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的职业倦怠，从不愿替领导背锅开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头图来源：《红楼梦》剧照

王熙凤人在家中坐，上司兼姑姑王夫人扛了一口巨大的黑锅从天上来。

王夫人把平儿连同丫头们都赶出去，跟凤姐1V1私聊，声泪俱下：我以为你是个细心谨慎的人，所以就偷空享享清福，把家交给你管，谁知道你居然搞出这种丑事！你们小夫妻的情趣用品，光天化日之下丢在园子里，被老太太的丫头捡着，还让你婆婆看到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丢在那里？”

凤姐变了脸色，忙问：太太怎知这东西是我的？

王夫人哭道：你反问我？一家子除你们小夫妻以外，老婆子要它有何用？年轻少爷小姐们怎么可能搞到？必定是琏儿那个下流种子送你的。你还和我赖？

表面看来，这体现了名侦探王大妈的神逻辑——“这东西肯定是你的！”“你有什么证据？”“当然有！公司里就你一个已婚90后！70后80后要这个何用？00后还没毕业呢。”

实际上，王夫人的内心台词多半是：快承认啊！不是你的话就太可怕了！

这锅，姐不背

抄检大观园，是《红楼梦》前80回里最惊心动魄的戏，没有之一。

这场风暴的前奏可以说非常偶然：一个叫傻大姐的丫头，在大观园里捡到一只绣春囊，上面画着“两个妖精脱光了打架”，觉得新鲜，交给了恰好路过的邢夫人。邢夫人惊吓不轻，先是吓唬傻大姐不要乱说，然后回家把东西封起来，让自己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转发给王夫人。

这一招很绝，不自己悄悄送，添加一名人证，不给对方央告私了的机会。后文里，王善保家的主要职责就是全程主导搜查过程，不让这边藏私糊弄。

王夫人拿到东西，第一时间就去找凤姐问罪，一口咬定是凤姐遗失的。

对王夫人的推理逻辑，王熙凤想必心里也MMP，但面上还要热泪盈眶跪下：太太，这东西真不是我的，一则档次太低，我看不上这货色；二则，我天天跟姐妹妯娌拉拉扯扯，就算有这个肯定藏在家里，哪敢带着到处跑；三则，奴仆里也有年轻媳妇；四则，我公公的小老婆们、珍哥哥的大小老婆都是常来玩的；五则，有些丫头人大心大，保不准跟外边小男生搞出事情来。“别说我没有，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保的。”

书里写到，王夫人听凤姐这番话“大近情理，因叹道”：我就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不会这么不自重——不过我气急了，拿话激你，但这事是你婆婆告发的，不能不给个说法，怎么办？

在王夫人驾到之前，凤姐正为钱发愁呢，闻听这话，顺手就给了个方案：把周瑞家、来旺家等四五个亲信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暗访，把年纪大的、咬牙难缠的大丫头裁撤一批。——说白了，这就是找替罪羊顺便完成裁员，并没有破案的意思。

《红楼梦》插画

凤姐提醒王夫人：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胳膊折在袖内。她赌的是无论有没有结果，邢夫人都未必真敢往外宣传这种事，向上告发她更不怕。但是，她好不容易说服王夫人收了神通，邢夫人就派王善保家的来打听消息了。

王熙凤“帅不过三秒”，王善保家的轻轻一句挑唆，王夫人就否定了凤姐的方案，并且决定当晚就突然袭击。

这桩风化案件的正确打开方式

王夫人来找王熙凤时，真的是“一时气急，拿话激你”吗？凤姐恐怕第一个要冷笑。

这件东西到底是不是凤姐的，王夫人哪可能有十足把握，恐怕她自己都不相信那套神逻辑，激将法操作太高级，她也玩不起。

她的想法朴素而原始，就是要靠气势压凤姐，让凤姐赶紧认错好收场。而她急着收场的原因，一多半不是责任感，而是因为这件事让她不安，会影响到她的核心利益。

什么是核心利益？王善保家挑唆王夫人做决定的过程里，就展示得淋漓尽致。前一秒，王善保家的吐槽小姐们的丫头无法无天，王夫人淡定地说副小姐就该娇贵些；后一秒，王善保家的又说宝玉身边的晴雯又美又凶，王夫人脑子里的雷达再次拉响了警报。

绣春囊事件，与王夫人的核心利益有何关系，这是理解抄捡大观园事件的钥匙。

来，让我们看看这桩案件的正确打开方式：

大观园里出现了违禁物品，第一嫌疑人是谁？首先，确实可以排除老婆子们，必定是年轻人的东西；第二，是否已婚不是必要条件，但适婚年龄的人嫌疑大一些。第三，绣春囊是丫头掏促织的时候在山石后面捡到的，这意味着未必是走路时掉落，极可能有幽会私情——这意味着双方有条件在园内同时出现；第四，东西的货源一定在园外。

最大的嫌疑人，首先应该是有货源、能自由进出大观园、与园内常住女性有合法或非法关系的男性。贾琏薛蟠们有货源有关系但不会进园，年轻男仆们理论上有货源没关系，且也不进园。

