们救护中心每年大概会救治1000只动物,最多的一年有2000多只。以前,被救助的动物有一部分是来自公安、海关、法院罚没的动物。现在,非法动物贸易很少了,更多救助的是公众送过来的迷途、受伤动物。今年上半年有超过500只动物被送到救助中心。
动物被送过来后,我们首先会进行检查,明确受伤原因,尽全力去救治。在康复之后,我们会对该动物的野外生存能力进行科学评估。大部分通过评估的动物最终都会被放归野外,小部分没有通过评估、不适合放归的动物,会在我们动物园里面“养老”。
动物园还有一些展区来展示这些被救助的动物,在游客参观该展区过程中,我们会对游客进行科普教育,告知个体被救助时间、受伤情况、无法放归的原因。
目前,我们在尝试进行科研活动,帮助濒危物种繁衍。经过多年努力,取得了显著成效。去年,辐射陆龟首次繁衍成功。作为一个救助中心,我们的职责不仅仅是让被救助的野生动物放归野外,延续下去。对于那些无法回归野外的个体,我们也需要帮助它们把基因和族群延续下去。未来,我们还有更多的可能。
红山的动物救护中心是江苏省暨南京市野生动物收容救护中心,日常救助动物以鸟类为主,以及一些兽类和爬行类动物。
新周刊·九行:这几年,公众比较关注野生动物进入城市的问题,特别是中大型的哺乳类动物和有蹄类动物,这些动物在大城市中消失了一段时间。
沈志军:其实野生动物一直在积极适应城市建设带来的变化,不应该说是“野生动物进入城市”,它们一直都在。只是随着城市建设扩张,人与野生动物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交集、交叉,甚至冲突的情况。这是一种正常现象,我们应该去思考:如何与野生动物友好相处?
在南京的新街口,我们监测到不少猫头鹰——斑头鸺鹠的活动。南京的绿化是非常好的,在城市主干道两侧有很多高大的梧桐树,这些梧桐树成了猫头鹰最后的家园。城市里的猫头鹰在限制、控制城市的鼠患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所以不要小看这些城市里的野生动物,它们其实是控制生态平衡的重要卫士。
所以不要害怕野生动物,或者把它妖魔化,它们是人类生活的屏障和缓冲。如果没有这些这些野生动物,我们的人类生活可能会变得更加艰难。我觉得人与动物应该互相谦让,它们是我们的朋友,在生态环境的平衡中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新周刊·九行:红山的本土物种区是国内动物园中很少见的一个展区,参观完这个展区,游客可能会惊讶于原来我们身边有这么多有意思的本土物种。当时是怎样策划这个展区的?
沈志军:2018年,我们开始考虑建设一个本土物种保育区,为什么这样想呢?我们认识到,公众对自然生态最直接的认知是身边的事物,做保护要从身边的野生动物开始,保护它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也就是保护身边的环境。我们应该展示身边的野生动物,发掘它们身上不为人知的故事,去研究它们与环境生态之间的关系,这才是动物园应该做的事。
在展区设计的过程中,我们想要展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类生活与自然环境相交叉过渡的生态系统,最终我们选定了农田来展现田园自然风光。我们每个人都说了童年有关农田的记忆,大到居住的房屋,小到家里的灶台。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不同点,也有相同点。在做出这个场景后,真正让游客产生了共鸣,这是我们的集体智慧。
那年,国庆节开馆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在见到獐子后,兴奋得像个小姑娘一样跳了起来,大声呼唤她家老伴:“快来看看獐子!”用一个简单的场景就能唤醒人们童年的回忆,瞬间把他们拉回那段和大自然、野生动物交往的美好时光。
不过,现在很难看到这样的景象了,因为人类的活动太多,破坏了野生动物的环境和家园。部分地区的农业通过打杀虫剂、除草剂,施化肥来追求高产,多年下来的结果却是虫子是越杀越多,鸟和一些益虫反而消失了,土壤也在化肥的作用下越来越板结。
我们希望能够友好地和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相处,不仅仅是满足人类的需求,而是建立一个友好型的生态环境。在本土物种区,红山动物园用厨余垃圾堆肥料发酵代替化肥,让农田形成稳定的生态系统;提倡可持续的循环,采用雨水收集系统,用过滤后的雨水供给本土区。这些过程都会被展示出来,向游客解说,对他们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
