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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郑亚红,编辑:贾嘉、白话日报,头图来自:受访者供图
乘坐北京地铁6号线,一路向东,在终点站潞城下车,出站后再换公交,向城市的边缘行进。到“摇不动村”公交站下车,步行15分钟,就到了摇不动村。如果有辆小电驴,速度还能快一点。我从立水桥打车,花了一个小时到达,140块钱。
配音演员周娟就住在摇不动村。这个村庄的名字据说源于“地震也摇不动”。虽然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到CBD要两小时,到望京超过两小时,到西二旗超过两个半小时,但这里仍是北京。村子东邻潮白河,河东就属于燕郊了。村子不大,从西走到东不过五分钟的事。也安静,街上的狗和猫比人多。
周娟跟朋友合租了村里的一个院子,一年三万五租金三个人平摊。月租不到1千的价格,甚至不足以支付北京城里一间10平米次卧的租金。但现在,他们的人均可支配面积起码30平米。
院子里有两座房子:一座是堂屋,屋檐上是刷了红漆的木梁,房顶是红瓦,坐北朝南,有一间客厅和两间卧室;另一座坐西朝东,有厨房、卫生间和一间卧室——周娟就住在这间卧室里。
院子里有一块菜地,也就一间次卧那么大,地里种了大葱、小白菜和葫芦,还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洒下的各种菜种子。围墙那头露出半棵柿子树,当时正是秋天,周娟望着那些沉甸甸的柿子,总想着翻墙偷几个回来啃。
周娟早上起来经常会喂村里的猫
隔壁院子里,住着周娟大学时期就认识的好友,那个院子里有一棵枣树,周娟经常拐到好友家里“偷”两颗枣。我们在堂屋客厅里聊天时,隔壁的大哥径自走进来,送过来一兜子鸡蛋。
“谁能想象,在北京还有这样的生活?”是啊,这样的生活大厂青年过不了,自由职业者可以。
2017年周娟从西安文理学院毕业后,揣了800块钱进京。其间经历过无数次搬家,她跟闺蜜挤过20平米小公寓,蹭住过朋友的房,远征过燕郊……北漂五年多,她穷了三年,觉得北京什么都好贵,吃饭很贵,住也贵,连坐地铁都很贵。
但是,这五年多来,她从一个配音爱好者蜕变为一个真正的配音演员。在跑了两年“免费”的棚后,她的名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各种影视剧和有声书的版权页里。接触配音十年,真正入行五年,她已经初窥行业门径。她自称自己是这一行的“腰部演员”,并把“罐儿姐”季冠霖视为偶像和目标。
周娟的家境并不算好,她1992年出生于贵州,小时候是留守儿童,初入行时连报配音班的6000块钱都凑不出来。但她悟性不错,也勇于折腾,画画、写剧本、弹古筝、拍小红书,这些爱好都是她自己摸索出来的,没花钱学过。
配音演员是一群难以用准确数字计量的群体。配音爱好者很多,但以此为生、长期坚持的却是少数。《新京报》曾在2016年报道过,活跃在北京配音圈的全职人员有300多人,上海则有200多人。近几年,随着视频平台、二次元社区、有声平台的爆发,配音行业空间更大了。据艾媒咨询预测称,配音市场规模到2023年有望超过300亿元,未来5~10年间,配音行业会出现近30万人才缺口。
周娟觉得,自己正在接近梦想。
以下是周娟的自述:
配音要放得开,收得住
我不算天赋型选手。其实配音很看人的性格,像我闺蜜她就做不了,因为她放不开。我是比较能放得开的,没有包袱,但也要收得住。刚开始练习,大家都会觉得大哭大叫好难,其实学习之后会发现那是最简单的。反而是娓娓道来很难,因为一句词里头的情绪非常微弱,你要抓住那些东西。
天赋是很重要的,有的人能一下子把戏抓住,这种感受力真的就是天赋型选手。我可能就是有一点点戏上的敏感度。
电影、电视剧、动画电影、动漫、译制片、有声书、游戏、纪录片,这些我都配。我近期配过的作品,有网剧《民间怪谈录》和一个广播剧。我不会关注我配音作品的后续命运,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但是,开播之后我会去看去听,看看自己录得如何,网友反馈如何,哪些地方需要改进。
工作时的周娟
老人、少女、小男孩、御姐,这些都要会配。这是有技巧的,在课堂上,老师会告诉你年龄大的声音要沉下去,但是声音怎么沉下去呢?就是整个人状态放轻松,气息往下走,声音往后靠,这就是老人的声音;声音往前,就是少女的声音;小男孩就是直来直去。但我这么跟你说,你一下子就能学会吗?你还是不会。得自己慢慢摸索,需要长期大量的练习。
