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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首发于《新周刊》总646期《喀什之魅》,原标题:《作家李娟:我想过真正与大地相关的生活》,作者:萧奉,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再次来到喀什,李娟特地拍下了一路上遇到的店铺招牌,“各种拍拍拍”,当天凌晨就在自己的公众号晒出了很多照片。
2021年7月22日,新疆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一场婚礼上,宾客捧着的盘子里是面粉和加了酥油的牛奶,分别代表塔吉克族农耕和畜牧的精华,意为美好的祝福。(图/张雅 摄)
勇士烤包子店、勇敢鸽子汤店、三分钟炒米粉烧烤店、父爱牛羊肉店、卖瓜子处……喀什的餐馆名字有一种直接而幽默的朴实感。理发店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善良理发店、赏心悦目理发店、气派发艺店、男人趣味理发艺术,等等,让人对理发店Tony的手艺感到好奇。
上一次来喀什是四年前,李娟也拍过很多店铺招牌,如今拿出来一对比,有的店铺还在,一家叫“帅富男”的男装店似乎屹立了很多年;有的店铺消失了,那家“生死之交台球厅”已经找不着了,仿佛一个藏在台球厅里的隐秘江湖也散了。
最大的感触还是当地女性的面貌。“喀什的女性穿得都好漂亮!出门卖个土豆也要拾掇得隆重而热烈,走红毯一样盛装出行。在我们眼里礼服一样的存在,对她们来说却只是常服而已。”
随后,李娟去了一趟塔县。9月的南疆,阳光通透,溪水清澈,麦子金黄,正是收获的季节,院子里堆起的牛粪会让人想起冬牧场地窖里的温暖。李娟曾在书里写过,对新疆人,尤其是北疆牧民来说,动物的粪便不但是难以替代的建筑材料,还是冬天唯一的热源。
“在寒冷漫长的冬天里,再没有什么能像动物粪便那样,神奇地、源源不断地散发热量。最深刻的体会是在那些赶羊入圈的夜里,北风呼啸,冻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脸像被揍过一拳似的疼。但一靠近羊圈厚厚的羊粪墙,寒意立刻止步,和平的暖意围裹上来。”
人们的善意也让人觉得温暖。李娟说,当她一个人走在塔县的乡间小路时,“遇到的车辆经过身边时,大多会一脚刹车慢下来甚至停下来”,他们会摇下车窗,对她招手说“你好”。她还看到,“有个孩子在远处田野里大声哭泣,年轻的母亲一边呵哄他,一边远远指着我说了句什么,于是小孩子止住哭泣抬起手遥遥向我挥舞。我也向他挥手。等我拐入岔路口,离开他们的视野,听到他又开始哭泣”。
这让李娟觉得,她似乎一直就在这里生活。但她不是,所以她刚到塔县就发现了一个令人担忧的变化,远处帕米尔高原山上的雪线明显上移了,气候暖化的速度或许比想象中更快。在这片广阔而缺水的土地上,雪就是唯一的水源,如果没有了雪,当地的人、庄稼和牲畜怎么办?在写《冬牧场》的时候,李娟就有过这样的担心。
甚至一种因雪而来的灵感也会减少。李娟成为作家李娟前,人生中的第一节作文课是在小学二年级,写的是一场雪。三十多年来,这场雪在李娟的笔下似乎不曾停过,牧场上温暖的羊粪、乌伦古河岸边的向日葵、在天山深处的林管站独自听邓丽君磁带的哈萨克牧羊人,都不能少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读者也常常觉得,李娟的书是“避暑神器”,雪会从书里下到书外。
还有一样东西在不可避免地消退。李娟的多本作品都书写过哈萨克族的游牧生活,为这支“世界上最后一支相对纯正的游牧民族”留下了中国文学史上最动人的记录。十多年前,一位在牧场上收购马匹的生意人便告诉她,再过两年,这里就再也看不到搬家游牧的情景了。李娟诧异于变化之快,就像今天很多游客遗憾于传统游牧生活的消失。而对方严肃地反问她:“你觉得我们哈萨克族受的罪还不够吗?”
《冬牧场》(花城出版社2023年6月版)封面。
游牧的生活太苦了,没有人不希望定居下来,告别餐风茹雪、动荡不安的荒野生活。但没有了牛羊的踩踏,没有了它们的粪便作为养料,牧场将会变成什么样?不难想象。很多牧区也明示了可能的变化,但李娟不愿意叙说下去。
在喀什书城的讲座上,读者们都对她笔下的牧场、大雪、向日葵心生向往。但当有读者问李娟何时重返冬牧场写一本续集时,她总是会肯定地说,没有后续了。牧场上的生活想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她没有勇气回去看看“最后的牧民和他们的牛羊如何度过之后的漫长冬季”,或者人们是否彻底告别了传统的游牧生活。
即使再有一次体验另一种生活的非虚构写作计划,李娟也不会参与。她承认,自己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拥有无穷的热情、勇气、精力和体力,体验陌生生活的能力正在无可避免地持续消失。“但这并不是倒退,是生命的必然历程吧。”她说。
9月的塔县,正是打草和收割麦地的季节。(图/@阿勒泰李娟 公众号)
《新周刊》:这次来喀什地区去了哪些地方?这里的文化和风物,和你居住的北疆有什么不同?