那就只剩下一个第一顺位嫌疑人了，王夫人的宝贝儿子贾宝玉。

邢夫人最想恶心谁，王夫人潜意识宁可牺牲王熙凤的名声也得保护谁，一图了然。要洗清宝玉的嫌疑，或者是凤姐认了这个锅，或者，就得找出真正的失主。否则，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众口悠悠，不知道会编排出什么才子佳人故事来。

王夫人并不真怕凤姐出丑（上图A），也不在意丫鬟们跋扈，她只在意两件事：一、金钏儿事件不能再次发生（上图C1）；二、贾宝玉绝不能跟任何亲戚家小姐有私情把柄（上图C2）。两件事都是要命的。

当年，贾宝玉因在外结交优伶，在内“淫逼母婢”（金钏儿事件），差点被贾政打死的往事，还历历在目。

偏偏这个时候，贾政在家呢，还很闲。闲到贾宝玉害怕父亲考问功课，在晴雯的建议下假装被吓病，贾母一听如临大敌，开始严打大观园门户松驰员工聚赌的歪风。若非严打，邢夫人也不会进园教训迎春，也就不会遇到捡绣春囊的傻大姐。命运又一次展示了它的不可测，晴雯这个机灵鬼灵机一动，无意中成了掀起大观园风暴的蝴蝶，最后，这只蝴蝶自己也被卷进了风暴。蝴蝶效应，简直是晴雯效应。

王夫人在精神几乎要崩溃的状态下质问凤姐的时候，恐怕满脑子想的都是宝玉；但经过凤姐的一番推理，至少疑神疑鬼的心情平复了大半。特别是在见过晴雯之后，对于王夫人来说，绣春囊事件的重点，已经不是访查案情，而是要赶紧把所有对宝玉有吸引力的“妖精”都找出来灭掉，不然儿子大了，懂人事了，将来后患无穷。

所以后来，尽管抄检的结果是司棋背锅，但王夫人还是各种明查暗访，掌握了一堆“犯罪事实”，亲自跑到怡红院裁员，把红颜祸水晴雯、“跟宝玉同日生日”的四儿、“唱戏的狐狸精”芳官全部赶走——“我就一个宝玉，就这么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

部门利益分化，能决策的各怀心事，混水摸鱼的上下跳梁，职业经理人王熙凤里外不是人，只能收起锋芒，从一个明智的决策者，变成了一个消极的执行者。 

她最后一次保护大观园

王熙凤与王夫人职业同盟的真正瓦解，就是从这次抄检事件开始。之前的专栏里写过，王熙凤在贾母生日期受邢夫人的委屈，王夫人也来苛责她，确实有点伤心，但这次才是真的寒心。

带普通团队，最怕的是人心散了；带精英团队，最怕的是人心寒了。

心散了，还可能凝聚回来，心寒了，就很难暖回来了。

王夫人希望凤姐背的锅，如果两人关系在亲密期且沟通方式得当，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王熙凤和贾母之间，就有着士为知己而死的默契，也是她拼着一身的病也要搞事业的动力来源之一。但王夫人的问罪态度，让凤姐即使知道她在怕什么，也不愿再为她分担压力了。

后来的抄检过程中，凤姐最后一次担当了大观园的保护者角色。

在怡红院，她看着晴雯撒气一声不吭，嘲讽王善保家的“你们可细细查，这一番查不出来可难回话”；在潇湘馆，在紫鹃处搜到宝玉旧物时，王善保家的得意地要查问，凤姐发话说，这些旧东西有什么可问的，“撂下这个往别处去才是正经”，对黛玉的维护一点不搀假。

哪怕是在惜春处查到了丫头入画藏了男子衣物，入画解释说这是替自己亲哥哥收着的赏赐，凤姐也还是宽容的，说“素日看她还好”，只要招出传递的人就饶过她，“下次不可再犯”。在探春处更不必说，昔日蛾眉不肯让人的凤辣子，简直成了个职场老好人，各种赔笑解劝。

《红楼梦》插画

经过了一夜劳心劳力又悲喜交加，凤姐当夜起来几次，“淋血不止”，请了大夫来，也只开些中药养生——病可以治，命没法救。革命的本钱都快没有了，安身立命的继承人也没生下来，夫妻离心，长辈内战，家族经济拆东墙补西墙，上上下下结仇无数，唯一无条件支持她的贾母，已是风烛残年。

从协理宁府的“时来天地皆同力”，到抄捡大观园时的“运去英雄不自由”，也不过几年时间。

总结：余波与定论

某天，王夫人见贾母心情好，便将她安排的袭人提拔上位、晴雯扫地出门的事汇报给了贾母。贾母全盘认可了王夫人的处理，但多说了几句关于宝玉的话：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更叫人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担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玩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她们？及到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老太太说这么多，归结起来，像是告诉王夫人：你如果真的留心去看，懂得这个孩子的品性爱好，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多疑神疑鬼了。

这话说晚了。王夫人不懂宝玉，也不懂凤姐。这两个本该最亲近她的人，与她的心理距离都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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