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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extquestion (ID:gh_2414d982daee),作者:Antonio Zadra,翻译:秦碧敏,审校&编辑:张嘉慧,排版:Nora、Yunshan,原文标题:《睡眠研究者Antonio Zadra:我们为何做梦?我们如何做梦?》,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梦是私密的、主观的、稍纵即逝的。我们似乎无法直接研究梦境,很难以科学的视角客观审视梦境。但最近数十年间,全球各地的实验室研发出了许多精妙的技术,得以在人们做梦之时,潜入其大脑,一探究竟。在这个过程中,研究人员进一步了解到我们为什么需要做梦,以及我们的大脑是如何产生梦境。
在本次播客中,史蒂夫·斯托加茨(Steven Strogatz)将对话蒙特利尔大学的睡眠研究者安托尼奥·扎德拉(Antonio Zadra),共同探讨创新的实验方法是如何改变我们对梦境的认知。
扎德拉将与我们讨论梦境。梦境究竟是什么?它们有什么作用?梦境为什么经常如此诡谲?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体验:梦里有奇异美妙的事物、有疯狂曲折的故事,故事中的情节从未在现实中上演,梦里有未曾谋面的人,还有从未去过的地方。做梦是大脑试图理解随机神经放电吗?又或者梦境背后有着某种演化的原因?
梦境本身就是难以研究的对象。即便科学技术有所进步,我们仍未发现能够真正记录做梦内容的方式。还有一点,梦醒之后,除非把梦到的东西仔仔细细地写下来,不然我们很难记得梦境的内容。即便困难重重,梦境研究者们还是在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力图厘清我们为什么会做梦,又是如何做梦的。
Antonio Zadra,蒙特利尔大学心理学系教授,睡眠医学高级研究中心 (CARSM) 的研究员。他专攻梦魇(nightmares)、重复梦(recurrent dreams)和清醒梦(lucid dreaming)的研究。他也是《当大脑做梦》(When Brains Dream)一书的合著者,该书探讨了睡眠相关的科学和奥秘。
斯托加茨:首先,我们来了解下您跟同事现在是如何看待梦境相关的科学。梦境为什么这么难研究?
扎德拉:最大的难点之一就是我们无法直接研究梦境。我们只能研究有关梦境的报告,有时是做梦人口述,有时他们会写下来。所以,如果你想要研究梦境,大部分的工作都是事后进行的。即便是在实验室里研究梦境,你或许能够在一个人做梦的时候同时观察其大脑和身体的反应,比如在快速眼动(REM)的睡眠阶段,但是,做梦人当下梦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通常只能等他们醒来之后才能告诉我们。所以说,梦是私密且主观的体验。
但这些挑战并不是梦境独有的,你会发现许多其它领域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比如,在研究疼痛时,你无法通过某台机器直观的看到疼痛。我们只能通过人们描述疼痛的形容词等途径来推导出疼痛:是一种灼痛、还是绞痛、又或是刺痛?然后通过人们口述,得知疼痛的部位:可能是下背部或者腿部。但需要再次强调的是,这些都是私密且主观的体验。许多人类经历的主观状态都面临着同样的研究挑战。
斯托加茨:这个类比很有意思。我从来没这么想过。那么接下来,我想请您来定义梦境。我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在任何科学领域,下定义通常都是很难的,比如说“什么是生命”。但是,让我们试试吧。究竟什么是梦境?梦境有什么特点呢?
扎德拉:很不幸的是,梦境没有一个公认的定义。对有些研究员来说,梦境是大脑精心编织的、故事性的创造,包含了地点、时间维度、情绪以及某些形式的社交互动。这些更接近于人们早上醒来之后通常能回忆起来的梦境类型,通常是在REM睡眠期间。但对其它研究员来说,做梦是指睡眠阶段人们所体验的任何思想形式或感知元素,这通常被称为睡眠意象(sleep mentation)。
所以,梦境可以是相对独立的图像或是思维模式;可以是在你沉入梦想之时,在你眼前翩翩起舞的几何图像;也可以是丰富多彩、令你身临其境的故事性体验——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梦境。根据不同的定义,你也许在研究梦境的各种元素或者是不同的表达形式。
但是,如果我们问:“你如何定义意识?”“意识是由什么组成的?”,那也会面临同样的答案。意识有极简的形式:可以是你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晕脑胀;可以是醉心于美妙的音乐或是完全沉浸在电影之中;可以是你与伴侣之间激烈的争吵或是在工作中与老板发生了冲突,又或者是你疯狂地爱上了某人。这些都是意识各种各样的形式。即便是盲人、失聪者、感官不全的人还有瘫痪人士,他们也拥有意识。但是不同人主观体验的维度千差万别。我觉得梦境也是如此。
斯托加茨:我们是否了解大脑是如何创造出与梦境相关的图像?