千万别相信网上那些虚假宣传,什么零基础速成,什么上十节课就能接单,圈里打假都打了很多次。哪个行业赚钱这么容易?没有。配音教的是戏,重点是学会抓一个人物的性格、情绪。
我自己做小红书的时候就很小心,大多都是分享自己的配音片段,或者给大家一些小建议,分享点小心得。我真的不敢教人怎么做。想做配音,就得自己一遍遍实践,一遍遍找位置、找方法,要配音导演给你调,还需要后期给你一些机会和平台。
从网吧开始的爱好
知道有配音这么回事,是在我高二的时候,那会儿网配很流行,我的第一次正式配音是在网吧里,我戴着耳机,跟一群网友一起pia戏。pia戏就相当于大家一起对戏,拿一个剧本,用声音演自己的角色。
网吧里,大家都在打游戏,就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大声说“你不要走!”,因为我全部注意力都在本上,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大家在看我。我有个朋友当时陪着我,她就觉得很社死。
经过那次的活动,我成功考进了一个社团做CV,就是Character Voice,也就是配音演员。那时候,网络上有很多人写广播剧剧本,我们社团里还有编剧、美工后期、翻唱,是一个比较完整的体系。我迷上了配音。高三每周只放一天假,我那天晚上就会去网吧包夜,不干别的,就是配音。
我从小就喜欢跳舞,高中算是半系统开始学习了舞蹈,也参加了艺考,通过了几所艺术院校的考核。但最后考虑家庭条件,还是没走这条路。后来我去了西安上大学时,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台电脑。寝室里没有人的时候,我就用YY跟网友们拍戏唱歌。2013年,我还创立了一个网络社团,叫天涯醉音剧社,现在还在。
大二大三的时候,我开始真正兼职配音,比如帮一些小型影视公司做短视频和有声书。过了试音就能开工,每次都能拿个500、1000的。那会儿我一个月生活费才1000块钱。
渐渐地,我在网上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大家都想为配音做点什么。我们社团里头有一个男配音,他在太原,提议我们可以做一个声音工作室。当时真的一腔热血,我现在都搞不清我们胆子为什么会那么大,我跟我闺蜜两个人放暑假的时候跑去太原见了“网友”,我们之前跟那个男配音都没见过面,只是在网上有交流,现在想来其实挺害怕的。
太原工作室时期
我们在太原做了一年,这一年有努力奋斗,也有分歧和分道扬镳,慢慢地知道了,我们太小太年轻,搞事业不能只靠热情。最后,在我大学毕业那年,我们在太原办了一场漫展,算是一个圆满的收场。办完之后,我就来北京了。
十天培训,正式入门
大四的时候,有个朋友告诉我北京这边有一个老师开了配音培训班。那么多年我都自己在玩,我还是挺想系统学习的。可一看学费好贵,6000块钱。其实这个价格在培训班里已经算比较便宜的。可我真的扛不住,我一个学生哪来那么多钱。我闺蜜借了我3000。
但我妈答应给我的3000一直没到账。报名的时候,我就给老师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附上了历史作品和简历。我告诉他,我很喜欢配音,也会很努力地学,但现在钱不够,剩下的3000学费能不能分期交。
老师居然同意了。他说,不用分期了,你先来学,如果说后面学成了,你就把学费补上。如果学不成,剩下的钱你可以不用给我了。
老师的回复,坚定了我学习的意向:我来这儿学是没错的,老师也是真的想带出一些有潜力的新人。后来我得到最佳女学员奖励以后,还去问过老师,是不是考虑到我缺钱交学费,才把奖发给了我,但老师居然已经忘记我还欠学费这事了。这个恩情我会记一辈子,但对于老师来说,他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在施恩。
我还有一个难忘的恩情。虽然课程只有10天,但我必须得来北京上课。来北京以后,我住在一个网上认识的姐姐那里。这位姐姐当时还在配音行业,也报了那位老师的课,不过现在她已经离开行业了,因为觉得自己年纪大耗不起了。
北京的冬天很冷,我和那位姐姐住在天通苑的一个小公寓里,每天结伴去东四十条上课,再一起回家。这位姐姐的帮助,让我省了一大笔吃住费用。虽然我知道世路上有好人有坏人,但我很幸运,一路上总是遇到好人。