李娟:其实在新疆,我去过的地方不多。新疆太大了。这次完全是奔着塔县来的。我很喜欢塔县,几年前的秋天去过一次,印象深刻。当然,我也很喜欢喀什,之前我来喀什的次数较多。
喀什的食物,我印象最深的是缸缸肉。南疆的羊肉确实好吃,鲜、嫩、香,毫无膻气。但是有时也会吃到不好的,感觉已经炖了几天都没卖出去。至于新疆的水果,说实话,没有特别喜欢的,都太甜了,齁嗓子。我非常不喜欢甜食。所以,嗜甜的人在瓜果季来到新疆一定会非常幸福。
《新周刊》:读过《冬牧场》的人可能知道,你挺喜欢吃凉皮子、馍馍,还给居麻一家人做过凉皮。这和你作为四川人的美食记忆有关吗?
李娟:《冬牧场》里比较特别的食物记忆,首先是加了酸奶的羊肉汤煮麦子粥,有着非常奇异迷人的口感。我挺喜欢带花椒的食物,喜欢腊肉。这是四川人的口味,但也算不上地道的四川人吧,因为我不太能吃辣,讨厌重油。
2023年5月9日,新疆喀什。一个卖干果的摊位。(图/张雅 摄)
《新周刊》:很多人通过你的书了解新疆,认识了哈萨克族,还因为你的书去了新疆旅游。有不少读者问你,如何进一步融入哈萨克世界。这种期待对你会是一种困扰吗?
李娟:作家的本分只有写作,认认真真地写,写出来就是一切。当然,有时候也会关注读者的意见,但是会尽量和读者的期待保持距离吧。
《新周刊》:有人问过你会不会“重返牧场”,你很肯定地说不会了。站在这个阶段,你想要探索的生活是什么?假如现在还有机会去做一次非虚构写作,你还会去吗?
李娟:不会了,现在无论是精力、体能还是兴趣,都跟不上趟了。我不知道别的作家怎么样,反正我体验陌生生活的能力在持续消失。但这并不是倒退,是生命的必然历程吧。
《新周刊》:在喀什书城的讲座上,你说并不担心自己的写作会枯竭。这么多年来,有没有遇到过写作的瓶颈期?在新疆,你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想去写?
李娟:我一直在写。还是像以前那样,什么都想写、什么都想尝试。但也得承认,虽然创作冲动一直都在,但创作能力确实有变化。也难说是好的变化还是不好的变化。
2023年6月29日,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古尔邦节这一天,在宰牲、午餐、拜访亲友之后,一家人开车去草原野餐。(图/张雅 摄)
《新周刊》:你现在很少接受采访,也不太参加公开活动,后来还把微博停了。对现在的社交网络,你似乎也在刻意地保持距离。
李娟:之前接受过很多采访,久了,觉得所有采访其实都是大同小异,而且很难遇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也少有能获得启发的探讨。而自己在采访中的表现,也并不比自己的文字表现得更丰富、精彩。再加上一些不愉快的经历,自己的原话总是被编排、删改,所以渐渐地就保持警惕,不再想做这种事了。
《新周刊》:以前你会在微博分享一些书单,其中有《扪虱谈鬼录》这样的志怪研究著作。你的阅读兴趣中,感觉还藏着许多个不为人知的李娟。
李娟:我阅读比较杂,除了自己的兴趣所在,也会主动了解一些当下比较热门的作品,哪怕不喜欢也会坚持看完,主要是不想太脱离眼下的现实。很多时候,阅读对我来说并不只是消遣、享受或者学习,更是自己狭隘的生活能够通向广阔现实的唯一途径。
在喀什、塔县之行中,同行的摄影师小涵给李娟拍摄的图片。(图/@阿勒泰李娟 公众号)
《新周刊》:在冬窝子的时候,你说很渴望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很渴望与外界接触。如今在新疆过着半隐居的生活,这种生活状态对你意味着什么?
李娟:很难说清。目前看来我很依赖孤独,很享受现状,但是如果能改变的话,我也不介意改变。另外,我目前的生活状态并不是刻意维持的,天性如此、命运如此吧。
《新周刊》:你说过自己有一个梦,要过一种真正与大地相关的生活,“这个梦里,我有一块土地,有一座结实的房子。石灰墙和红砖地,对我来说几乎就是梦想之家的全部要素”。现在你觉得它实现了吗?
李娟:这永远都是一个梦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首发于《新周刊》总646期《喀什之魅》,原标题:《作家李娟:我想过真正与大地相关的生活》,作者:萧奉