扎德拉: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不了解。具体来说,我们正在努力了解这个过程。因为睡眠的各个阶段都有可能催生梦境,且不同睡眠阶段激活的脑区区别巨大。脑内整体的神经化学反应也是如此。所以针对你的问题,会有各种相互冲突的观点。
但我们也有已经掌握的事实。拿最逼真的梦境来说,这类梦境通常发生在REM睡眠阶段,我们了解到此时次级视觉区(secondary visual areas)会被激活。这是符合逻辑的,因为梦境是高度视觉化的体验。而初级视觉区(primary visual areas)没有被激活的原因很简单:你的眼睛是闭上的,视网膜无法接收到视觉输入,是你的大脑在创造梦境。
我们还知道,运动皮层(motor cortex,控制运动的脑区)被激活了。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们在梦境中时,感觉自己好像穿行在一个三维立体的现实世界。我们还了解到,大脑的边缘系统(limbic system)也被激活了。杏仁核(amygdala)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许多梦境都包含各种各样的情绪,让我们在情绪上沉浸其中。
与之相反的是,我们发现前额叶皮层(prefrontal cortex,眼睛上方一英寸左右的脑区)被关闭了。这能解释为什么梦里我们失去了正常的执行功能(executive function),包括判断、批判性思维和计划等等,因为前额叶皮层对执行功能来说非常重要。
所以,我们进一步了解到不同脑区是如何协同创造梦境的普遍特征的。而未解之谜则是,大脑是如何选出特定的图像,并将它们编织在一起,以及为什么这样做。
斯托加茨:梦境的哪些方面与清醒时记住的事件有关?有人提出,梦境可以辅助记忆,但确切的说法是什么?我们现在是如何看待这一观点?
扎德拉:让我们退一步看问题。我们知道,睡眠在不同记忆形式方面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比如,我们知道非快速眼动(non-REM)睡眠的不同阶段可以帮助巩固我们的记忆。在REM睡眠中,我们的记忆更多地与我们对世界的了解、我们对世界的语义理解相关联。所以,事实本身并没有那么重要,更为重要的是你是何时及如何使用这些事实。总结来说,如果你想的话,非REM睡眠更多是让你变得机敏。而REM睡眠则是让你变得更为聪慧。
现在,我们认为梦境也许在上述某些过程中发挥了作用。在70和80年代,神经生理学家们对梦境持有概念化的认知,但实际上梦境绝非是随机的。我们的大脑明显偏向于将清醒时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融入到梦境中去。然后,大脑会做一些清醒时无法实现的事情。换言之,它会利用这种体验并在其所有记忆库中搜索与之弱相关的经历。
大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这就是大脑理解周遭世界的方式。如果我们保持清醒两小时,那么大脑好像就需要阻断外界所有的信息输入,并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来消化我们在过去两小时内的经历。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睡眠的作用。
另一种说法是梦境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我们今天经历了这些事情,这对未来有什么用呢?”有句名言叫做:记忆与过往无关,而是与未来相关。这句话的意思是,记忆并不是为了让你追忆往昔。在你退休之后,你可能与好友在自家门廊前小酌一杯,共同回忆往事:“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骑车去湖边吗?”——但这并不是人类进化出记忆能力的原因。
记忆是能让你预测并理解未来的能力,是能让你对所处世界做出正确反应和解读的能力。比如,当你开车上路,看到了后视镜里闪烁的红蓝灯光时,你会想:“那可能是救护车或警车,我需要转到右边让路。”
所以,梦境会消化吸收我们的经历,这也许是因为大脑在睡眠时特有的神经化学反应,尤其是REM睡眠阶段。大脑能在这个阶段发现一些弱关联的经历。你的大脑就像是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然后将这些经历放进去,像是在尝试“放在这里合适吗?放在那里合适吗?”