跟朋友们在一起的周娟
我们班有20多个人,大部分是女生。课程结束后,我拿到了最佳女学员,奖金就有5000块。我把剩余的3000块学费补齐以后,还有钱能带回家。
回家之前,我开开心心地给家里打电话,才知道我爸出了点事,把肋骨撞断了。那是悲喜交加的一天,我当场就哭了。后来回到家,我爸还是很开心,觉得我至少学有所成,钱没白花,人也没白去一趟北京。
留在团队,漂在北京
学完这个班之后,我对这个行业更爱了。
其实第一次上课时,我还受到一点点打击。老师做了摸底以后,对我的评价是:“周娟你演了那么久,我不知道你在演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在课上,老师会教很多不同的东西,包括台词、表演、基本功、译制片怎么配音等等。其实你很难仅靠上课来成为专业人士,它只是让你系统地了解这个行业,也让你知道专业水准和业余爱好区别有多大。老师会带你入门,告诉你基本功怎么练。比如,一段台词说不好,可能是因为你气不行,他就会告诉你气息怎么练。
上完10天课就是汇报比赛,考核优秀的学员可以留在老师的团队。决定考分的因素有三个,一个是平时分,看上课的表现;另一个是单人长片段独白;第三个是专门台词配音——老师会给我们找一个特别长的影视片段,配完之后拿成品出来。
我的影视片段配音,是《欢乐颂》里樊胜美的一大段独白,中间还夹杂着哭戏。考试前一天晚上我就一直在练,都不记得配了多少遍,只记得配到大概晚上一两点。配到后面时,我整个人都急疯了,感觉一直不对,哭得假,技巧也没有,纯哭我又哭不出来,配得很飘。于是我跟同住的姐姐说,咱们先睡,明天早上再配最后一遍。
在原剧里饰演樊胜美的是蒋欣,她的说话声音跟我并不像,但我配的时候要去贴那个人物,再加上我们都属于大青衣一点的嗓子,情绪到了,大家就还觉得挺像的,老师他们都惊到了。
我拿了最佳学员,当然就获得了留在团队的资格,毕业以后我就正式来了北京,跟着老师继续学习,同时也接工作。这个模式就像是学徒制,老师有了活,就叫你去跑群杂或者是小角色,都不给钱——并不是老师不给钱,而是几乎整个行业刚开始的学习阶段都没有酬劳,除非你试上了特别大的角色。
刚开始的时候我崩溃过。那时候刚录音,总也录不好。越是配不好,人就越紧张,老师告诉我重音读错了,我在棚里完全听不出来,当然就会被老师骂,直接说:你配的那叫什么?你到底会不会录,能不能录?我被骂哭过很多次,甚至有两个月完全没接过任何活。
这种对自信心的摧残,是很多新人都会经历的过程。对于新手,这个行业真的很不友好,就看你能不能扛过去。很多人都走了。我是老师的一期学生,后来还有二期三期四期,几乎都没能留下人。这就是行业现状。
这个行业还有一个特别明显的现象,就是男少女多,而且很多广播剧IP都是女生向的,男生只要业务过关就很容易起来,这导致男生非常吃香,比女生更容易接到活。我身边非常多的女生最后都离开了。
但我不想放弃,我还想学东西。那么我就需要屏蔽掉一些东西,不让它们来扰乱我。后来我接连试上了很多戏的主角,状态就好起来了,老师也能感觉到。有一段时间我活特别多,甚至有的作品从主角到配角杂音都有我的声音,有位女老师还开玩笑说,这作品应该叫《周娟传》。
入行五年,穷了三年
前三年别说存钱了,我还欠了一屁股债。
刚来北京的时候,我朋友出去演出,他房子空着,我跟我闺蜜俩在他的房子住了一个月。他演出回来了,我跟我闺蜜找到房子搬到了朱辛庄。后来北京有个公寓着火,都在拆隔断,我俩又搬家,搬去了天通苑北。反正那会儿总搬家,每次搬家都是很大一笔开销,租金动不动押一付三,天哪谁扛得住,而且我的工作又那么不稳定。
来京第一年我没有回家过年,跟我妈说的是接了一个急活,实际上是因为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从北京到贵阳到单程硬座200多,30多个小时,一来一回就得五百,买不起买不起。
那段时间,我必须要经常去跑棚,虽然去棚里一般都包饭,但因为总要坐地铁、转公交,路上跑好几个小时,一天下来交通费也有二三十块钱。我闺蜜是做广告的,因为我跑棚没什么收入,她一个人要养我们俩人。最穷的时候,我们一起吃一块钱一包的泡面,一块钱一包的榨菜都加不起。
那时候我还去演出,不算是正儿八经的话剧,就是那种儿童剧。我最开始去演的时候是100块钱一场。北京童艺艺术剧院当时要招演员,他们想招会跳舞的演员,我刚好会,去了后他们看了一眼就直接让我演主角了。我就觉得,你喜欢什么你就去学,不一定说你学了马上就能给到你反馈,但有一天一定会派上用场。
周娟(蓝裙子)演过一段时间儿童剧