红山的本土物种保育区,还原了田园湿地的生态,坐在凳子上可以欣赏獐子、苍鹭、黑水鸡、白腰文鸟、灰树鹊同框的田园生态,池塘里还有本土的鱼类和黄喉拟水龟。图/红山动物园本土物种保育区
新周刊·九行:红山对动物福利的理解,特别注重展现动物的天性,而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在场馆设计和丰容上要做很多工作。
沈志军:我认为动物福利的本质就在于,让生命尽可能多地去展露天性,给予它天性行为表达的机会。
传统动物园分配给每只动物的活动空间很有限,而在红山动物园里,动物拥有探索的权利。动物园在最初设计的过程中,就预留了分配通道,动物每天都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不同的动物需求也有所差异,对于群居动物,要给它们创造一个交朋友的机会。对于濒危动物,要尽可能多地给它们繁衍的机会,让族群能够延续下去。
在红山动物园,每只动物都有选择的权利。夏天,它可以选择像小朋友一样待在外面,玩得大汗淋漓;也可以选择回到空调房里,吹吹凉风。
我们不会强制它必须待在某个空间,它有表达各种心情的权利。它有权利选择不想被游客看到,我们尊重它的选择,因此在场馆设计时,特别安放了许多的丰容物,如:除了相对固定的假山、林木、洞穴、水池,还有经常变换的栖架、绳网、软梯、秋千等,这为它们营造一定的玩耍、私密空间。
新周刊·九行:红山在从传统动物园向现代动物园转型的过程中,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
沈志军:最困难的事情是时间不足,要做的事情太多。我们一直在跟时间赛跑,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提升动物福利、场馆环境和游客的游览体验?如何用最短的时间达到最高的效率?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面临着人力、精力、财力的挑战。
新周刊·九行:在成为动物保护者、改造红山动物园的过程中,什么人或者哪本书对您产生了影响?
沈志军:小时候天性使然,单纯地喜欢小动物。现在喜欢动物,对我而言是一种责任、一种对生命的敬畏。我最初接触的是植物,对动物没有什么认知和了解。
直到2008年年底,我调到动物园工作,逐渐对动物有更加深刻的理解和认知。现代社会日新月异,人类生活越来越便捷,代价是什么呢?代价就是牺牲了野外环境和生物多样性。我经常在思考:动物园在整个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应该扮演怎样的一个角色?
最初设计场馆的时候,英国设计师金龙博士对我们影响很大。2008-2016年,她一直在中国,当时她帮我们做了很多,比如启蒙教育、动物福利、动物场馆的设计和丰容。我和国内的张恩权老师交流也比较多,他写了一本《动物园设计》,让我认识到动物园应该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去发展。
另外,我们行业里有本“圣经”叫《如何展示一只牛蛙》,作者是上世纪60年代美国动物园与水族馆协会的主席,内容就是如何建设动物园,如何展示野生动物,向公众传递更多的信息。
新周刊·九行:对于来动物园参观的游客,你会给什么样的建议?
沈志军:我希望大家可以带着一颗好奇心、一份耐心来到红山动物园,来到这里不是赤裸裸地看某种动物,而是置身于该物种所在的野外环境,身临其境,去看动物和环境的交织,去看形成的自然的生态系统,我觉得这是红山动物园最有趣的地方。
在红山动物园,我们一直提倡动物有不被看到的权利。这几年场馆的改造越来越“野性”,它摒弃掉了以前简单用一个坑来展示动物的做法,那样把动物的一举一动360°展露无遗。而我们会把一整个山坡给豹子、老虎、狼等动物,我们称之为“放虎归山”。
动物的本性是什么?探索。一天24小时,有部分时间它是在卧室的,另一部分时间它是在到处探索,有时还会到游客看不到的地方。我希望游客们能够理解、尊重它们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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