根据你在梦境中的不同反应,包括认知反应和情绪反应,做梦时的大脑会利用这些信息进行分析,“没错,这是个有用的关联。对了,那个联系行得通。”这帮助我们构筑起对世界的理解。所以,当我们醒来时,我们对自身及身边世界的理解日渐清晰了起来。
此外,当我们做梦时,大脑会做许多了不起的事情,其中有两件尤其突出:首先,大脑创造了“你”。你有躯体,能够看见事物。你的梦境通常是第一视角的。其次,它创造了梦中的环境,包括你遇见的所有人。我认为,很多人将这两件事当成是理所当然的,或者说不够重视。
具体来说,请大家记住,我们在做梦时是躺在床上睡觉的状态。我们无法听见外界的声音、看见外界的事物。但我们在梦中与人交流,听到别人回话时的体验却是沉浸式的。即便是在类似清醒梦的情况下,也就是说即便你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你也很难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的大脑会对此保密。
所以,在做清醒梦的时候,你也许会梦到一个角色出现,然后你会问他们一些问题:你是谁?你在我的梦里做什么?我需要记住哪些最重要的事情?但你却不知道这位“梦中客”会如何回答,而你的大脑知道,因为是它创造出了这个角色。
所以,当人们说:“你可以在梦中做任何事情”,或是“你才是梦境的制作人和主角”时,我并不认同。主宰梦境构造过程的并不是你,而是大脑。大脑会刻意对你隐瞒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以及梦境将如何展开。为什么呢?因为大脑需要知道你会对这种不断变化的“叙事方式”做出怎样的反应——梦境的结构也是千变万化的,包括场所、地点和场景转移。这是梦境天然的奇异属性。
但这反应了大脑正在探索的所有弱关联。它也在试图观察你会如何反应。所以,我们认为梦境有助于我们理解世界。而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我们对世界的记忆以及我们对各种事件的理解,大多数时候是指语义上的理解。
举例来说,如果我说我遭遇了意外,“意外”一词对我们而言有各种不同的联想和意义。这也适用于物体,比如森林、玻璃杯和酒。这些事物对我们来说意义各不相同。当你梦到一个玻璃杯的时候,你的眼前并没有实体的玻璃杯,是大脑创造了这个物体。你脑中有许多与这个简单物体相关的隐喻和联想。如果我们想到了人际关系还有一些极其复杂的事情,那么随着梦境的展开,所有联想都被放大了,也变得更为复杂。
斯托加茨:您刚刚提到了很多有意思的角度。其中对梦境的哲学性解读最是令我印象深刻。你提到了“大脑会对你隐瞒一些事情”,这听上去十分深奥。我在想,这句话里的“你”是指谁呢?因为大多数人将大脑看做是自身的一部分,但您的话很明显指出了其中的细微区别。
扎德拉:绝对有区别。有些人可能会争辩:清醒意识(waking consciousness)也同样如此。这一点有待商榷。但是我认为就梦境而言,它是意识被改变之后的一种特殊形式,这其中可争辩的余地要小得多。
我可以给你举两个例子,来说明大脑是如何将你的反应和想法融入到梦境中去的。有时候,人们会梦到自己在快乐地飞行,他们翱翔天际,俯瞰着地面的风景,这体验真是美妙绝伦。然后,他们突然反应过来:我怎么突然能飞了?而一旦做梦者心生疑惑,问出了这个问题,他们几乎一定会开始坠落。所以,梦境就是大脑将你置之其中的环境与你的反应之间持续的相互作用。
我认为这就是梦境功能的其中一个关键方面。我的意思是,睡眠能实现许多我们并不需要亲身经历的事情。它能整合信息、分泌激素并有很好的调节作用。这一切都是在无需意识体验的前提下实现的。那么有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我们需要经历梦境,大脑才能做一些记忆处理的工作呢?