演儿童剧之后,我每一周能有个几百块钱,后来演了主角还涨价了,这算是我比较大的一块收入,支撑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第二年后半年慢慢地好起来了。老师那边的活会给一些钱,自己在外面也能接一些活。而且我喜欢折腾,不光配音,演出、写东西我什么都干,又能攒下一些钱,慢慢把之前所有欠的钱都还清了。
一开始我们老师就说过,干配音这行,不要想着赚大钱。包括到现在为止,能赚钱的都是那些大佬级别的,是顶端人物。其他好点的,你只是比普通的工薪阶层能赚得多一点点。而且它太不稳定了,好的时候,有人能一个月赚五六七八万;但很多刚入行的,他们现在过的也是我当年那种日子,一个月接不了一两次活。别人总问你在这行能赚多少钱,这没有办法给一个定数,看能不能熬过去,也看机遇。
挣不了大钱,更买不起房子,但总算够自己花。我最近迷上了画画,你看屋里有几个画得四仰八叉的,都是我画的。我还会弹一点古筝,没有报班,就是自己瞎练。我还试过写剧本做编剧,总之开心最重要。
在北京还能过上这种生活
搬来摇不动村之前,我住在燕郊。燕郊房租便宜,1600整租两室一厅,离检查站特别近,很多在北京工作的人都住那片。但在燕郊住了快两年时,疫情爆发了。
动不动就被封在燕郊出不去,太耽误我干活了。配音行业都要试音,除非你是大佬,但你试上了,突然因为封控来不了,就很麻烦。你放了人家一次鸽子,人家看在客观原因份上,也许还给第二次机会,但你再拒绝了第二次,人家就直接说住燕郊的人不要试了。
在燕郊,我经历了人生最难熬的三个月。不只是进不了京接不了活,还有别的倒霉的事情都聚在一起,工作、家里、感情、友谊,都让我好压抑。那段时间经常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哭。那段时间,我无数次地想,我做配音这行五年了,还是一事无成,要不走吧,不做配音了,回老家。但回老家又能干什么呢?
无论如何,燕郊是不能住了,必须住在北京地界内。我们骑着摩托车,在检查站附近找房,看到有村落就一家一家地问哪有房子出租,这样可以省掉中介费。找了一个星期,终于在摇不动村找到了这个院子,2022年6月正式搬过来,没过多久,我朋友也搬到了隔壁院。
不用过检查站太爽了。从这到高碑店(高碑店棚比较多),我骑电动车一个小时就到,已经很近了。冬天我还得坐公共交通,到高碑店得一个半两个小时。
某天有一个朋友突然跟我说,谁能想象在北京还有这样的生活。几个好朋友住在一个村里,有一个院子,在夏日的晚上能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月亮、看星星。朋友做饭都巨好吃,隔壁院经常做了菜喊上大家一起吃。房东阿姨是四川嫁到这边的,我是贵州的,我们很聊得来。她的葱吃完了,我们种得多,就会给她一些。
周娟的院子
没搬到这儿之前,我也在阳台种菜,现在我有了菜地,那个葫芦架爬这么高,结了这么多葫芦,其实我当时就撒了两颗种子。
现在,我经常骑上小电动去周围转悠。进村的那段小路,夏天开满黄花,特别好看,我闺蜜在前面骑车,我就在后面摘一把狗尾巴草。在那边的潮白河,我们会在那里看晚霞,还可以穿着汉服去拍照,绝美。
之前住天通苑北的时候,我喜欢去奥林匹克公园,因为那里很大,总能找到没有人的地方。我每次去那里就觉得很安心,而且那边有一条小河,你可以在旁边玩水,可以待一下午。去了燕郊之后,我会去潮白河,也是有花有水,但那个水就不好摸了。
我搬家之后,工作也忙起来,一切又进入了正轨。我平时能一觉睡到10点,有工作的话就早起一点。配音工作不稳定,有时候连着一周都得去录音,有时候连着三四天都在家休息。
我去过附近的通惠陵园,刚刚说的那条有黄花的路,其实是通向陵园的。昨天骑车出去,我发现了大运河公园,就在这附近8公里。那里游乐设施偏低龄一点,我就想要不我回去吧,但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一直往里头走,越往深处走越好看。里面有一些洼地是荷塘,长满了芦苇,现在芦苇已经黄了,长得好高,里面还有野生的小鸟。我想,等到夏天的时候,我就可以去看荷花了。
我继续往山上走,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漫山的格桑花,粉色的。真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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