我认为这是因为大脑需要梦境来理解世界。它需要梦境来了解你会如何反应其所构建的梦以及梦中的环境,因为梦境可能源自你对世界、父母、兄弟姐妹、工作、自我价值和疑虑的观念。这些观念将如何对你在梦中的所想所为做出反应。
此外,你与梦中世界之间的互动不断变幻,虽然你无法察觉,但非常有助于大脑理解你在清醒时的体验。所以,“你”就是指大脑在梦中所做之事的一小部分。我想再次强调,强有力的证据表明,做梦时的大脑对你隐瞒了许多信息,如我上文所述,这一现象甚至存在于清醒梦中。
斯托加茨:好的,那么我们接着聊聊清醒梦。我刚才说,您几分钟前提到的观点让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些问题。清醒梦就是其中一个。还有一个是关于做梦的神经化学反应,这个您简单提了几句。我也想问这种反应与奇怪的联想之间有什么关系?不如我们先来聊聊清醒梦,还有与之相关的梦境操控(dream engineering)吧。有些听众可能并不了解清醒梦,能请您再为我们介绍一下吗?
扎德拉:清醒梦本质上是指人们在做梦的同时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做梦。一旦人们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便可以利用自己对梦境的了解来尝试操控或影响梦境的展开。这就是清醒梦的定义。清醒梦有很多有趣的特点,其中一点就是为各个睡眠实验室打开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
斯托加茨:人们天生就能做清醒梦吗?还是说需要后天学习?
扎德拉:有些人反映,他们自记事起,就一直会做清醒梦。这类人是少数,只占普罗大众的一小部分。其实,他们中有些人了解到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之后,觉得很是惊讶。大多数人,大概50%左右吧,至少做过一次清醒梦,通常是在孩童或青少年时期。20%的人表示他们每个月至少会做一次清醒梦。
还有一些人,几乎每晚或者每周都会做清醒梦。你可以在实验室研究他们。我之前提到清醒梦是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全球有十几个实验室都在研究清醒梦。清醒梦者可以在睡着做梦的同时,跟实验室的实验者交流。他们其实是在做梦,并且可以凭借意志驱动的眼动来与人交流。
我们在REM睡眠期间,会出现睡眠瘫痪症(sleep paralysis),但我们身体的很多部分并没有“瘫痪”:呼吸系统、舌头还有眼睛等等。这是为了让我们保持相对静止,因为如果你动动眼睛,并不会受伤;但是如果你起身跳下床,就有可能会一头撞上墙。猫猫狗狗睡觉时的颤抽也是同一个道理。关键就是:他们不会真的移动。
如果你观察REM睡眠中的狗或是闭着眼睛睡觉的小孩子,你会发现他们的眼睛在前后快速的转动。清醒梦者可以利用这一特点,在睡梦中做预先设定好的极限眼动,也就是不停地左右转动眼睛。然后,研究人员会用电极来收集眼动的情况,这些电极可以监测被试对象睡眠状态下的实际眼动,即便他们的眼睛是闭上的。当你通过多导扫描(polysomnographic)技术来记录清醒梦者的睡眠时,你会观察到REM睡眠阶段的各种随机眼动。
然后突然之间,你会看到他们的眼球在左右快速转动,这就是清醒梦者发出的信号,告诉你:“我知道我在实验室里面,现在正在做梦。这是信号1。除此之外,我马上就要在梦中执行你交代过我的任务了。”这些任务可以是唱歌、数到10、握紧拳头甚至是性爱。做完这些任务之后,被试者将发出第二个信号。这样研究人员就能知道,在信号1和2之间,被试者在进行唱歌、跑步或是深蹲的任务。然后,研究人员可以同步观察当被试者做任务时大脑在做些什么。
你需要面对的问题是,必须等被试者醒来之后才能询问他们有关梦境的内容,因为这些人在梦里开始和结束某些特定任务是严格遵守时间安排的。即便现在,我还是会觉得被试者能在睡眠实验室里睡觉、并且能在REM阶段的深度睡眠状态下做梦,同时与研究人员交流,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这让研究人员可以进一步了解身体与大脑是如何对不同梦境内容做出反应的。整体而言,这些研究告诉我们:在梦中进行某些活动的时候,你的大脑还有身体做出的反应与你清醒时希望它们做出的反应一致,只是身体的反应程度要低一些。
去年,这类研究向前迈进了一步,变得更像是科幻小说里描述的场景了。全球有很多实验室证明,清醒梦者和研究员之间的沟通可以是双向的。有些实验室在欧洲,还有一些在美国。实验者们不仅是让清醒梦者用眼动传递信息,更是利用外部刺激来影响被试者的梦境,有点像19世纪60年代阿尔弗雷德·默里(Alfred Murray)等研究员的实验。
比如,他们能够以低强度的形式问被试一些重复的问题,试图找到一个最有效的方式将这个问题融入被试者的梦境中去,但同时又不会吵醒他们。他们也许会问8减6等于多少,或是用光线照射被试者闭上的眼皮,想将这种视觉刺激融入到梦中去。拿8减6的问题来说,被试者如果想要回答,就需要通过两组眼动行文来表示答案是2。
你可以通过眼动来进行这项研究,你也可以问一些肯定或者否定的问题。你可能会问被试者们:你喜欢巧克力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被试者需要在梦里给到一个大大的微笑。如果你同时在监测他们的面部肌肉,你会看到其嘴角轻微上扬,证明被试者正在梦中微笑,表示肯定。如果你问:你喜欢钩编吗?那么被试者可以在梦中皱眉,表示否定。跟肯定反应一样,如果你用电极监测他们的面部肌肉或是眉毛周围的肌肉,你会观察到放电反应,意味着答案是否定的。
这只是一些初步的步骤,但它能让做梦人与外部的实验者沟通,还能让实验室问做梦人一些问题,最终实现双向交流。这些实验也证明了实验者与清醒梦者之间的双向交流是可行的。
这更为相关研究打开了新局面,实验者们可以让被试者们在梦中执行某些特定的任务,同时观察其大脑和身体的反应:可能你在盯着一个物体看、可能在大喊大叫、可能在听美妙的音乐、可能在参加音乐会又或是在阅读。总而言之,这为研究梦境的展开以及大脑和身体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提供了新的视角。这听上去彷如科幻小说,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科学。
斯托加茨:谢谢您的精彩分享。接下来我要问一个调查性质的问题,肯定有些听众很想问,这些实验有没有可能是造假的呢?被试者们有没有可能是在假装睡觉?我相信科学家们是很负责任的,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能请您给我们提供一些证据,以证明被试者们确实是进入了REM睡眠状态吗?他们并没有耍我们,并不是明明醒着却要装睡。我们如何才能确定他们真的睡着了呢?
扎德拉:REM睡眠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运动麻痹(motor paralysis),你可以对其进行监测。自从实验人员开始用电极研究睡眠生理以来,监测运动麻痹就是研究内容之一,包括在你的下巴下方贴上一些电极。尽管你没有移动下巴,但下巴下方的肌肉依然会有基线水准的肌肉活动。而一旦人进入REM睡眠状态,这类肌肉活动也将完全停止。这不是你的意志力可以控制的生理现象,只有在REM睡眠阶段才能被观察到。在这类研究中,肌肉麻痹的指标是完好无缺的。
还有些反射反应只会在REM睡眠状态下被抑制,其中一个叫做H反射。如果你测试这些反射反应,会发现它们被抑制了。综合以上所有标准,无论是眼动还是EEG特征又或是肌肉松弛,这些都是REM睡眠特有的现象。所有研究都可以证明被试者毫无疑问是进入了REM睡眠状态的。所以,我认为他们并没有造假。
有些人确实会在家里假装自己做了清醒梦,然后表示:“哦,我做了X、Y、Z项任务。”这是完全可能的,而且我觉得很多人都在造假,比如一些YouTube视频。但就我刚才提到的实验而言,实验者们耗费了大量心血来证明他们所收集的数据样本都是来自真实的清醒梦者,所有相关参数都经过了第三方睡梦专家的审查,包括被试者们的电生理信号等等,以确保完全符合REM睡眠的特征。
斯托加茨:您的实验室有在研究清醒梦吗?
扎德拉:我们有研究过。我们还研究过清醒梦在实验室外的临床应用,包括治疗梦魇。但我个人最感兴趣的是,我们如何利用清醒梦来理解大脑是怎样创造梦中角色的。
所以,对我个人来说,梦中的人物是梦境的一个方面,我觉得这是梦境研究最令我着迷的地方。由于梦中的人物的言行可能让我们始料未及,当我们问他们一些事情时,他们回答的方式也经常令人惊讶,因为是我们的大脑创造了这些角色。某种意义上说,是我们自己真正地让自己大吃一惊。
此外,这些角色的行为举止似乎是有自主意识一样。我们现在知道了,他们其实并不具备自主意识,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只是想象力虚构出来的人物。当你在梦中见到前任,他或她可能看上去非常生气。他们的面部表情足以证明他们对你所做的事情非常气愤。你在梦中还有可能疯狂地坠入爱河,或是被一个暴力分子追赶不休。
这些人的情绪表达、说话方式还有语音语调都与我们在清醒时的经历有共通性,而在现实生活中他们是有自主意识的个体。梦中的人物有些是二维的,像是戏剧里的临时演员;还有一些却让我们感觉像是有七情六欲的存在,当他们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们对世界有自己的感知感受。
你可以利用清醒梦来探索梦中的人物。比如,我一直在跟英格兰的一位艺术家合作,名叫大卫·格林(David Green)。他利用清醒梦来进行艺术创作,我请他让梦中出现的人为他创作艺术作品。现在,如果他问清醒梦中出现的人:“能请你帮我画一张画吗?”他会得到非常有趣的反应:
有一次他在梦中遇到了一位绅士:
绅士回答:“我不会画画。”
大卫问道:“为什么呢?”
绅士解释说:“因为我来自捷克斯洛伐克。”
还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位女士:
大卫问她:“你会画画吗?”
女士回答:“哦,当然了。我很擅长画画,我小时候上过绘画课呢。”
令大卫吃惊的是,这位女士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学习各类绘画技巧的。于是,大卫递给她一张纸和一支笔,让她开始作画。等她完成之后,大卫一看,纸上不过是一连串夹杂着字母和数字的符号罢了。
大卫说道:“这并不是画作。”
女士表示:“这就是画作。弄清楚这幅画的意义是你的工作,不是吗?”
这样有趣的例子还有很多。早在80年代,德国研究员保罗·托雷(Pail Tholey)就在清醒梦中探索了一些问题,他会问梦中的人物:你能唱歌吗?你能想出一些我不知道的词汇吗?
很有意思的是,这些梦中出现的人物通常数学很差,即便是很基础的数学。如果你问他们,4加3等于多少,有些人会说等于6。这非常有趣,因为作为梦主的你知道答案,但是你梦中的人物却算错了。但这是为什么呢?保罗研究类似问题时还遇到了其它反应,梦中有些人被问到数学问题时会直接逃跑。有两个人甚至崩溃大哭:“不!别问我数学题!”
斯托加茨:我自己就是数学教授。我们数学领域的人早就习惯这种反应了,因为现实生活中也会遇到!
扎德拉:确实。其实是因为这些人物的本性难以预测。他们为什么会那样行动或表现?为什么你的大脑决定让他们做出这样的反应?这将如何影响梦的形成和发展?清醒梦不仅让我们进一步了解梦境的基础神经生物机制,更是为主观且复杂的意识问题以及梦境和梦中人物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提供了新的解题思路。
斯托加茨:我想确定一下自己真的理解了您刚刚所讲述的美妙故事。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大卫·格林本人就是一个清醒梦者,对吗?
他为您讲述了在清醒梦中发生的故事?他告诉您在梦中遇到了哪些人,问了他们哪些问题,比如让他们画画或解数学题等等。他告诉了您,所以我们才能了解到这些故事,是吗?
扎德拉:是的,没错。虽然有些研究是在实验室里进行的,但是大卫的第一反应是从梦中获取灵感。他醒来之后会试图回忆起梦里的人与事,然后再现自己的梦境。所以,他是将清醒梦当做是创意的一种形式。我们刚开始讨论他的作品时,我问他:“与其你自己画,为什么不尝试与梦中的人物交流,让他们来为你画画呢?看看会发生什么。”我们持续合作,过程之中诞生了这些故事。
斯托加茨:这项研究真有意思。我们之前提到了“梦境操控(dream engineering)”。这符合“梦境操控”的标准吗?
扎德拉:与梦境操控关系不大。梦境操控是一个新兴的科学领域。人们试图利用不同的技术和方法来影响人们梦境的内容。研究者们会利用外部刺激,比如可穿戴睡眠设备、气味和声音,来影响人们做梦的方式和内容。所以,这是影响梦境的一种方法。
这就包括通过沉浸式虚拟现实训练来实现梦中的飞翔(已被证明有效),还有给睡梦中的人闻不同的气味。我们知道,像是玫瑰或美食等积极的气味无法被直接融入到你的梦中去,但是他们能激发积极的情绪和梦境。消极气味也是如此,虽然也不能被直接融入到梦中,但是有可能改变梦境的情绪效价(emotional valence),使之更为消极。综上所述,有各种技术可以影响人们做梦的方式和原因。这就是广为人知的梦境操控,一个梦境研究领域日新月异的分支。
斯托加茨:我听说您跟一些梦境科学家和睡眠科学家共同签署了一份倡议书,提到了一些对梦境操控的担忧。您能跟我聊聊这份倡议书吗?你们主要是担心什么呢?
扎德拉:梦境操控是一个非常新的领域。几年前才陆续发表了一些相关论文。它在临床治疗、了解大脑、意识和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方面有巨大的潜力,因为睡眠与梦境参与了情绪记忆的处理。但跟许多新兴技术一样,梦境操控也有消极的一面。对我们这些相关领域的人来说,梦境操控也有一些非常可怕的应用场景,我给你举几个例子。
哦对了,我们确实签署了一份倡议书,来自世界各地的40位睡眠和梦境研究者们都在上面签了字。我们的担忧并不是指这个技术现在很危险,而是主动告诉政客、决策制定者还有大众其潜在风险,避免为时已晚。
我们担心越来越多的人在使用睡眠相关的科技产品,比如苹果手机,它可以记录人们睡眠期间的任意发声。如果你想知道自己睡觉的时候打不打呼,或者是不是有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sleep apnea),那么这项技术很有用处。其所采集的信息可以用来判断你正处于什么睡眠阶段。
如果你睡觉的时候整夜带着可穿戴设备,那么我就可以知道你的心率和呼吸频率,并以此推断你是否处于REM睡眠阶段。我们还知道,大脑在睡眠阶段处理信息的方式与我们清醒时不同。尽管你记不起晚上做梦时发生了什么事情,梦境仍然可以影响你的行为。
让我给你们举一个非常直接的例子。有一项研究召集了一批对戒烟感兴趣的吸烟者进实验室。研究人员简单明了地告诉这群吸烟者:“我们可能会让你们闻一些气味。我们想知道这些气味是如何影响各位的睡眠。但是你也有可能被分进控制组,不会闻到任何味道。”就这么简单。他们实验前后都需要追踪记录自己吸了多少根烟还有其它一些事情。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实验人员给他们闻的不仅是雪茄的味道,其间还会夹杂着烂鸡蛋和烂鱼的味道,但只会给他们闻很短时间。第二天早上他们被叫醒后,实验人员会问:“你记得任何外部刺激吗?”他们会回答不记得。问他们是否记得自己的梦境,回答同样是否定的。所以,他们完全不记得闻过这些气味。但是一个星期之后,这些被试者的吸烟量平均会减少30%。
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一点是,如果你在被试者清醒时给他们闻这样的组合气味,他们的吸烟量完全不会受到影响。所以,即便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睡梦中对被试者做一些事情要远比清醒时有效,因为大脑在两种状态下处理信息的方式大相径庭。
你还可以通过这个方法来影响人们对糖果的偏好。在被试者来实验室之前,你可以问他们喜欢哪种糖果,M&M巧克力豆还是彩虹糖。他们也许会说更喜欢彩虹糖。那么,在他们睡觉的时候,你可以用声音来刺激他们,挑选某个睡眠阶段,简短地播放“M&Ms,M&Ms”的声音。
他们不会被吵醒,醒来后也并不会记得这件事。但是早上醒来之后,如果你再问同样的问题,70%的被试者会回答:“挺奇怪的,如果要我选的话,现在我可能会选M&M巧克力豆。”如果你问他们为什么改变选择,他们其实并不知道原因,无法告诉你。
这都是些很简单的例子。但这项技术确实发展地很迅猛。请大家想想,广告商们为了能吸引你30秒的注意力都要投入大量金钱,如果他们可以在晚上影响你的注意力长达数个小时,你对此不会有任何记忆,效果甚至比你醒着的时候还要更好,那么大家能够想象他们愿意花多少钱吗?
我的意思不是指已经有广告商这么干了,但我们觉得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发展。无论是在社交媒体上,还是高速公路边的广告牌,还有电视上,又或是电影放映前后,我们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着广告的狂轰滥炸。我们还认为,睡眠研究也许应该远离这样的影响。我可不想我的曾曾孙每个月要花上10美金才能选择做梦时关闭广告。
斯托加茨:这简直称得上是噩梦了。您的建议很棒。接下来,让我们放松一下,聊聊梦境研究的未来吧。不如我们来聊聊您和同事鲍勃·斯蒂克哥德(Bob Stickgold)提出的NEXTUP模型吧?
扎德拉:这个模型主要是想解释梦境的核心特征。梦境领域的很多理论都是单维的,只是为了解释为什么梦境很奇异,或是为什么梦境是情绪化的,又或是只关注REM睡眠阶段的梦境。所以,我们结合已知的信息提出了一个模型,试图解释梦境中的经历以及为什么梦境会被遗忘。我们已经很了解梦境的内容、清醒梦、梦魇、日常梦境、重复梦、做梦时大脑中的神经生物反应还有各个睡眠阶段梦境相关的不同经历。
NEXTUP是一个首字母缩略词,意指“理解可能性的网络探索(network exploration to understand possibilities)”。这个模型提出做梦是依赖于睡眠的记忆演化。我们清醒时所关心的事物之间存在着松散的关联性,它们出人意料且此前尚未被探索过。梦境会通过发现和巩固这样的关联性,来试图从已知信息中提取新的认知。
我们认为,当你睡觉的时候,脑海里经常会划过一些想法和图像,主要是与你目前关心担忧的事情相关。这也许就是你的大脑某个区域在尝试为睡觉时应该优先处理的事情打上标签。我们还知道,在REM睡眠阶段,体内被称为血清素(serotonin)的神经调质水平会下降或完全暂停生成。这也许会创造出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大脑更倾向于将梦境联想视为是有意义的。你会观察到大脑中的血清素水平下降了。
如果你食入了含有赛洛西宾的迷幻蘑菇(psilocybin magic mushrooms)或是致幻剂,你通常会体验到强烈的重要感和意义感,这是此类体验的特征之一。REM睡眠阶段也是如此。而另外一种神经调质去甲肾上腺素(norepinephrine)的水平在REM睡眠阶段大幅降低,这种神经调质能让我们保持专注,提前规划。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梦境是高度亢奋的、为什么梦境中有这些光怪陆离的元素和场景转换。他们揭示了大脑正在探索各种可能性,试图理解我们白天所经历的主要事件,并将这些经历融入我们对世界的认知。
斯托加茨:非常感谢您。本期关于梦境和睡眠的对话让我们深受启发。很高兴您今天能参与我们的节目。
扎德拉:非常感谢你们邀请我,我很喜欢和大众一起讨论睡眠和梦境。
来源:https://www.quantamagazine.org/why-and-how-do-we-dream-20220824/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extquestion (ID:gh_2414d982daee),作者:Antonio Zadra,翻译:秦碧敏,审校&编辑:张嘉慧,排版:Nora、Yuns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